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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场小说] 一位政法委书记的真实手记!作者:植展鹏

常委民主生活会
  
  
  雷声由远至近,天空像涮了一层黑漆,闪电像弯曲的火链在空中舞蹈,雨越下越大,雨点“啪啪”地打在雨伞上,路上的积水漫过了脚面。这是今年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雨。
  
  县委办公室五天前就通知我,晚上八时在县委会议室召开常委民主生活会。
  
  民主生活会的准确定义,我在书本上找不到。按照县委书记钟大响的解释大意是:领导之间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加强党的民主集中制意识,充分行使党员的权利,减少猜疑放下包袱,洗去灰尘轻装上阵。
  他还深有感触地说,在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毛主席在党的民主生活会上,与党内的左倾机会主义分子王明斗得很厉害,那是民主生活会的原形,现在其内容比那时候丰富得多啊。
  
  钟书记对这次民主生活会要求很严。下发通知时就作了规定,按照学习,思想,工作,团结和廉洁五个方面作准备,由个人写出发言提纲,用复写纸复写了送给钟书记审阅,大家再根据他的批示写发言稿,字数不得少于三万字,会完后还要交县委办统一保安管,作为今后提拔使用的参考材料。
  
  开好民主生活会有一定难度。那年,团党委召开民主生活会,政委和主任因为转志愿兵的事吵起来,我怎么劝都劝不住,最后两人都动了手,双方的头都打破了。军党委十分恼火,各打五十大板,年底两人同时安排转业退伍。他们都很年轻,所谓前途无量,离开部队时痛哭流涕,后悔莫及。
  
  我问常委副县长马立正,县委前几次常委民主生活会开得怎么样?马立正耸耸肩说,操,那是什么民主生活会,都是你好我好胡扯了一通,挠痒痒似的,大家都不敢说啊。
  
  开会前,住在我隔壁的常委副县长常三味提醒我,开民主生活时,千万别给钟书记提意见。
  
  我说,不给他提意见开民主生活会又有什么用呢?
  
  常三味神秘地笑笑说,钟老大是个笑面虎,整人可有一套呢,老石就是因为在民主生活会上太认真了,给他提了点意见被他不明不白地撵走的。
  
  我说,不会吧。
  
  常三味咂了一下嘴说,不信,你看着吧。
  
  老石原是管扶贫的常委副县长,因在民主生活会上给钟书记提了几点关于生活作风方面的问题,被组织部调到偏远的贫困县任政协副主席,理由是和一把手合不来。当时老石才四十三岁。
  
  领导干部之间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是党内民主的具体体现,也是每个党员相互沟通的机会,对组织对本人有益而无害,钟书记怎么会……
  
  我提前十几分钟来到县委办公大楼,上了二楼却发现楼道里的电灯坏了,眼前一片漆黑。为了防止双脚踩空摔倒在地,我右手摸着楼梯的铁拦杆一步一步摸上四楼。来到会议室门口一看,里面黑乎乎的一个人也有,玻璃门也紧闭着。
  
  我问隔壁打字室里的阿珠,书记他们去哪儿开会了。
  
  阿珠忙着打印文件头也不抬地说,没听说开会呀,黄主任怎么不通知你的呢?
  
  我说,通知会议在这里开的啊。
  
  阿珠还是没抬头,说,哟,我真的不清楚了呢。
  
  说话时手机响了,是县委办公室主任黄竹木打来的,他在电话里告诉我会议改在“水上乐园”宾馆会议室召开。

  “水上乐园”宾馆是县里建得最早的一个小型宾馆,宫殿一般精致地矗立在江边,尽管客人不多,设备陈旧,但风景相当优美,所有的房子都面向江面,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江上的渔船,晨雾和烟雨,还有竹排和水里游荡的鲈鹚,以及冷不防箭一般射过江面的白色水鸟,让人的心境顿时空阔和清凉。
  
  当我急匆匆赶到“水上乐园”宾馆会议室时,常委们已经端端正正地坐在长方形的黄色会议桌两边。黄竹木见到我一拍脑袋道歉说,你看我的脑袋糊涂了,真不好意思啊,忘了通知你,对不起啊!
  
  黄竹木四十出头,个头不高,娃娃脸,头发梳得滑亮,平时喜欢和办公室的女孩子下跳棋捉迷藏。当办公室主任前是石坡镇的镇长,也是乡镇干部队伍中有名的笔杆子,曾给钟书记写过一篇论文发在省报上,换届时调到县委办公室当主任。
  
  坐在发言席上的钟书记回过头来笑着说,临时改变会议地点是我定的,黄主任没责任。
  
  我说,在县委会议室开不是挺好的吗?
  
  钟书记认真地说,你没见隔壁有人在打字吗?我怀疑去年把常委民主生活会的内容泄露出去就是打字室的人。
  
  大家听了大眼蹬小眼。
  
  我吃惊地说,哟,说不定真是呢。
  
  听我这么一说,常委们又低声议论起来,好像找到了出卖机密的叛徒似的。就是在那次会议上,老石提醒钟书记不要和陈红娇来往太密切,更不要叫陈红娇晚上到家里来按腰椎,以免引发诽闻。第二天早上,书记和陈红娇互相按摩传闻的就在干部中传开了。
  
  书记县长很恼火,但又不敢派人去查,因为毕竟有这么回事。
  
  八时正,大家停止了说笑脸部表情调整成严肃。但会议还是没能按时召开,因为冯县长下乡处理一宗农民争地案没有准时赶回来。于是,大家又默默地听外面的雷声,不约而同地在笔记本上写写划划。
  
  这时,一个脸上长满青春痘,胸部隆得很高的女服务员走进来给大家倒茶水。钟书记瞟她一眼微笑着说,开会时你不要进来了。
  
  女服务员耸着鼻子说,行呀,谁要加水自己动手吧。
  
  又过了片刻,还是没见冯县长到会,钟书记就果断地宣布开会。他用目光环视了大家一圈很深沉地说,今天的民主生活会,我们要按照县委的要求,在学习、思想、工作、团结、廉洁五个方面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会议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把我们存在的问题摆一摆看一看,该下毛毛雨的下毛毛雨,该闪电打雷的闪电打雷,这样的机会一年才一次,大家都要珍惜啊!
  
  钟书记用水笔敲敲桌面说,开会前宣布几条纪律:1、把手机、BB机关啰;2、不准一提就跳,不准吵架拍桌子;3、不准打击报复,不准将会议的情况透露出去,这是党的纪律呵,谁泄露出去我要严肃处理的。
  
  书记的话没说完,大家就纷纷关了手机和BB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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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冯县长回来了。他一进门就嚷着说,真够呛,现在的农民思想工作难啊,说了老半天就是不肯妥协。但没人理会冯县长,他在书记旁边找了个座位坐下来,然后咕咕地喝光了一杯茶水。
  
  该轮到龚之草说话了。他合上笔记本不紧不慢地说,宣传部的工作做不好,当然我要负主要责任,书记的批评我也接受。但我这部长也是巧妇难做无米之炊啊,经费实在太少了,部里仅有的一辆吉普车坏了两年没钱修,部里的人下乡都是坐摩托车去的。有个顺口溜是这样说的:“跟着宣传部年年穿短裤”,话不一定准确,但它深刻地暗示了宣传部没钱的尴尬相。比如,上次在佛泥村开了个农村精神文明建设现场会,部里打报告要一万块钱,钟书记也批了,可财政局局长高双财却说没钱,好说歹说只给了六千块钱,弄得很多发票现都没法报,有些钱是部里的干部自己用工资先垫上的,严重影响了干部的积极性。关于文化市场“扫黄打非”的问题,管不好的原因主要是多头管。宣传部管文体局也管,县文化改革领导小组管公安局也争着管,其结果是大家都没管好。我建议以后由牛山歌副书记牵头协调,由宣传部主管。我相信宣传部的工作一定会做好的。关于农村放黄色录像的问题,我已经作了部署,准备请公安局出警抓他一批人,严重的交司法部门处理,我不相信刹不住这股歪风邪气。
  
  钟书记感动地说,宣传部的工作虚的多实的少,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动点脑子用点功夫就见效了。
  龚之草脱口说,thank you very much,然后用右手抹抹脸,好像卸下了身上沉重的包袱似的。
  
  为了让气氛松弛下来,我故意让时间往后拖了两分钟,说,政法这条钱欠帐太多,我有责任,我要向县委向书记作检讨。但实际问题,县委应该及时解决。比如,公安局的干警90年至今外出破案的经费都没有报销,严重影响了干警的积极性。比如,公安局的车太少了,全局只有五部车,局长政委专用了两部,实际办案只有三部车,现在三部车子都坏了,又没钱修。前几天公安局的干警还骑着自行车去追劫匪,群众见了都摇头啊。此外,法院院长吴千秋和检察院检察长孙嘻笑酒后在发廊打架的事,县委也要及时处理,否则公检法就无法协调处理案子,……”
  
  话没说完,冯县长就眨巴着眼插话说,政法这条钱的确不好做,问题多难出政绩,以后县政府一定多给一些经费,干部问题钟书记会考虑的,不要急。
  
  钟书记奴奴嘴说,政法战钱的干部要好好整顿一下了,你们几个部门的一把手都摆出自己是老大的样子,怎么能做好工作呢?公安、检察、法院应该各司其职,互相协调,互相监督,加强团结才对嘛。你说,谁是老大,我看谁都不是老大。你转告他们,不立即改正,我就要动他们了。
  
  钟书记的脸色由红变青,手指不停地转动水笔,好像一个军事指挥员在部队进攻受挫后坐在地图前一莫筹展的样子。
  
  钟书记又提高声调说,你告诉他们,工作做不好一票否决,他们是和我签过军令状的,别怪我不讲情面啊。
  
  钟书记这番话讲得滴水不漏,留出足够的时间让我反思。
  
  会场沉默了一会儿,钟书记好像突然醒觉过来似的说,哎,你们怎么不给我提意见呀,老是我一个人说话,这样不好吧,一言堂搞不得呵。
  
  大家都吃了毒品似的低着头,沉默了片刻还是没人给钟书记提意见。
  
  冯县长很内行地说,好了,既然大家不说,我就对政府这边的常委说几点了,说得不好,大家不要见怪啊!

  县长惋惜地说,钟书记是我们县委的主心骨领头羊,几年来带领全县人民搞改革抓经济奔小康,方方面面的成绩是有目共睹的,但也存在着一些问题。首先在学习上,带头作用还不够,你提出要常委写三百篇学习‘邓选’笔记,但他自己却以工作忙为由只完成了五十篇。你的年纪并不大但缺乏上进心,你应该向副厅级的位置冲击才对呀,人到码头车到站的想法要不得啊,官总是要人去做嘛,你不做谁去做,你当上副厅级干部说明我们县委出了人才,县委出了大领导大家脸上也有光呀。
  
  另外,你要保重身体啊,你的痔疮已经很严重了还经常喝公酒(在县里干部习惯把因公喝酒叫公酒),我很担心啊。还有,我早就提醒你了,早晚要跑步锻炼一下,而你却喜欢和体校的女孩子打篮球,锻炼的思路不对头吧,你这年纪怎能和体校的女孩子对抗呢,千万要注意啊!
  
  钟书记的脸红红的,好像夕阳里的一朵云。
  
  冯县长对钟书记的批评不温不火,不咸不淡,风趣而不失大雅。大家似乎从县长的讲话中领悟到批评与自我批评的方式和底线。
  
  冯县长稍停又说,好了,别人的毛病我都说了,现在该说说自己存在的问题了。接着,他从学习、思想、工作、团结、廉洁等五个方面按照顺序作了自我批评,但大都是避重就轻泛泛而谈。大家感到不知怎么给自己的上司提出批评才好。
  
  冯县长说完后,没有人接着发言,大家又沉默了几分钟。
  
  实际上大家是在等钟书记发言,因为政府这边的常委他还没有提出批评。
  
  钟书记诚恳地说,大家给我提意见啊。
  
  大家还是抿着嘴,眼睛盯着桌面,好像桌面上有什么秘密似的。
  
  钟书记说,大家不说,我又要开炮了,你们不要说我搞一言堂喔。
  
  钟书记脑袋一侧斩钉截铁地对政府这边的常委副县长一一作了批评,指出了他们存在的问题,指出了他们今后努力的方向,整个过程用了大约一小时三十分钟,既有毛毛雨又有闪电雷鸣。
  
  随后,常委之间进行了批评与自我批评,但只有毛毛雨没有闪电雷呜。大家发言时,冯县长亲自给大家倒茶水,脸上的笑容显得比平常亲切了许多,好像大家庭里的家长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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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经深了,大家也有些疲倦了。一只壁虎“啪”的一声掉在冯县长的桌面上,抬头看了冯县长两眼才慢吞吞地逃走了。
钟书记看着表说,时间差不多了,大家还有什么话就赶紧说吧,不给书记县长提意见还算什么民主生活会呢。
大家还是抿着嘴,仿佛得了口臭似的。
突然,龚之草昂起白暂的脸说,我再给冯县长提点意见。
他捋捋披肩发说,一个县长想不喝酒是绝对不可能的,但冯县长不应该拉招待所的女服务来当替罪羊,喝醉后又拉人家去唱歌跳舞,还硬和姑娘们比赛掰手腕,女孩子怎么能掰过你呢,我都见到好几次了,作为政府的主官这样的形象不雅观吧?
他咳了一下又说,冯县长喜欢斗蟋蟀本无可非议,听说市委书记也喜欢斗蟋蟀嘛,可你有时候在办公室里斗蟋蟀忘了开会,这可不好啊。玩性太大会误了工作的,希望你今后一定改正,真的改啊。
冯县长嘻皮笑脸地说,不知怎么搞的,见到姑娘我的手就痒,总想和她掰手腕,这坏作风看来不改不行了,群众有意见呵。
龚之草停住嘴听冯县长插话。
冯县长歪歪觜说,提得好,这蟋蟀真是害人啊,今后我再犯你罚我六杯酒。
冯县长喝酒在县里是有名,有人说他从没醉过。
大家都“哄”地笑了。只有钟书记抿着嘴不知在想些什么。
龚之草摘下眼睛又很有逻辑地说我再给钟书记提两点意见。一是干部使用问题。现在常委讨论提拔干部,听起来很民主,实际上是走过场做样子,因为在确定人选前已经由书记会议决定了,所谓的书记会议实际就你们四个人,党章没有给你们这个权利?中央政治局选干部还广泛听取方方面面的意见呢,你这样做民主吗!能不腐败吗!
他咽口水说,上次常委讨论民政局长人选时,没有一个常委敢提出不同看法,这是很不正常的,但谁又敢提意见呢?因为你说过谁不同意你的意见就是不与党保持一致,就是不团结的具体表现,一言堂搞下去会出大问题的。二是工程发包问题。这个问题我也有不同看法,为什么不公开招标?怎么县里的工程干来干去都是这三个工程队,其中真的没有猫腻吗?……
钟书记脸色惨白,拿笔的手在轻轻地颤抖,好像一个低血糖患者发病似的。黄木赶紧给钟书记点上一枝烟,实际上钟书记不会抽烟。
大家都看着龚之草说话,担心漏掉了意想不到的悬念似的。
龚之草毕露锋芒,我为他担心。同时我也暗暗的高兴,因为他替我说了想说又不敢说的话。
龚之草气势如虹地说,个人说了算实质就是独裁,独裁就会腐败,我不希望书记走到这一步,因为我和他都是同一条战壕里战友……
钟书记“啪”的一声把水笔扔在地下,很无辜地苦着脸。
龚之草理由充足地说,哎,钟大响同志,不要一提就跳呵。
龚之草继续理由充足地说,到现在为止,我估计今年进事业单位吃财政饭的人不少于三百人,这些人都是你批的,按群众传说每个指标花一万元,合计也达到三百万元了,如果情况属实,枪毙一百次后才立案都不会冤枉啊。当然,们应该对腐败形势保持警惕,但也不必恐慌,……
钟书记双目怒视着龚之草,仿佛剑客见到了仇人恨不得一刀杀过去。
黄竹木赶紧将嘴巴贴近钟书记的耳朵问,要不要上点水果?
钟书记眼一瞪说,上个屁,有茶水喝就不错了。
龚之草的脖子像公鸡一样往前一伸又说,你和接待科长李红娇的关系也有些不正常啊,……
钟书记象被虫子蜇了一下似的,站起来指着龚之草就想骂。
冯县长没等他开口就把他按下,说,好啦好啦时间到了,龚之草不要扯远了,不要扯远了。
龚之草鼓起金鱼眼睛自言自语道:OK。
冯县长辜灾落祸地说,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来之不易,大家还是少说几句吧,下面由钟书记作总结。
会场仿佛沉寂了一千年。
在冯县长眼光不停地暗示下,钟书记脸带怒色地说,同志们,今晚的民主活会开得很好,开得很成功,说明形势是大好不是小好,说明党内民主大大的活跃,以及大家思想心理承受能力都有了长足的提高。有人认为这都是胡扯,挠痒痒。我不这样认为,我感到大家还是把问题摆上桌面了,“度”也把握得很好,有些话挺难听挺尖锐的,但己经触及到灵魂深处了。常委班子存在着什么问题同志们都很清楚了,县里各方面存在什么问题大家也知道了。当然,我更清楚自己存在的问题,这没什么了不起的,人无完好金无足赤嘛,伟人邓小平还四六开呢,更何况我们这些不大不小的萝卜头呢。俗话说“官场如战场”,既然进攻的目标已经找到了,我们用强大的思想武器把他它消灭掉就是了。
进攻的目标是什么?我想不明白。
钟书记的脸由白转黄,眼睛鼓得铜钱大,仿佛一个士兵误入了陌生的战场。
他说,我对大家提出的批评虚心接受,尤其是龚之草同志的意见很中肯很深刻,今后一定要改正。我很感谢龚之草同志,对同志们提出的问题,借这个机是我也要解释一下。
关于使用干部的问题。我们历来是党管干部,我是县委的一把手,我不管谁管,我不说了算谁说了算?我说了算实际就是党说了算,如果县委书记都不能代表党,请问谁能代表党,龚之草能代表党吗?
关于批人吃财政工资的事情,大家不能孤立地看问题,虽然进事业单位的人多了一些,但他们也要就业啊也要吃饭啊。咱们总不能让这些年青人呆在家里,或去偷去抢吧。咱们的县情就是这样,人口多经济薄弱,将来经济发展了,这些问题就不是问题了。至于有人说一万块钱一个指标,那完全是造谣污蔑陷害县委领导。
关于工程发包的问题,为了保证质量,是点了一些工程队。但话又说回来,我不点谁来点,难道让宣传部长来管吗?龚之草也没那么大的权啊,工程出了问题我是负主要责任的,有人怀疑我吃了包工头的回扣,那是瞎想胡说,吃回扣就是受贿,难道我这个贫农出身的干部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吗!?难道我入党三十多年连这点党性原则都没有吗?你们小看我钟大响了吧。
县委书记的权力如此之大,是制度赋予他的,又能怪谁呢。
大家都静静地听钟书记发言,没有一个人作笔记,也许是大家都忘了吧。
钟书记看看表又说,时间晚了,本来不想多说了。但我还是要对大家罗嗦几句:咱们都是县委常委,能当县委常委的人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都是优质的男人,优质男人就要做优质的事情,千万不要混日子,不吃不睡也要把分管的工作做好。
咱们当常委的不但是优质的男人,也是良良种男人。良良种男人就要做良良种的事。当然罗,良良种男人也不可能一点问题都没有,有了问题就要改正,有了问题就要批评,不能保持一团和气,更不能闻过饰非,无动于衷。自然啰,水浅王八多,大家也要注意有人到处告黑状,把我们大团结的好局面搞乱。。
冯县长插话说,乱是乱不了,麻烦。
说这话时,钟书记故意看了看龚之草。
龚之草看了钟书记一眼自言自语道:OK。
钟书记很伟大的地说,在生活作风上大家要注意,我自己是很注意的。具体说,嘴巴要开放,行动要保守,不要什么饭都敢吃,什么钱都敢收,什么女人都敢上。我警告你们,这里的女人是很有心计的,一吻定终身,想好才下嘴啊。将来出现了收不场的大事,你们别怪我没教育呵。
钟书的结束语风趣幽默,会场的气氛一下子又活跃起来。
“今天的话到此为止,出了门口就不要再提了。”冯县长笑笑眯眯地说。
会议一结束,大家跟在书记县长后面鱼贯走入餐厅吃夜宵,好像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又上了一个新台阶。
龚之草挪动着大肚腩靠上来悄悄对我说,你们这些鸟人都当老好人,屁也不敢放一个,可悲矣。
我故意问,今晚的民主生活会开得不错吧?
他用鼻子吭了一声轻蔑也说,与其说是民主生活会,倒不如说是书记县长玩二人转,你说对吧?”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一笑了之。
黄竹木左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高兴地插话说,批评与自我批评,表扬与自我表扬都有了,会议开得的确不错啊。
我想,民主生活会后,县委县政府的团结会不会加强?县委领导班子有什么变化呢?
夜已经彻底的深了,闪电挟着雷声还在天边作威作福,浓雾锁住了江面,远近的景物朦朦胧,只有河的远处有一盏渔灯孤独亮着,好像旷野里的一只莹火虫,令人难以捉摸。
两个月后,吴千秋调到B县任政法委副书记,孙嘻笑调市检察院任副调研员。他们俩都不愿意走。
大家都怀疑是钟书记做的手脚,但钟书记一口否认,说这是正常的干部调动。
出于大家意料的是龚之草没有被调走,而是继续当他的常委宣传部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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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本太一郎”---乌二针
水莲村又发生了一起凶杀案。
草草吃完早餐,我们就火烧屁股般急匆匆地往水莲村赶去,同行的还有公安局治安股股长管长安。管长安有点不高兴,因为昨晚下乡破案到天近亮才睡下,上车时骂骂咧咧发脾气。
管长安当了15年治安股长,五十出头,头发胡子眉毛全是白的,一副苦瓜脸,工作雷厉风行,办案经验丰富,喜欢叉着腰骂人,京剧唱得挺好。
水莲村是抱鸡乡最偏远的一个自然村,位于很高的大山脚下,见山不人,不通公路不通电,天黑村民就不敢出门,是县里重点扶持的贫困村。提起这村子县委钟书记就摇头,因为村里的年轻人小学毕业就去盲流,有些人偷东西偷到北京上海,上级的政法通报屡屡提到这个小村子。
从县城到水莲村,大约70公里。越野车好像一头野马沿着乡村小路向目的地奔去。天气不好,初升的太阳露了一下头,一竦身就不见了,好像天庭里有什么要紧的事等看着它去,懒得照佛人间。路面十分恶劣,行程还没过半,我们都差点被晃得肠胃错位,头昏眼花,好像吃了迷魂药似的。司机陈风水的肚子突然痛起来。脸色惨白,手脚发软,汗水布满了额头,用尽气力才慢慢刹住车子。管长安骂骂咧咧把他抱到车子后坐,自己开车调转头就加速向石门坡医院驶去。
石门坡医院位于中原镇,尽管医院建于五十年代初,“回”字形的房子陈旧破烂,医生少护士多,设备简陋,但由于靠近三乡两镇,看病的人还是较多,从收入上看完全算得上是县里名副其实的第二大医院。
我对石门坡匡逗医院并不熟悉,就随便问:“这个医院怎么样呀?”
“哼,这个医院真够呛。前年我下乡时进医院看过感冒,给我的印象是脏乱差,医生护士一个个无精打彩,仿佛病人欠下她们几十万债没还似的。更糟糕的一个脸上长了几颗麻子的老护士,忘了消毒就给我的屁股扎了一针,搞得我屁股疼了好几天,走路一歪一歪的,局长毛双锤还瞎鸡巴批评我上舞厅跳舞歪了脚影响工作呢,真他妈的。等会你见到院长好好地吊他一下。”管长安边开车边气鼓鼓地说。
哦,怎么会这样?
“书记,你先给院长“宫本太一郎”打个电话,说我们车上的病人马上就到,请他在医院等我们。”管长安全神贯注着前方头也不回地说。
我说,院长为什么起个日本人的名字呢?
管长安说,我也不太清楚,反正别人叫我也跟着叫。
“宫本太一郎”是石门坡医院院长的外号,长得很像日本人。他的真实姓名叫乌二针,白脸,宽脑门,留八字胡,一双骑兵腿,年轻时卖过老鼠药,当过兽医,见到人不管听不听得懂都叽喳呱啦地来一句日语。
我用BP机反复联络,但始终不见宫本太一郎回机。“妈的,日本仔肯定去干反动的事情了。”管长安绷着苦瓜脸狠狠地骂了一句。
“不要急,慢慢开车啊。”我安慰道。
车子发动机拼命地叫,我们好像都要吐了。看着陈风水被折腾得脸色灰黄,我非常后悔没让他及时去住院治疗。他的结石病前年就查出来了,肾里的石子拇指般大了,发作时疼得在床上打滚,打了几次报告要钱住院,财政局长高双财就是不给。高双财还嘻嘻哈哈地对他说,住什么鬼医院呢,吃点草药就好了。我的胃病也很严重啊,但我从不用公家的钱住院。
因此陈风水对高双财恨之入骨,曾多次说:“如果我查出得了肾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高双财。”
人生一世谁没个病痛?陈风水你谁也不要怨,更不要怨天怨地,就怨自己命不好吧。
我又用BP机和乌二针联系但他还是没有回机。“操,这日本仔不是个东西。”管长安突然咳嗽起来。
乌二针原是县人民医院院长,医术不错,玩性很重,因为周末去百花河钓鱼没带BB机,恰好那天钟书记的老婆子宫出血,找遍了整个医院都没找到值班医生(值班医生喝酒去了)差点丢了命子。钟书记一气之下,把他的院长撤了,由正科降为副科发配到石门坡医院代院长。他不服,下去干了不到半年,把原来院长积累下来的十几万花完,就给县委写了辞职报告。钟书记火冒三丈,卡住不放,还警告他擅自离岗,开除干籍公籍不准在当地开疹所。这下他老实了,再也不敢提辞职的事了。
我虽然不管卫生战线,但对乌二针的印象却非常深。那年中秋节我正在家里看电视,突然乌二针拎着两盒月饼闯进来。他握着我的手笑眯眯地用日语说:“扣恩八恩哇”。(晚上好)我惊奇地说:“你会说日语!”他毫不谦虚地说:“当然啦,不会说外语叫什么知识分子呢。”
他坐下来后不管我愿不愿意听,眼镜一搞就主动地说了自己的经历,当前医院的工作,以及家庭成员的情况。期间我无法插进一句话。他喝了一口水,突然问起了去日本留学进修或打工的一些问题。我感到有些奇怪,难道四十几岁了他还想出国留学进修。于是,我把弟弟的儿子在日本读硕士的过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他边听边点头:“很好,很好。”
我不解地说:“你拼命学日语就是为了去留学?”
他一脸神秘地说:“一把年纪了留什么学哟,我去日本是想做一件更大的事情。”
“莫非想走私或打黑工?”我开玩笑说。
他连忙摆摆手说:“(不)”
见他满脸的兴奋,出门口时我握着他的说:“祝你成功!”他咬着嘴唇说:“不成功便成仁。”
在我眼里乌二针是个风趣幽默,健谈又不甘平庸的医生。
越野车离医院越来越近了。陈风水捂住肚子不停地呻吟,从喉咙里憋出的声音怪怪的,好像一只受了伤的猫在叫。
终于到了医院大门口。这时,天空乌云翻滚,光线暗谈,下起密密的细雨来。许多人撑着雨伞鱼贯进入医院,管长安背着陈风水冒雨急冲冲地往医院里走,我打着雨伞紧紧跟在他们的后面,生怕他们走掉了似的。还没走近急诊室门口,就隐隐约约听到里面传出剧烈的吵闹声。
医院走廊里站满了人,地面湿漉漉的,白色塑料袋,纸屑,纱巾胶布随处可见,角落里时不时传出痛苦的呻吟,时不时可以闻到来苏水的味道,几个老护士站在急疹室门口无事所所地看热闹。
我转急诊室定神一看,只见到一个穿白大褂留八字胡的医生被人揪起来。‘凶手’是个穿黄色军上衣的青年黑脸男子,他左手紧紧揪着医生的胸衣往门口拉,右手打了那医生一把掌。医生被打后不敢吭声,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我揉揉眼睛,顿时也目瞪口呆。原来那穿白大挂的医生不是别人,正是“宫本太一郎”乌二针。
管长安把陈风水往床上一放,大喝一声:“他妈的,你为什么打人?”
青年黑脸男子见管长安穿着警服,怒目圆睁,腰间还别着手枪,但还是故作镇静不愿松开手。“宫本太一郎”见是我们,红着脸慢慢往我身后靠,好像我就是一堵保护墙似的。“还不松手,你想进公安局呀,他妈的。”管长安见“凶手”还不松手上前就是一脚踢过去。青年黑脸男人捂住裆部“喔”地叫了一声,然后松开手蹲在地下。他回头见管长安拿了手铐,立即站起来拔脚就跑,边跑边竭斯底里嚷:“日本仔你等着,我还会来找你的!”
“你为什么不给领导回机?”管长安盯着乌二针气喘喘地质问道。
“他老揪着我怎么回啊?BP机都不知丢到哪了。”乌二针满面通红,右手不停地摸索衣袋。
“他为什么打你?”我问道。
这时,站在身边,烫鸡窝发,说话结巴的老护士告诉我,前几天青年黑脸男子的老婆来医院看痔疮,上厕所大便时不知怎么的被老鼠吃了一口屁股。女的屁股肿得很大疼了几天,青年黑脸男子断定责任在医院,于是就上门来要赔偿,乌院长硬是不给,俩人就边吵边打。已经闹好几天了。
“他妈的,什么玩儿?以前医患关系是很好的,现在医生和病人都成了冤家对头了,都搞改制改出来的鬼东西。”管长安双手叉着腰一脸忧愁地说。
老护士还想往下说,“宫本太一郎”朝她努了努嘴,她心神领会地歪了歪嘴走了。
老护士一走,管长安对乌二针说:“司机疼得很厉害,你快看看吧。”
“宫本太一郎”看病很认真,一会儿望一会儿闻,一会儿切一会儿听,额头渗出了一片水珠,一双眼珠子不停地转动,好像深藏着无限弦机似的。
他平时给农民看病是不是也这么认真呢?
屋里很窄,一张单人床,白床单黄里透黑,床垫边角露出黑色的棉絮,好像不露真容的出土文物。床边立着一只锈迹斑斑的氧气罐和一副 锈迹斑斑的铁架子。黄竭色的办公桌很旧,压着桌面的玻璃板裂了几条缝,用白色胶布粘着。血压计、听筒、处方笺,喝水的陶磁杯子占了大半的桌面。方正铁盒里的药水和竹片,脏乎乎的,多看一会儿就会恶心。巴掌大的台历上,写着一些药名积价钱。很难想象,医生在这凌乱的地方是怎样治理脆弱的生命的。
“他得的是急性肾结石。”宫本太一郎”面无表情吊着手腕边开处方边说道。
“不要紧吧?”我赶紧问。
乌二针把处交给管长安说:“暂时没大问题,吊一支针吃一点药就好了,当然只是暂时止住痛,要彻底根治还是要住院!”
陈风水有气无力地说:“他妈的,老子回去就住院,高双财再不给钱先拿刀杀了他。”
“快去交钱吧,不要说那么多了。”乌二针用陌生的目光看着陈风水,好像看一个怪物似的。
管长安把处方交给我脸有难色地说:“我身上没钱啊。”
“好,我去交钱,你立即给病人打针吃药吧。”我站起身对乌二针说。
“宫本太一郎”站起来报歉地说:“不要急,按规矩得先交钱后打针吃药呢!”
我不解地看了一眼乌二针,“宫本太一郎”一边拉着我往外走一边说:“真对不起领导啊,你不会为难我吧。”。
乌二针喊来一个胖乎乎的年青女护士,让领着我去交钱。
我说:“不用人带了,我会去交钱的。”
“护士带家属去交钱,这是我们医院的规矩,以防万一啊。”胖护士连忙解释道。
“以防万一是什么意思?”
胖护士叹口气说:“以前,很多家属叫我们先给病人打针吃药,然后去交钱,但我们给病人打完针服了药后,再也见不到家属了,他们跑了。针水和药钱都白扔了,我们小小的医院陪不起啊。这样的事医院里今年就发生了十几次。”
“你们为什么不上门收费呢?”
“他们放风说谁上门要钱就打谁,哪个敢去哟!”
“怎么会这样?他们真是无法无天了。”
“唉,他们太穷了,怪不得他们呀。”
“穷不是理由嘛。”
“我和院长下村收过一次,他老婆生病住院我们医院两千多医疗费。上门后我们都不好开口了。”
“看病收费合理的嘛?”
“他家太穷了,一家五口人穿着打了补丁的衣服,住在破瓦房里,没有一件象样的家具,衣服全都搭在一条竹竿上,女的还躺在床上动不了,头发乱得像一丛杂草,露出半片白屁股。那男人对我们说,家里刚买回一只新,你们就拿去顶债吧。真穷呀,他的话没说完,我和院长扭头都就走,钱也不要了。”
“你们医院总不能无偿看病吧?”
“我们也不知该怎么办好。”
她又说:“大概是年初吧,有一个病人住院期间半夜跑出去喝酒喝死了,他老婆也跑到医院来闹,开口要赔三十万。”
……,
我们边走边说,交完钱就返回急诊室。乌二针拿过发票认真地看了看,转头对站在门口的瘦个子女护士说:“可以打吊针服药了。”
“ok。”瘦个子女护士轻盈地答道。
陈风水闭着眼但还是保持高度警惕地说:“别忘了消毒啊。”
“你再罗嗦,我真的不消毒了。”瘦个子女护士瞪了他一眼。
管长安接过发票说:“这药多少钱?”
“金甲排石胶囊80元一合,葡萄糖水(5%)80元一瓶。”
管长安吃惊地说“上个月我给局长董一点买过这两种药,市面上零售很便宜,金甲排石胶囊28元,葡萄糖(5%)注射液20元一瓶。现在医院怎么卖这么贵?”
乌二针一副哭丧相:“我也没办法,我们用的药是冯县长指定他的朋友推销给医院的,购药合同一签就是三年,真是官大压死人啊!”
陈风水像犯了大错误,傻呆呆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在强大的医疗攻势下,惨白的脸上渐渐有红润。片刻间就轻松地下了床,又歪歪斜斜地走路了。
我心里想,陈风水下次发病还会不会这样走运呢。
重任在身,我们要急着往水莲村赶,乌二针撑着伞陪我们走出医院。天还没有睛,风夹着密密的细雨横扫过来,阴郁的天气让我的情绪低沉。管长安叉着腰骂天公不留情。其实下雨并没有什么不好,雨水也是上苍赐予我们的甘霖,它可以让苦难升华,让悲伤消失,让善恶分明,教人以平常心比对待得失与荣辱。试想,人生哪一条路是风平浪静,阳光灿灿的呢?就是孙悟空这么了得,不也是一人坎坷几多磨难吗?
站在大门口放眼看去,发现刚才打人的青年黑脸男子还站在不远的椰树下。他用手指指乌二针,意思是我还要找你算帐。管长安猛地咳了一声冲过去就要抓他。青年黑脸男子见警察冲过来拨腿又跑,脚上的拖鞋在雨中发出“啪哒啪哒”的响声,仿佛渐渐远去的马蹄声。
管长安叉着腰冲他背后大声说:“妈的,你再找院长啰嗦,老子抓你进看守所”
“唉,你今天都看到了吧,医闹何时了啊。”乌二针擦去脑门上的雨水尴尬地说道。
“你现在不想辞职吗?”
“不了。”
“想通啦?”
“现在当医生到哪都一样,‘医闹’也不可能几年内解决。”
“想通了就好,医生总是受欢迎的。”
“但愿如此吧。”
他不好意思地说:“医院有个案子目前正在法院处理,希望领导过问一下。”
“是个什么样的案子?”
他愁眉苦脸地说:“今年二月份,土灶村有个农民住院欠下医院三千多块钱,医生怕他逃跑,一直不给他拔导尿管,但是由于怕出现感染,不得不给他拨了。结果那人当天就跑了。我们通过法院起诉他,把欠款追回来。”
我点点头算是答应。
他满面笑容地握住我的手说:“沙哟按那拉。(再见)
“社会上有技术又漂亮的青年女护士有的是,他妈的,你招这些老女人来有什么意思?”管长安嘻皮笑脸地说。
乌二针捂住半边嘴严肃地说:“声音小点,她们都是县领导的亲戚,我敢不收吗。”
我们又直奔水莲村,但陈风水开的车子比平时明显慢了一些。车子在泥泞中颠簸行驶,管长安侧回头莫名其妙地说:“书记,你以为他真的安心在这小医院干吗?”
“他的表现不错嘛。”
管长安轻蔑地说“狗屁,他是有捞头了才不想走的呢。”
“捞啥?”
管长安用鼻子吭子一下说:“你不知道吗?他现在搞什么改制,购药有回扣,开检查单有提成,介绍病人住院有奖金,过不了几年他比你这个政法委书记还肥呢。可倒霉的是农民啊”
“不会吧!”
“不会?现在的人为了钱,什么样的话都可以说出来,什么样的事都可以做出来,什么样的脸面荣誉都可以不要。”
“改革本身没有错,如果有错就错在体制上。”
“哼,宫本太一郎迟早会出事的,这人胆子太大了。”
车子碰上路面的小石块上猛地往前跳,我们的身子也跟着猛地腾空起来,瞬间又重重地落下来,好像在云天间飞行。从车窗一闪而过的椰子树槟榔树,在青色田野的陪衬下,模糊成一幅幅简洁的油画成为我们不经意间默默注视的目标。
三个月后,乌二针真的出事了,但不是经济上的事而是作风问题。消息传开后,全县一片哗然。
乌二针呀乌二针,你干什么不行为啥干这缺德事呢?我默默地想。
原来乌二针以访问学者的身份进入日本,两个月内嫖了五十个日本妓女,当地警察以强奸行为将他逮住并谴送回国。
他又被县委撤销了院长职务。年初二他上家里来给我拜年。我惋叹地说:“干嘛跑去日本嫖娼呢?”
“不是嫖娼是报仇。”
“此话怎说?”我楞了。
他慢吞吞地说:“三八年冬天,我奶奶被日本兵强奸了,同一天村里还有四个妇女被他们强奸了,实际上村里有多少姐妹被日本兵强奸根本就无法统计。八个月后奶奶生下了我父亲,村里人见了都说父亲很像本人,有人甚至直接说父亲就是日本兵的种,奶奶气愤得哭瞎了眼睛,四十岁去世时交待我父亲一定要报仇,谁知父亲一辈子都没有报仇的机会。我长大后,村里的人也说我很像日本人,同学也说我的肉体里有日本人的基因,父亲气得像犯了不可绕诉的大罪似的,几十年抬不起头来,他五十岁走的时候交待我一定要报仇。”
“现在你有机会啦!”
“对。改革开放了有机回去日本了。”
“呸,日本兵都死了找谁报仇呀?”
“找日本的女人强奸啊。”
“荒唐透顶。”
“我认为一点都不荒唐。”
“如果我没记错,在日本嫖娼是合法的啊。”
“对。”
“人家为什么说你是强奸呢?”
“他妈的,那天晚上,也是我干到第五十个,钱不够了。那女子死也不肯脱裤子,老子就不管那么多了,用力脱掉她的裤子,屁股一挺狠狠地将自己那柄大号肉针插入去。她气喘喘地跑出门口打电话报了警。
几分钟后来了一辆警车,有个大个子警察进来向我警了个礼,然后什么也没问,就笑着说我犯强奸罪了。”
“你辛辛苦苦学日语就是为了干这鸟事?”
“对。我要她们的后代以十倍的代价来偿还我家三辈子的仇恨。”
“拿自己的钱去报仇值吗?”
“为了家仇国仇,也为了我的自尊心,花多少钱都值。”
“你以为你报仇了吗?”
“报了,不流血地报了,很舒服地报了。”
乌二针话没说完就泪流满面,圆圆的脸扭曲得骇人,仿佛一副木偶面具似的。
县委钟书记以为他神经有问,又看在党外人士的身份原凉了他的过错,没过多久又安排他去卫生防疫站当副站长,但他拒绝去到上班,而是自己在县城开了一间私人诊所。
有一次我路过诊所门口,看见他正在里面撅着屁股给一头黑色公猪打针,那大公猪嗷嗷大叫,好像大难临头似的。
“重点人物”田早稻
田早稻三年前就被抱鸡乡派出所列为“重点”人物。
乡党委书记唐无鱼多次抱怨地对我说,田早稻不是个东西,经常向县领导打小报告,扰乱了农村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破坏了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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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出所长莫敬礼也咬牙切齿地对我说,他妈的,这老家伙上窜下跳,不想办法整他一下是不行的了。
按规定,要不要拘留田早稻是公安局的事,说白了就是公安局长毛几锤的一句话。可疾恶如仇的毛几锤一改常态,迟迟不敢签发拘捕令。
田早稻是抱鸡乡草坪村的农民。见过他的人都说,他一个葫芦瓜脑壳上圆下尖,脸上皱巴巴的,八字脚,说话时不停地咽口水和眨眼睛,在乡里和村民中很有威信。
田早稻原名田多福,出生时由于母亲没有一滴奶水,因此差点丢了性命,10岁那年,爷爷奶奶和父亲都死在讨饭的路上,母亲也得了夜盲症。算命先生骗母亲说,小孩子饭都没吃的,怎么会有多福?想把孩子养下来就得改名。于是,母亲就把他的姓名改为田早稻。
土改那阵子,工作队一下子就驻进了村子,号召村民开展“哭诉地主富农反动派”的运动,并提出“不哭不是真正的贫农”,“谁哭得最多谁就最光荣”的口号。工作队的话谁敢不听,于是,村里不分男女老少,不分白天黑夜都沉浸在哭诉运动中,体弱多病的母亲终于哭瞎了眼睛哭哑了噪子。工作队长因势利导,亲自上家里做政治思想教育工作,鼓励他在革命的道路上前赴后继,勇往直前,并明确提出如果消极或不参加哭诉就不能分到田地。家里几十年没一地,家里因为没有地穷了几十年,他要革命要翻身要土地,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工作队。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继承母亲的光荣任务,他请人给工作队写了请战书。从此以后,乡里人总能看到他蝉弱的身影活跃在苦诉场上,有人作过统计几乎场场不拉,工作队叫怎么哭就怎么哭,而且比以往哭得更有特点了。
有一次我下村里修水利,有个七十几岁的老大妈向我绘声绘色,有根有据地描述他当年的各种哭相,我还是不相信,后来我看到一份县志才相信。县档案馆里当年一份土改工作简报是这样描述的:“……他的哭声很有特点,上午仿 佛像女人哭,下午十足是个男人在哭,而在晚上即和老爷爷哭的一模一样。在村里哭时他会哭红眼睛,在合作社里哭时他会哭得不能吃饭,在人民公社礼堂里哭时他会哭得病过去,在县城电影院哭时他会哭得死去活来,…这就是一个13岁孩子鲜明的阶级立场,这也是哭诉运动中涌现出来的最年青的革命积极分子,……。”
他因为哭过了头,15岁时落下了说话咽口水眨眼睛的毛病。
“文化大革命”他也没有逃过一劫。红卫兵硬拉他去大队部斗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到了现场,他看到低着头准备挨斗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竞教过自己的中学老师,一句话没说扭头就走了,给红卫兵留下了极其恶劣的印象。晚上,红卫兵请他去苦诉旧社会,目的是通过苦诉提高他参加文化大革命的自觉性。他去了而且很快就找到了当年的感觉,讲上讲台就抱头哭诉起来。谁知红卫兵边听边摇头,边听边感觉不对头,原来他蒙了头竟哭诉起六十年代初没饭吃饿肚子,得了水肿病的苦难日子来。红卫兵怒火冲天,押着他游斗了几个村庄,然后又关了几天就宣布取消他“土改工作积极分子”称号。田早稻出来后逃到新疆表哥家躲起来,而且一躲就是二十年,那时表哥是生产建设兵团的政委。
八十年代中,他又人模狗祥地回到村里。
有一天上午,田早稻拿着证明到政法委来盖公章买炸药,同时嘻皮笑脸地送给了我一封信。我在证明上批示后对他说,你年青时真会哭啊,还哭来了一土改积极分子。他头一昂眨眨眼说:妈的,都是乱吊来捉弄人的。
他走后我打开了信,实际上这是一份检举材料,主要内容如下:“……,在全县开展‘村村通和送光明’的活动中,我们村得到了很大的好处,不但修通了村里通向乡里的公路,还添置了一台日产小型柴油发电机,让全村20多户农民都享受到了光明我们打心眼里感谢党和政府,更要感谢县委钟书记,因为听说购买发电机的几千块钱是他自己掏的,这年头办什么事都得讲钱,真正愿意自己掏线给农民办事的干部更是凤凰毛一样少,但钟书记做到了,他就是当代的焦裕禄啊。想一想比一比,我们乡的书记乡长根本无法跟他比呀,官大一点觉悟就是不一样啊。
但有时候好事也会变成坏事呢,柴油发电机买回以来,村书记田水银就把它当成自己的财产和发财的工具,想用就用就借就借,好像是他家里那头黑水牛似的。你不信,我往下说给你听:虽说村委会有规定,从节约用油出发,发电机从晚上七点发电至十一点关机。但田书记却违反规定经常关了别人的线路,单独让自己的家大放光明,名义上说是开村支委会,实际上是几个村支委聚在一起喝酒打麻将,看黄色录像。他们是在光明下做不光彩的事呀。
去年春节前,田书记的女儿出嫁,全村跟着高兴了三天三夜,为什么这么高兴,那是因为有吃有喝啊!可到了月底大家都傻眼了,响了三天三夜的发电机费用全分摊到各家各户了。不公平啊,书记嫁女,各家各户都是送了礼金的啊,怎么油钱还记到各家各户呢?田书记回答说,‘这是公共用电,既然是公共用电钱就得大家出。至于送礼又是另一码事。”虽然他的做法很离谱,但书记是村里的头,有什么好事都是他拍扳,大家都敢怒不敢言啊!
还有更气人的呢。今年六月份,田支书把发电机借给隔村那个独眼龙麦炳给香蕉地发电抽水,发电机从早上七点一直响到下午五点,这样干活是人也会累倒的啊,我实在过意不去,就跑去问他为什么不让机器休息一下。麦炳说,停什么,我是交了三百块钱一天的租金的,凭什么叫它休息呢。我很生气,回来问田支书记收了多少租金,田支书说没收一分钱,算是村与村之间互相帮忙的。田支书到底收了多少租金呢?真是包公也说不清啊?
还有,在发电机的使用上还有许多疑问。比如,据出纳反映,田支书有时把自己上街吃喝的费用也开进购油发票里,致使发电机‘耗油’量月月都严重超标,当然这些“超”的钱又一分不落地分摊到各家各户。又比如,发电机月月都要上县城保养,有时还换个很贵的零件。我很纳闷,日本鬼子的产品都是很过硬的,怎么新机器也要月月保养换零件呢?奇怪的是,田支书怕群众有意见,将费用放在村委会包干资金中报销了。到底花了多少线呢,我们都不清楚,因为我们村的财务从来都是不上墙(公开)的,……。
村里有了发电机,原本是一件好事,如今反而成了农民的大负担,我胸口痛啊。我冒着得罪堂哥田支书的危险,几次将情况反映给了乡党委。书记唐无鱼不但不管,还骂我破坏了村里的团结和发展。派出所长莫敬礼三次传我到乡里,指着我的鼻子骂,你再往上打小报告败坏了夕厂里的治安形势,老子就把你关起来。我也曾给县委纪委反映过,纪委信访办的同志却对我说,现在县里百万元的案子都查不过来,哪有人力和时间去查这点破事,……”
检举信关系农村干部廉洁自律的问题,我将材料转给组织部长吴多银处理。后来,组织部派人下去调查了一番,结果田早稻反映的情况全部属实,钟书记一怒之下把田水银给撤了。
田早稻由于没有生育能力,离婚后再也没取女人。他在新疆时还学会了中医看病。
记得有一年的秋天,我特意进村去请他看颈椎病,听他用草药治颈椎病很有办法。可他却不在家里,有人说他上邻村给人阉牛去了。第二天上午,他特意坐车上县城给我送来了一对黄牛蛋。政法委的工作人员见他头上绑着绷带都跑来看热闹,他很得意,歪着嘴巴说凡是给农民办过实事的领导,我都要送他一对牛蛋补补身子。
我关心地说,怎么受的伤?
他平静地说:“他妈的,不小心被公牛踢了一脚,没事啦。”
我又问,你买到炸药了吗?
“没有。公安局毛局长不批,他说我思想动机不纯,暂时放一放再说。”
“要不要我打电话给毛局长,让他立即把批文拿来给你。”
田早稻连忙摆摆手说:“不用麻烦领导了,我再等等吧。”
田早稻的头上绕了好几圈绷带,因为用力过大,额头勒得像阵年的歇黄色葫芦,嘴巴被扯到耳朵根,好像他时时刻刻都在嘲笑人边的人。
最后一次见到田早稻是在县委大院里,而且彻底改变了我对他的看法。
那天上午,我正在政法委办公室开会,突然公安局长毛几锤急匆地推开门说:“书记,你快去看看吧,出事了,田早稻爬上县委招待所的楼顶,扬言要带着两个小孩自焚呢。”我二话不说,拿起望远镜就和开会的几个副书记往招待所大楼跑去。
县委招待所大楼建于两年前,六层楼高,环境幽静,平时客人很多,距离政法委大楼不过300米。跑上水泥路,远远就看见很多人站在大楼前指指点点大呼小叫,也有人对着楼顶的人连连摆手,分明透出了几许紧张的气氛。
今天恰好是赶集日。我想,田早稻这家伙真会选日子啊,他的目的不过是让政府和领导丢脸罢了。
大楼的门口挤满了人,有许多是穿着睡衣从客房里跑出来的顾客,他们几乎都在昂头在看什么东西。挤入人群走近前去一看,原来门口贴了一副对联右联是:“大树小树树树可吊”,左联是:“党委楼政府楼楼楼可跳”,横批是:“走投无路”。很多人指着对联议论纷纷,有个干部模样的男子说,大家不要看,这是反动标语。他的话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骚动。
“谁贴的?”我有些恼火,对着站在门口看热闹的服务员问。一个清瘦的女服务员指指楼上的田早稻说:“还有谁,就是他们。”
方四轮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根竹子,上前几下子就把对联挑下来了。方四轮是毛几锤的司机,也是毛几锤的保姆,听说两人的关系像是同性恋似的。
“他妈的,我们公安局怕过谁呀,我上去把他们抓下来,看他们还跳什么。”方四轮气鼓鼓地对我说。
我对方四轮摆了摆手,示意他别乱来。
我举起望远镜定神一看,果然是田早稻。他光着头,上身一丝不挂,下穿一条大红裤衩,挺着鸡胸坐在楼顶的水泥横梁上,面前放着一塑料桶汽油,左右两边各着一个男孩子。两个孩子也光着头,上身没衣服,下着黑色三角裤。阳光猛烈地照在他们的上身,反射出深歇色的光芒。
“田早稻,你要干什么?”我把手掌搭成喇叭状大声喊道。
田早稻拍拍身边的孩子大声答道:“政府不把15万征地款拿来,我们仨也不想做人了!”
太阳像一只火球在天上燃烧,天空蓝得发青,没有一丝云。两个小孩子大约七、八岁的样子,脸上装得十分严肃。光线射得他们睁不开眼睛,他们时不时用左手在额前搭起“凉棚”往下看。此刻,楼下的人都停止了喳呼,好像想听听他们说些什么似的,但两个孩子始终没有张嘴。
有个小青年对着他们大声喊:“姓田的,你没病吧。”
“我没病,是乡政府的领导病得了神经病。”田早稻用双手搭成喇叭答道。
围观的人群“哄”地大笑起来。
“有什么想不开的,说给我听,一定会有办法解决的。”当务之急是采取缓兵之计。
田早稻悲哀地说:“我没办法,只能用这种办法对政府了。”
“什么原因呢,具体说给我听听,我一定给你解决。”
田早稻擦擦脸上的汗水说:“八年前,我和两个孩子的家里有几十亩土被一家公司强行征走了,说要搞什么‘野人谷’游乐园,但公司开业至今六年了还没给我绍征地款。”
“你们为什么不找乡政府和公司要钱?”我也焦急起来。
田早稻又用手搭起喇叭说:“去要了,跑了不止50次,公司说都钱都给乡政府了,应该找政府要。唐书记说,钱当初都拿去修办公楼了,现在一时拿不出钱来,要我们耐心等待。乡长罗天灯也说,这个项目是前任乡长书记搞的与他们无关,新官不理旧账,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你应该向县委书记县长或纪检报告啊?”我提醒他说道。
田早稻悲观地说:“没用,材料都送了几十了,官官相护,没人去解决啊!”
“不管怎么样,你也不应该带着两上孩子自焚啊?”
田早稻搭起喇叭提高声调说:“他们是志愿来的,我没逼他们。我们三个人烧死了,我不相信上级不追究县委的责任。我们死后,报纸电视也会登,乡长书记的乌纱帽也保不了。”
此刻,电视台的记者正在忙着拍摄镜头,被采访的人都对乡政府表示强烈的不满。
田早稻又大声说:“乡长书记还有腐败行为啊!”
“他们还有腐败行为?”我追问道。
田早稻不急不慢地说:“公司征地时,乡政府采取哄和压和手段,丈量土地小数不计,签字领款限时限期,不按时领取视为放弃土地归属权,过后一概不补。更可气的是,乡政府每亩收购价只给我们5千元,而卖给公司却六万元一亩。”
因为时间坐在阳光下,两个孩子眯缝着眼,一副见不得天日的样子。
“再过半小时,我们要不到钱,三人就当天灯了。当村里人的烈士,值啊!”
上级一再强调,要尊重和保护失地农民的生存和发展,抱鸡乡政府为什么还这么干。其实,乡政府也有难处,工资都不能按时发,土地款都挪用了,又去哪找钱来还给农民呢。
“乡政府还欠村里多少钱?”
田早稻搭起喇叭大声喊:“不多不少正好15万!你们不马上拿钱来,我们在五分钟后就要点火了。说完,他提起白色塑料桶往孩子身上浇汽油。两个孩子也故意扬起手上的打火机左右晃动,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仿佛楼顶上的大火就要燃烧起似的。
我立即用手机把紧急情况转告了钟书记,一直关注着此事的钟书记哆嗦着声音说,财政局长正在银行取钱,先稳住他们,一定不能出事。
如果田早稻和两个孩子自焚了,钟书记这几年算是白干了,因为省市领导一再强调,要关心失地农民的生存和发展,出了问题拿县委一把手试问,甚至一票否决。
我尽量拖延时间:“田早稻,你不要做傻事,钱马上就拿来。”
司机方四轮愤怒地说:“他妈的,这个鸟人很吊的,为了要钱,我看见他在乡政府骂人,在县政府门口还放声大哭呢。”
毛几锤将嘴巴靠近我耳朵说:“我派干警偷偷上去把他们铐起来,看他还牛什么。”
“来硬的出了事怎么办,还是‘和平’解决稳妥。”我否决了强攻的做法。
“你们不要玩阴谋,想来抓我们没那么容易,只要你们的脑袋露出楼顶,我立即就点火了。”田早稻接过小孩手上的打火机扬了扬,好像就要在烈火中永生似的。
我举起望远镜,无意中发现田早稻的脸上浮现出了神秘的笑容,而那孩子则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双手不停地擦身上的汗水。
这时,医院的医生赶来了,警车也开进来了,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大家都想看到,这出“戏”是如何降下帷幕的。
财政局长终于迈着鹅形步,不慌不忙地用两只密码箱子将15万元现金提到我的跟前。我劝田早稻下来拿钱,他摇摇头还是不肯下来,坚持要我们将钱送上楼顶,还说不拿到钱谁的话也不信。
出于安全考虑,我和毛几锤把身上的手枪都交给了干警。这一刻,我们头一回名副其实地当了解救人质的警察。
我和毛几锤像些八十岁老爷爷,颤颤巍巍地沿着消防通道慢慢爬上楼顶。虽然每一步都消耗了不少体力,喘似多年的老气管炎病人,但我们还是很安全地站在孩子的身边了。
我和毛几锤很不情愿地将钱交给了田早稻。田早稻写下收据后,拉着两个孩子从消防通道小心翼翼地走下地面。看热闹的人群一下子涌上来,有人把矿泉水塞到孩子的手里,也有人骂政府不该把人逼成这样,更多的人是用愤怒的目光盯着田早稻。田早稻眨巴着眼睛惊慌地说,你们不能抓我呀,你们不能抓我呀。那神情仿佛犯了弥天大罪似的。
公安局没有任何理由抓田早稻,因为他的行为没有造成任何的财产损失和人身伤害。
这时,警察才发现,白色塑料桶子里装的不是汽油而是清水。毛几锤气冲冲地指田早稻质问道:“你为什么戏弄我们?”
“你们领导,你们政府戏弄了我几十年,我戏弄你们一回都不行吗?”田早稻坐上三轮摩托车咽口水头也不回地说道。
望着“突突”而去的三轮摩托车,我们面面相觑,仿佛还没有清醒过来。过了片刻,毛几锤突然骂道:“他妈的,真是穷不恶水出刁民啊。”
扶贫
春节刚过,县委县政府又号召机关干部下乡扶贫。
政法委的挂勾点是抱鸡乡的青藤村,据有关资料统计,青藤村在政法委的帮助下,虽然生产生活有了很大的改观,但农民的生活至今还是处于贫困状态。
为此,我的心情非常焦急。
为了贯彻县委政府的决议,下乡前,我召集政法委的全体工作人员开会,认真讨论扶贫工作的方案,大家对这项工作的热情性并不很高。政法委副书记吕青旦抱怨说:“前年扶贫大家都给了旧被子旧衣服旧鞋子、书刊学习用具等等,可作用并不大,形式大于意义。”
办公室主任贾锁柱也无可奈何地说:“去年,我们集资了几千块钱冒雨送进村里,希望村民用于春耕生产,但他们拿到钱后什么也没做,清明祭祖时喝了两顿把钱都花光了,以后送钱肯定是白送的!”
司机陈风水也泼冷水说:“给他们买什么都可以,可千万别给他买猪,他们有可能在我们离村后就把猪苗给卖了。”
“首先,我们的态度要端正,不能因为碰到了阻力就泄气,遇到了困难就垂头丧气。扶贫是‘三农’工作中的中心工作,我们要大力帮助农民真正走上致富的道路。”见大家都很消极,我开门见山地批评。
“当然,想彻底改变农民的贫困和落后,主要靠国家的经济发展。比如说,城市支援农村,工业反哺农业,富裕地区向贫困山区倾斜等等。这是国家采取的措施,我们不能等不能靠,必须立足现有条件,做一些能所力及的工作,充分体现党的关心和温暖。”不知不觉我又做起思想动员宣传来。
大家见我的话上纲上线,好像舌头被开水烫了一下似的,再也不敢说话了。
“扶贫工作一点都不能松,下乡回来后,你马上给我拟出一个扶贫工作三年规划来,以便于我们以后继续落实扶贫大计。”我又认真地对吕青旦说道。
吕青旦平时听到我的指示脑袋就“鸡啄米”,这回他好像没听见似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地面。
“搞什么规划都无所谓,只要不集资就了,我的工资还不够养老婆孩子呢。”还不到年龄就退居二线的政法委副书记李德贵闷闷不乐地说。
会议结束时,我决定,从政法委的小金库里拿出两万块钱来给青藤村买羊。大家听了如释重负,脸上又绽开了热情。贾锁柱说:“这是我们政法委扶贫工作力度最大的一次,更是前所未有的,书记你真有魄力啊!”
李德贵铁青着脸说:“这个决策非常英明,因为它不用咱们自己掏钱。”
“你还是少胡说一些,多做点实际工作吧。”我笑笑说道。
散会后,出纳陈芳芳提醒我说:“政法委的帐户里没有一分钱,这两万块是上次没收赌场的钱,用了以后出差下乡都没钱了。”
我安慰说:“先用吧,以后再想办法。”
陈芳芳见我这么说,很不高兴地努了努嘴,把钱甩给了吕青旦。
一大清早,20只黑色小羊就被民工抬上“东风”牌汽车。尽管前双腿被绳子绑住,小羊起初在车厢里还是很不老实,经常不知好歹地挣扎着昂起头咪咪乱叫,有几只公不顾一切地用头撞两边的车厢板,乍看到贾铁柱手上的闪光灯在头顶上不停地闪电,就彻底老实了。
贾铁柱有个爱好,特别喜欢搞摄影,从中感受到极大的乐趣。
东风车是从交通局借来的,我和陈芳芳坐在驾驶室里,机还是陈风水。而其它十几个人则站在车厢的两边,胸朝前挺胸,表现出干群一条心,团结一致向前看,紧密团结在羊的周围的决心,喜得贾铁柱手上的照相机又是一阵耀眼的闪电。
青蛋旦将头伸到车窗前说:“书记,光自已照相还是不够的,叫电视台来弄几个镜头吧?”
“不用了,工作还没见效先不要大肆宣传。”我一贯讨厌宣传炒作。
吕青旦很有见地说:“书记,你不能忽视宣传啊,当官也要靠运作的,想升官升得快就要多上报多上镜,这样人家就以为你工作扎实接近民众有政绩呢。”
“少些虚的东西,还是多做实事吧。”我略有所思地说。
吕青旦叹口气说:“以县委常委的身份上镜头,我这辈子是没机会了。”吕青旦当了十二年的政法委副书记,可就是没有机会转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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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驶上街道了,吕青旦还时不时朝街尾看去,他希望电视台的记者来采访,但始终没有见到扛“枪”的记者出现。
冬天的气候还没有完退去,天空阴暗,到处浓雾弥漫,汽车慢慢行驶在布满石子的公路上,两边是长满青色小叶子的甘蔗,一派勃勃生机。偶然有两只色彩鲜艳的毛鸡,冷不防地横窜公路,引起车上的人一阵尖叫,只有掉光了叶子和花絮的芒杆在山风中伸长脖子等待着发芽。刺人的寒风在车厢里盘旋,引起羊群一阵阵的骚动,贾铁柱站在车上不停地“嘘嘘”地吓唬前途未卜的羊群,而羊群总是不听话,只要汽车碰上石头往上蹦一下,它们就好像幼儿园里不听话的孩子见到老师端来一大盘冰淇淋似的齐声喊叫起来。
汽车很快就转上泥泞的山路,又在一个大山下被睹往了去路。原来,前面有一辆中巴车滑出了路边,一大群女正望着歪歪斜斜的汽车叽叽喳喳。他们都是县一中的女老师,也是去乡下扶贫的。她们的力量太薄弱了,根本推不动车子,我们只好停下车来,一齐上去帮她们把车子推上路面。见车上什么东西也没有,我很奇怪地说,你们两手空空下乡做什么呢,有个中年女老师简略地说,学校前年给的是钱,去年也给农民买了几头母猪,今年没什么送的了,只能出点劳动力帮他们把甘蔗草除掉,再施施肥什么的了,学校实在没钱啊。
凹凹村是县一中扶贫的挂勾点,在青藤村后面几公里远的地方,我曾进村过两次,道路十分恶劣,车子离村2公里就走不了,进村只得走路去。
我们越过中巴车继续往前走。突然,陈芳芳递给我一块绿箭口香糖,然后莫名其妙地说:“我们不应该花两万块钱,像一中那样除除草搞搞卫生就可以了。”
“搞形主义不是我的性格。”我把口香糖放进嘴里答道。
陈芳芳是个舍不得花钱的人,贾铁柱说她是个著名的铁公鸡,常常为家里买什么样的卫生纸和老公吵架。
由于美女陈芳芳坐在身边,陈风水精神特别的好,在平坦的道路上故意把车开得很慢。趁陈芳芳不注意时猛地刹一下车,弄得陈芳芳的乳房碰在他的身上。
“你想干什么呀,讨厌。”陈芳芳敝他一眼,紧紧地靠在我身上。陈风水一本正经地嘿嘿笑,然后吹起口哨来。
距青藤村还有一里路时,我们又遇到了一辆抛锚的救护车。车上坐着的是县妇联的人,他们是去河光村修路的。河光村在青藤村左边不远的山洼里。带队的是主管妇联工作的苏娜副县长。今年刚四十岁的苏娜,是个党外人士,原来就是县卫生院的院长,前年换届时才当上了副县长。她对扶贫工作很热心,前年就到处凑钱给村里修公路,但钱拨到村里后,村长却把钱挪用去挖鱼塘了。她并不灰心,曾对我说,无论多大的困难,她和妇联的同志一定把公路修好,让农民兄弟下雨天也能进出村里村外。苏娜说这话时,苍白的脸显得红润而生动。
苏娜你是好样的,如果领导干部都这么想,扶贫工作那有做不好的呢。
救护车只是轮胎爆了,无需我们帮助。我们稍停了一会儿后又向村里驶去。这时,天空晴朗了,但山里的风更加寒冷,车上的羊群也冻得紧紧靠在一起不吵不闹,仿佛懂得珍惜来之不易的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
中午11时,车子终于驶入了青藤村。这时,雨也停了,天空格外的蓝,树的嫩叶格外的绿,连村里的狗和牛也格外守纪律,自觉到远处大小便。因为,村长今天一大早就把全村的人喊起来,搞了一次爱国卫生大扫除。路边堆放的杂物搬走了,晒谷场上一条红色的横标牵挂起来,随风摇曳。进村的村巷还垫了一层黄土,散发着一阵阵泥土的腥味儿。
村长领着村的人站在村口迎接我们,因为他们昨天就得到了我们进村扶贫的消息。又矮又黑的村长上前紧紧握住我的手,激动得半天才说:“想不到天气这么冷,你们这些大人物也会来呀。”我摸仿电影里党代表的口气说:“我们又来给你们扶贫了,这是县委县政府的英明决定,这是我们真心实意抹贫的具体行动,我们真的希望你们早日富起来啊。”村长一改往日的木纳,抹去眼角的黄色眼屎裂开嘴说:“大冷天县委派人来扶贫,这是我们村的光荣,也是我们农民的福份,我们要下定决心、排除万难,坚决完成党交给我们的任务!”
村长说话的时候,一双三角眼朝陈芳芳的丰乳扫了个来回。陈芳芳不好意思地往外走。
分羊的现场隆重热烈。村民争先恐后,生怕分不到羊。村长在旁边念名单,我和吕青旦亲自将羊一一分到农户手上,有力地体现了领导关心农民的岁先进思想。贾铁柱不停地用数码相机给大家拍照,好像新闻记者似。陈芳芳满脸笑容地给各家各户分发《养羊技术问答五十例》小册子,那高耸的乳房上下跳动,给寒气中的男人增添了融融的暖意。小羊在绳子和主人的牵引下,似乎体会到分离的痛苦,一声低一声高比赛似地号啕,但它们好像并没有忘记我们,在进入幸福的家庭和不幸的家庭途中,时不时回过头来,不停地打招呼摇尾巴,表示最崇高的致意以及最真挚的拜拜。有个脖子上青根暴突的老人给我送了一串黑色的干槟榔,让我突然想起了村里人取媳妇的欢乐日子来。
村长不停地夸奖道:“这批羊都不错,真的不错哟。”
我起了私心,挑了两只又肥又壮的小羊留给了自己的“三同”户黎木勺。黎木勺十分感动,硬拉着我去他家里坐一坐喝口水。他还说,儿子去深圳打工了,家里只剩下他和多病的老伴。
黎木勺不刮胡子,依然穿着有破洞的旧衣服。
他的家在村东头,两间泥砖屋,墙壁发黑,门口垂着被拉断的电线,据说家里的广播坏了几个月也没钱修。一只黄狗懒洋洋地躺在地上,我进来的时候,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屋里空荡荡的,没一件橡样的家具,一张摇摇晃晃的木床,铺在床上的被褥,却亮出这破败农舍里少见的白净。床底下乱七八糟地堆放着一些地瓜。
老伴见到我也没说话,脊背深深弓着,头几乎垂到了胸前,经过我身边的时候,眼神没有一丝一毫的漂移,她的年龄还不到五十岁。
黎木勺坐在我的左边,他老伴坐在我的左边,我们有意识地摆了个领导和农民促膝谈心的姿势,贾铁柱抓住时机赶紧拍了几张“新闻照”。
“身体好吧?”陈芳芳关心地问。
黎木勺裂开一嘴黄牙回答道:“好,好得不得了。”
“有钱花吗?”吕青旦很富有地问。
黎木勺竖起三根手指头说:“有,儿子每月都给三十块。”
“好好养羊呀,羊生仔仔又生羊家里很快就富了。”我鼓励道。
黎木勺抖动着胡子说:“养,好好养,就怕人家偷呀。”
“我们书记送的羊谁敢偷?”吕青旦板板腰间的手枪,语气坚定地说道。
陈芳芳又赶紧补充道:“怕什么,警察叔叔的眼睛是雪亮的。”
黎木勺和老伴对视了一眼,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太沉闷了,一笑起来,黄白掺半的胡子茬跟着下巴微微地抖动,眼睛眯成一条缝。
按照计划,为了不增加农民的负担,我们返回抱鸡乡吃午饭。离开家时,黎木勺依依不舍,在陈芳芳的斜视下,我将两百块钱塞进黎木勺的上衣口袋里。吕青旦说:“收下吧,这钱是书记给你修广播的。”但到了村口,他又将钱还给我。我又再次塞给他,他还是不肯收。他黑着脸说:“我怎么敢收大物的钱呢。”
“拿着给老伴看病吧。”陈芳芳热情地说道。
他把手放在我的肩头,说:“我这人管不住钱,儿子给的钱在我手上转一下就走了,从来就不会停留的。”
一直没说话的老伴抿着嘴笑了笑。
“书记,你们这些大人物要常来啊”黎木勺紧紧拉住我的手说。
我高兴地说,来,经常来。
此刻,阳光暖融融的,屋子里传出羊的叫喊声,整个村子顿肘显得生动起来。
回到县里后,我十分惦记着青藤村,几乎每个月都打一次电话到乡里询问养羊的情况,乡长罗天灯什么时候都回说,养得不错,养得不错,领导扶贫有方啊。
于是,我脑海常常幻化出黎木勺家里的羊生了子子又生子,一代代繁衍不绝的动人场面。
8月的一天,我和吕青旦正在办公室里商量年底检查扶贫工作的计划。突然贾铁柱闯进来边摇头边说:“他妈的,别商量了,没戏了,你快去市场看看吧,他们都把扶贫羊杀了。”
我们来到市场的肉摊前,只见村长正带着村里的人卖羊肉。挂在铁勾上的小羊鲜血淋漓,仔细一看正是政法委送的黑色“扶贫羊”。我生气地说:“还没有生小羊怎么就把它们给杀了呢?”
村长不好意思地说:“不杀掉羊,九月份小孩开学,去哪钱给孩子交学费呢?”
“你没有孩子上学,怎么也把羊杀了?”我气愤地问黎木勺。
“担心被偷啊,给他们偷了,倒不如自己把它杀了。”黎木勺脸红红地低着头。
我胸口憋得再也说不出话来,扭头就往回走。
“书记,你看到了吧,你叫我弄什么扶贫规划,我为什么没答应,因为我对青藤村的扶贫一点信心都没有入。”贾铁柱边走边对我说。
我没听清贾铁柱在说些什么,只听到从身后的市场里传来的吵杂声。
宣传部长龚之草
龚之草和我住在最破烂的一栋常委楼。
大约是两年前,他从大学调来县里当常委宣传部长,据说当时他还不愿意来。
到县里报到那天,大概是午饭前,我正在六楼打扫房间安置行李。跑来帮忙的几个人都是县委政法委的工作人员,很卖力地把墙壁打扫得乌烟瘴气,灰尘飞扬,石灰味呛得喉咙发痒。突然房门被打开,一颗圆脑袋探进来用很浓的湖南口音问:“喂,是新来的政法委书记吧?
我赶忙答道:“是啊,有话进来说吧。”
那圆脑袋又伸入一点儿说:“我叫龚之草,住在你头顶上,这门口是我每天的必经之路,以后有时间慢慢谈吧”。
话说完,圆脑袋又缩了出去,接着楼道里响起了“蹬蹬”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很快又消失在楼上。
我放下抹布说:“这是谁呀?”
政法委副书记吕青旦捂住鼻子说:“他是宣传部长。人家都说他是个怪人,你和他住在一起以后可有好看的罗。”
我半信半疑地说:“怎么会这样?
吕青旦歪着嘴笑笑说:“碰到牛副书记你问问就清楚了,领导的事我不好说啊。”
这套房原本是牛副书记一家人住的,不知为什么不到两年他就主动搬走了。
星期六的晚上,他拿着棋盘到家里来教儿子下围棋,儿子很想学,我也不好推辞。他们坐在客厅的地板上下棋子。两小时后,可能是太热了,他把上衣脱掉露出个大肚腩,儿子看见阿弥陀佛般的白肚子禁不住说道:“哗,叔叔的身材不错啊。”
他慌忙穿上衣服说:“一般啦,一般啦。”
儿子说:“人家都说,教授教授越教越瘦,你为什么越教越胖呢?”
他边下子边说:“我学毛主席,喜欢吃红烧肉嘛。”
麻杆般的儿子说:“从明天开始,我也跟你学吃红烧肉。”
他抬起头连连说:“NO,NO。”
……
到了深夜他还不想走,整个过程他常常自言自语,弄得儿子以为他在说秘诀呢。
在我眼里龚之草是个童稚未脱又很随意的人。
龚之草今年三十三岁,湖南湘西人,腰长腿短,脸色白暂,原系大学里的教授,拥有植保专业的博士学位,曾留学英国带过研究生,从小就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
由于龚之草完全没有当官的经验,到县里不久就给县委钟书记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那天早上,他因为夜里写东西起床晚了,洗脸后忘了戴眼镜就急匆匆往食堂跑,在马路上没有给迎面而过的钟书记打招呼。在县里没人敢看到钟书记不打招呼的。钟书记剔着牙回头看了他一眼没吭声,回到办公室后满脸不高兴地对黄主任说:“怎么搞的,龚之草看到我连招呼都不打一下,太傲慢了吧,现在的知识分子怎么会这样的呢?”
实际上,龚之草完全没有认出钟书记来,因为他的眼睛近视800度,右眼散光。
天后,钟书记在县委礼堂给科以上干部作形势报告,原定十二点会议准时结束的,但钟书记不知怎么的来了兴趣,滔滔不绝,从国内讲到国外,从天上讲到地下,足足讲了十五个大问题三十六小点,超过一点钟了还没有讲完。台下的干部坐不住了。有的不停地伸腰,有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的甚至跑到厕所里抽烟聊天,会场的嘈杂声越来越大。主持会议的牛副书记不得不插话提醒大家:忍一下,大家再忍一下。但会场还是安静不下来。龚之草感到膀胱被尿憋得很难受,两个蛋子压在硬板凳上痛得发热。
于是就用英文给钟书记写了个纸条,意思是“尊敬的书记同志:时间超了,大家都饿了,请你尽快结束讲话吧。”钟书记看了一眼没看懂,顺手把纸条塞回裤兜里,又继续讲最后一小点的第七个小事情。
散会后,钟书记当着他的面把纸条扔下面,四方脸黑黑地说:“你明知我连ABC都不懂,却故意用英语来出我的洋相。告诉你龚之草,在学校你是神,学生哄着你,在这里我是神,你得百分之两百抬着我。
我是老大,你懂吗?”说完气冲冲地夹起公文包转身就走了。
龚之草拱拱手自言自语道:“I am sorry,excuse me。”
其实龚之草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喜欢用英语来表达自己想说的话罢了。
龚之草喜欢英语确是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龚之草很少睡懒觉,五点钟就起床,洗漱完后就打开CD看外语电影,几乎每天都这样。夏天的一个早上,我还在梦中,突然楼上传下尖厉的老外声把我吵醒了。侧耳细听,既有激烈的枪炮声,也有温柔如鸟语的姑娘声,隐隐约约还有混厚的音乐声。出于职业的敏感,我怀疑他看黄色电影,决定去看个究竟。于悄悄上楼推开他的房门,只见他光着上身穿着大裤衩,手上拿着一本厚厚的《世界电影》杂志,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给正在冲锋陷阵的史太龙配英语。CD机里放出来的电影我很熟,名叫《第一滴血》。
龚之草见到我很不好意思地把音量拧小,然后用手摘下眼镜抹抹金鱼眼睛说:“我把片子里对白的声音关掉了,重新给史太龙和其它人物配英语,这也是学习口语最好的办法。”
我吃惊地说:“电影里姑娘的声音也是你模仿的吗?”
他捋捋披肩发答道:“是。说得不好。”
我惊奇地说:“你的英语说得这么好了,为什么还要下那么大的功夫呢?”
龚之草往上推了推眼镜说:“由于缺少语言环境,英语这东西一天不练就会走音。”
我好奇地说:“一天要练多少时间?”
龚之草淡淡地说:“不多,早上30分钟就OK了。”
我又好奇地说:“每天都这样?”
龚之草看看我一本正经地说:“对。做官都是暂时的,但我的知识不能丢,将来不当官还可以当教授嘛。”
我把龚之草学英语的事告诉了办公室的同志,大家都惊叹了半天。吕青蛋很有远见地说,这样的领导太少了,如果每个县领导都有这本事真不得了。刚参加工作的小柴很不理解地说,这样的人干嘛跑来当县官呢,留在大学里教书不是更好吗?
干部群众都担心他干不好。但龚之草烧了“两把火”让大家刮目相看,同时也改变了钟书记的看法。
他从转变农村产业结构入手,下乡转了两个多月就写出了一篇很有份量的论文,题目叫《W县农村产业结构调整的N种可行性调查报告》。洋洋洒洒三万多字的论文,从地理环境,水土资源,人力配置,环境保护,效益评估等九个方面详细论证了农村产业结构调整的紧迫性和重要性。论文写好后,他亲自送给钟书记“指正”,钟书记在论文上改了几个错别字,然后挥笔在最后一页的空白处批示道:“这是一篇划时代意义的农业科学论文,具有独特的前瞻性和很强的操作性。同时说明,咱们县不是小有作为而是大有‘文章’可做。”他将论文润色后署上钟书记的名字寄到《经济展望》杂志,论文发表后得了市委书记的表扬。
钟书记也很高兴,在家里请他喝了一顿酒,旁敲侧击地对他说:“知识分子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是大有作为的,也只有这样知识分子才能改掉自己身上的毛病,这句话毛主席很早就说过了,但今天还很有用。”
他自言自语地道:“OK。”
钟书记又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毛主席的语录,弄得他一下子记不下来。
他不明白钟书记引用毛主席的话是什么意思,但他似乎觉得钟书记并没有看偏他。
刚入冬,广钱乡上万亩香蕉得了黄斑病,农民请了许多科技人员人去会诊都没找到病因,眼看农民就要遭受重大损失。钟书记坐不住了,冯县长睡不好了,龚之草也急了。他没跟书记打招呼就扎入村里,把乡里所的香蕉地都看了几遍,结果发现黄斑病是因为水源受到污染引起的。他把书记乡长叫来训了一顿,然后建议农民抽地下水代替被糖厂污染的河水。同他在香蕉地里摆开阵势,光着上身亲自教农民配药施肥。不久,黄斑病奇迹般地消失了,香蕉也保本了。事后,他建议县委县政府立即责令糖厂修建污水处理设施,还说糖厂的污染已经把水源和土地都逼疯了,将来这四周的人都会得癌症,糖厂的利润还不够交医疗费呢。书记动情地对冯县长说:“龚之草真有两下子,就让他负责处理糖厂的污染问题吧。”
从此以后,干部群众常常可以看见钟书记和他在球场上打蓝球。打完球后,俩人又肩并肩上酒店吃饭。
龚之草才华横益但感情很脆弱,甚至脆弱得令人不可思议。
有一天他下乡很晚才回来,进门就把自己关在房子里陶嚎大哭。哭声撕心裂肺,并不时拌有跺脚的声音。我以为他家里出了什么大事就上楼去劝劝,推开他的房门一看,人不在客厅里,仔细一听哭声是厕所里传出来的。我又推开厕所门,只见他把头伸进马桶里泣不成声。我大吃一惊,拍拍他的肩膀说:“老父亲过了吗?”
他停住哭声摇摇头说:“不是。”
我又说:“是母亲仙逝了吧?”
他昂起头眨了眨金鱼眼睛低声说:“我很小就没有母亲了。”
我不解地说:“你跑到厕所里哭什么?”
他慢慢站起来伤心地说:“我今天去坑口村看了,那里的农民真苦啊,饭吃不饱,冬天没衣服穿,房子破破烂烂的,家里连个放衣服的木柜子都没有。有一对农民夫妇,因为孩子没钱上大学,把孩子杀死后夫妻俩又悬梁自尽了,村委会连收尸的钱都出不起,是我拿自己的五百块工资给了村委会才了结这事的。他们也是人啊,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啊。县委天天讲解决三农问题,可现实状况一点儿都没得到解决,我们还算是人吗?我们还算是领导吗?我们还有脸唱高调吗?……”话没说完,他又蹲下来脑袋对着马桶呜呜大哭起来,好像大难就要降临似的。
……
后来,当我把龚之草的行为告诉牛副书记时,他神色不安地将嘴靠近我的耳朵说:“我怀疑他神经有问题。下乡见到农民讨饭跳楼吃毒药什么的,他回到家里肯定会对着马桶大哭的,正常人怎么会这样呢?”
牛山歌又很领导地说:“我在农村工作二十几年,什么样的困难没遇见过,什么样的苦没吃过,什么样的死人没看见过,可我从来不哭,哭什么呢,哭能解决问题吗?”
牛山歌摇摇头说:“还有,他早上模仿的鸟语声(英语),我真的受不了,所以主动搬走了。”
牛山歌又很不理解地说:“当县领学英语有什么用。”
冯县长对龚之草却很信任,把许多政府应该做的事都推给他干。龚之草也不知深浅,有求必应,吃了大亏还没明白过来。譬如,有一次县政府因为拖欠农民工资被告上法庭,他受命代表县政府出庭辩护。没想到那天下大雨,他穿着雨衣步行上法院,刚走近法院大门口,一群衣衫褴褛的农民工就一拥而上将他打得鼻青脸肿。他挣扎着大声问:“你们为什么打人?”
一个全身湿透的黑大个农民工说:“你和包工头合伙欺骗我们这些乡下人,我们的工钱讨了六年你们都不给,不揍你揍谁呀。”
他擦去嘴角的血水说:“政府欠你们的钱,你们不应该打我啊?”
一个瘦削的女农民工说:“不打你,政府会还我们的工钱吗?”
人群中有人起哄说:“拖那么久不给钱,该打。”
“打人不能解决问题呀。”他耐心说道。
黑大个农民工说:“你不懂,只有打伤了人才能解决问题。”
“为什么?”他擦去脸上的雨水。
瘦削的女农民工又说:“你真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吗?我现在就告诉你吧:农民打伤了县领导,上级一定会知道的,上面的领导知道后担心社会不稳定就一定会责怪县里的,县里的领导害怕给上面的领导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影响升官,所以一定会想办法还我们的工钱的,道理就这么简单,懂了吧。”
黑大个农民工插话说:“旁边有个县的农民工也是和县领导打了一架后,上级责令下来才拿到了拖欠工钱的问题。”
“哦,想不到乡下人挺有阴谋的。”他自言自语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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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县长担心事态进一步扩大,影响到自己的升迁,偷偷挪用扶贫资金给农民工补发了工资。
就这样,龚之草替冯县长白白挨了一顿揍。
我指着他的伤疤开玩笑说:“怎么样,这回当无名英雄了吧?”
“工人农民在改革开发中已经付出了沉重的代价,领导干部付出这点代价是应该的嘛。”他理由充足地说道。
又譬如,县里经常请一些外籍专家来给农民上课,但县外事办的翻译水平太臭了,无法准确地将英语翻译中文,甚至把“马玲暑”翻译成“生殖器”,弄得蓝眼睛的外籍专家嗷嗷叫。后来请他当翻译老外才顺利地把课上完。冯县长知道后,把外事办主任批了一通,还以县政府的名义下文规定,凡有外籍专家来上课,必须由龚之草来当翻译。外事办主任一肚子气,说宣传部长夺了他的饭碗,年终常委考评时动员自己的手下给他打了“不及格”。
冯县长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想把龚之草拉到政府这边来替他排忧解难,同时壮大自己圈子的实力。但钟书记不点头,说:“之草的文化素质没挡的,但政治思想这一块还得磨练磨练。”
就这样,龚之草直到离开县里也没调过政府那边去。
龚之草事业上说得上很成功,但他的婚姻并不美满。
他两次离婚,原因都很简单。第一个妻子是个胖乎乎的中学语文老师,嫌他有口臭不愿同床,还当着他的脸污辱说,无法跟一口厕所睡一辈子。他先是脑怒然后很爽快地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第二个妻子是个舞蹈演员,脸蛋漂亮,身材高挑,走路屁股一翘一翘的。但他患有严重的前列腺肥大,根本无法满足妻子的性欲。她痛苦地对他说:“你的东西一天到晚象绳子般软不拉叽的,何年何月我才能享受到男人的快感呢?我们还是离婚吧。”他不愿意离婚,因为他太爱她了。但妻子态度很坚决,和他打过了几架后什么东西都不要跑了。
有一次他下乡回来上我家里蹭饭吃,我说:“一个大学教授留不住两个女人太窝囊了吧。”
他瞪大金鱼眼睛苦笑着说:“人间情多,真爱难说呀。”
“别那目悲观了,真情还是有的嘛。”我又说道。
他摸摸大肚腩自言自语道:“苦难是化了妆的祝福。”
我再也不好说些什么,只是一连和他喝了三杯酒。
换届前,龚之草终于和钟书记闹翻了,关系非常紧张,以至惊动了市委书记。
原因是在两个大的原则问题上龚之草没有让步。
那是五月的一天晚上,常委会讨论干部任职问题,组织部长吴多银把因嫖娼受过处分不到两年的乡长提拔到组织部任副部长。方案公布后,龚之草第一个发言反对说:“这样的干部到组织部当副部长,凭什么?是花了钱买通吴部长的吧,还是靠关系打通了钟书记的呢?我们有那么多表现好的科级干部都当不了组织部副部长真是见鬼子,其中绝对有猫腻,如果让干部知道了内幕不造反才怪呢。”
他这么一说,大家都不敢举手表决了。
钟书记阴着脸说:“这个方案我是经过慎重考虑的,要允许干部犯错误嘛,他在乡镇干了二十多年不容易啊,你作为常委应该支持我的工作啊。”
他毫不客气地说:“党委的工作我绝对支持,但无原则的照顾的我坚决反对。”
钟书记开导道:“你的性格太直了,不照顾到方方面面的关系会影响到自己进步的。”,
他鼓着金鱼眼睛说:“个人的进步是小事,毫无原则地保持一团和气,实际上也是党风腐败的具体表现,你作为书记应该清楚吧?”
钟书记横了他一眼再也不说话了。冯县长立即调和说:“这个方案既然有争议,我看先放一放吧。”乡长的任职问题就这样搁下了。
钟书记气鼓鼓地拿起公文包转身就走了,会议不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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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织部长吴多银对更是恨之入骨,背着书记县长给市委组织部打报告,反映龚之草工作不踏实,喜欢出风头,上班时间学英语下围棋等问题,强烈要求上级把他调走。
后来我才知道,那乡长是李红娇的哥哥。钟书记和李红娇的关系非同一般。
事后不久,他去新华书店做调研,柯经理向他诉苦说,今年书店的效益很差,但上半年一下子就进了20多个人,都是一些关系户,文化低年龄大,有些连档案都没有,根本不能胜任本职工作,而这些人都是钟书记批的,现在发工资都很困难。
他听了汇报后,立即跑回办公室对钟书记说:“你批那么多人进书店,他们的公资由谁来发,你是想把书店搞跨吗?你这种行为看是关心群众生活,实际上是搞腐败,也是最大的不公平。”
钟书记脸色呈鸭蛋青,张了张嘴又没说出话来。
他又倒豆子似地说:“领导办事,首先要看企业有没有意见,主管部门有没有意见,群众有没有意见。江泽民主席也说过,领导干部办任何事情首先要看群众满不满意,群众高兴不高兴嘛。你这样做群众意见可大呢。社会上有人说花三万元就可以进新华书店,如果真是这样后果就非常严重了!”
钟书记跳起来一拍桌子说:“你算什么?群众有没有意见我清楚,群众高兴不高兴我知道,还用得着你来教训我吗?你给我滚出去!
……
龚之草摘掉眼镜沉痛地说:“钟书记,我说的都是真心话,绝对没有私心杂念,你听不进去以后会后悔的。”说完戴上眼镜迈着鸭步下楼了。
第二天,我和钟书记一起究乡村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工作时,提出治安问题非常严重的水缸村由龚之草负责,钟书记摇摇头说:“这个人嘴巴太多,他去那里我不放心,还是由常三味负责吧。”
最后,龚之草被安排去海头村整治“脏乱差”。
此后,县里有许多会议钟书记故意不安排他参加,他也不找钟书记理论,而是卷起行李一头扎入村里和农民种西瓜,两个月也不回县城,弄得许多干部有事都找不到他。
换届时,钟书记没动,龚之草调到C县当了县长,很多干部群众都舍不得他走。他很高兴到宿舍里和我告别,还把许多CD和CD机送给我。
我大大咧咧地说:“你不但没被钟书记撵回学校,而且还升了县长,运气不错呀。”
他用白色塑料梳子往后梳梳头发说:“告诉你吧,市委管组织的副书记是我读大学时的老师,我们的关系很铁,钟大响动不了我。”
他不容我插话又说:“和钟大响作斗争,我什么都不怕,我不相信国家不用我们这些博士。”
我赶紧避开话题开玩笑说:“找到女朋友一定请我去喝酒呵”
他自言自语地说:“OK。”
第一次打击卖淫活动
离科(局)级领导干部换届的时间越来越近,办公室案头上堆积的“告状信”也越堆越高,好像一座小小的蕴含着巨大热能,随时爆发出耀眼火花的山头。
这些秘名信大都是举报(科)局长违法乱纪贪污受贿的,其中举报江城中学校长曾有书偷偷组织中学生卖淫的信件就达五十多封。
青少年卖淫的问题早就有群众反映,公安机关也曾抓到过一些,并作了严肃处理。但中学校长组织女学生集体卖春,我还是头一回听说。
青少年是祖国的未来,此容犯罪分子残害她们。我决心以曾有书的问题为线索,对宾馆发廊进行一次全面的“扫荡”,狠狠打击严重伤害青少年的违法犯罪行为,给学校和家长一个的明确回答,还曾有书一个清白,也为自己的工作打开一个好的局面。
打必胜,不打无准备之仗,这是我一贯的工作作风。
经过充分的构思,我把行动的方案告诉了公安局长毛几锤,没想到正在乡下蹲点的毛几锤在电话里吃惊地说:“噢,这个事情,你最好先问问冯县长,他有不同看法哟。”
我很纳闷:“冯县长不支持你们的工作吗?”
毛几锤连忙说:“不,不。其实我早就想对宾馆发廊扫荡了,可冯县长就是不同意。什么原因,你问问就明白了。”
冯县长竟然不同意扫黄?
放下电话,我就往三楼县长办公室走去,当面听听冯县长有什么想法,谁知冯县长不在,秘书说他去卫生局请局长给蟋蟀治病了,我又转入县委钟书记的办公室,看看老大有什么指示。
这时,钟书记正在电话里大骂财政局长高双财,有几个请示工作的干部站在门外不敢进去。我径直走入办公室,端坐在沙发上待侯钟书记作指示,钟书记好像没见到我似的,昂着头一脸铁青地拿着电话大骂:“你把钱弄到哪儿去啦,弄到工资现在都发不出来。你高双财有什么权利把钱批给别人?你是不是伸手要了回扣?……”
高双财是县财政局局长,身材不高肚皮很大,戴副金丝眼镜,习惯背着手走路,好像开赌场的大老板。
他爱好很多,但最喜欢的还是喝酒按摩。他每次见到我总是裂开嘴露出金牙说:“常委,晚上喝酒吧,我做庄。”我好几次在宾馆见到他找女孩子按摩。因为掌握着财政大权,他比常委和副县长还威风。群众反映,钟书记和冯县长批给单位的钱到了他那里卡住不给,要送些钱才拿到手。如果是年青美貌的女会计来拿钱,他总是摸摸她的手,拍拍她的肩膀,然后才很不情愿地把钱批给她。如果是男会计要钱,他总是扳着脸说:“工资都发不出来,哪有钱,以后再说!”因此高双财在群众中口碑极差,甚至有人反映他局长的位子是拿公家的钱卖来的。当然,这只是传说,纪检查过几回都没拿到证据,最后也不了了之。
钟书记终于放下了电话,待他喝了一口茶,我赶紧把准备搜查县城宾馆发廊,彻底清查中学生卖淫的行动向他作了汇报。钟书记黑着脸说:“这还得了,坚决打掉他,把幕后主谋抓捕归案。”
“好像冯县长对公安局的行动有不同看法啊。”我提醒他说。
钟书记眼一瞪坚定地说:“我是老大,我说了算。”
钟书记又看我一眼说:“我叫你干你就大胆干,不要理睬别人怎么。”
我还是有些顾虑,作为常委必须在书记县长之间保持平衡,否则左右不是人工作没法干。
出了钟书记办公室门口,我就给冯县长打电话请他作指示。冯县长在电话里斯条慢理地说:“既然钟书记同意了,我也没什么意见,但行动中千万不要惊动那些老板,把他们那些投资者吓跑了,我这个县长靠谁来发展经济啊?还有,你们也没必要把所有的发廊都扫荡一遍,那些个体户都被吓跑了,咱们县的就业率又怎么落实?”
我说:“县长放心,我按你的指示办。”
冯县长紧接着说:“我不是不支持公安机关工作,而是出于县里全盘工作和发展的考虑。你想想,现在哪个地方没有卖淫的?公安部门能彻底扫掉吗?咱们公安局的一切工作都要围绕着经济发展做文章,不要抓住鸡毛蒜皮的事不放!”
说:“我明白,一定按你的意图办。”
两个领导两种想法,各有各的道理,我只能两头都不能得罪。
我把在家主持工作的公安局政委朱宝宝叫到办公室讨论行动方案。朱宝宝双脚刚迈入门口,就扔掉烟头嘻皮笑脸地说:“书记啊,有人进贡好烟没有呀?”说完迅速走上前来,双手飞快地把办公桌上不知谁扔的几支香烟装入上衣口袋里,好像香烟是别人送给他的似的。
朱宝宝今年40出头,身材瘦削,罗圈腿,大脚板,喜欢戴宽边墨镜警帽总是歪戴着,一张嘴就露出两个被香烟薰黑的大牙。为此,干警都喜欢背后里叫他朱大牙。
政法委副书记吕青旦照本宣科,把拟制好的行动方案念了一遍。我接着问道:“朱政委有什么高见?”
朱宝宝昂着头说:“高见个屁,我和县长的意见一样,不同意大扫荡!”
吕青旦莫名其妙地笑笑。
我吃了一惊,问道:“什么理由?”
朱宝宝摘下眼镜擦擦眼角说道:“我这个人看问题总是与众不同的,时髦的说法叫逆向思维。从这几年的治安情况看,强奸犯与前五年比减少了90%,根本原因不是教育问题,也不是生活作风问题,更不是素质提高的问题,而是人性得到了梳通的问题。你想想,一个男青年花一百多元就能在宾馆发廊里解决问题,他为什么要冒着坐大牢杀头的危险去强奸妇女呢?”
我哈哈大笑,说:“歪理论,歪理论,难道为了降低强奸案,公开允许卖淫吗?”
朱宝宝一脸严肃地说:“这不是歪理论,而是值得大家都去思考重新认识的现实问题,时代在变,我们的思维也要变,工作作风也要变,这才叫与时俱进呢。”
我暗暗想,这水平怎能当好公安局的政委。
朱宝宝又故作深沉地说:“去年,我在党校学习时就想写篇论文,题目叫‘论性开放与强奸犯罪的八大关系。’”
我冷笑了一下说:“荒唐。荒唐秃顶。”
“教授也这么说我,还说我是胡说八道。其实教授懂个屁,他们了解农民吗?他们熟悉基层吗?他们了解国外是怎样规范卖淫市场的吗?他们了解国外是怎样给男人解决压抑的吗?”朱宝宝一口气说完,然后狠狠地抽了一口烟。
朱宝宝整整警帽说:“这篇论文我一定会写出来的。”
吕青旦笑着说:“如果论文发在‘求实’杂志上,你真的可以当教授了。”
朱宝宝冷笑了一下说:“当个穷教授有个屁用,当个县长差不多。”
我亮出牌底说:“你少放点狗屁吧,这次行动钟书记都同意了,你敢对着干吗?”
朱宝宝的口气立即软下来:“钟书记的话比我的枪还厉害,我敢不听吗?”
朱宝宝站起来爽快地说:“书记,这事还用你亲自出马吗,把任务交给我吧,抓几个卖淫的女孩子小菜一碟。”
出门口时,朱宝宝又嘻皮笑脸地说:“抓到人你送两条烟给我啊。”
待办公室的门“嘭”的一声关上后,吕青旦幸灾乐祸地说:“这人说话很刁,要不是他那张臭嘴早提副县长了。”
吕青旦说:“你知道吧,他当警察前是专门在市场大门口卖米粉的,后来认识了当时的县委组织部李思娘部长才调入公安局的。”
吕青旦愤愤不平地说:“那时候县委的领导真黑呢,只要有钱送,杀猪的屠夫明天就可以进入税务局;只要舍得送钱,踩三轮车的老头明天就可以进法院当审判官。
吕青旦见我不搭话,又主动地把话题说到“扫黄打非”上来。
突击搜查的第一个目标是“桃花源”宾馆。
“桃花园”宾馆座落在城东头,依山傍水,红墙绿瓦,鲜花绿树,两只石头狮子坐在大门的两侧,怒目圆睁地望着面前来来去去的男男女女和假山假水发呆。由于环境好人气,来县里投资开发的老板大都住在这个宾馆里。因此,桃花源宾馆也是县里人人皆知的好地方。
第一次行动时,天突然下起毛毛细雨来,我和朱宝宝以及两个干警没有直接进入宾馆,而是将小车停在门口的停车场上,坐在小车里观察进出宾馆的人员。
我坐在车上不知所措,因为我的副手吕青旦不在,他中午就上市里参加普法教育学习班去了。
朱宝宝扭过头说:“我的经验比你多,你听我指挥,现在去歌舞厅看看,见到可疑的女孩子用手机向我报告。”
我说:“为什么去歌舞厅?”
“他妈的,老板嫖娼三部曲我早就知道了,先是喝酒吃饭,再去唱歌跳舞厅,十二点后一起睡觉。”朱宝宝一口气把话说完。
我无话可说,并不知不觉成了被领导者。
歌舞厅很大,刚装修过,座无虚席。舞池里人群涌动,旋转的灯光把人染成怪模怪样的,好像电影的变形金刚;时而温柔时而强劲的乐曲,让一对对舞者乐不可支,影子般的肢体忘情地上下飘忽,仿佛电视里的某些恐怖镜头。可能是酒精的原因,歌者大都歇斯底理地喊叫,好像受苦受难刚解放似的。而女歌者即斯文柔弱,如诉如泣,仿佛被人捉弄后遭到抛弃似的。偶然也有很美声的唱法,略带苍凉和沙哑,使得我原本就不大好的心脏怦怦跳。空气中弥漫着酒和烟草的混合味儿,好像放了一颗催泪弹,弄得眼睛像进了辣辣水似的。我强忍着不敢离开一步,因为我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和任务。
夜里一点多钟,客人都走光了,我还是没有见到女学生进入歌舞厅。朱宝宝轻手轻脚走进来问:“发现目标没有?”,我反问道:“为什么没有发现她们呢?”
朱宝宝说:“是啊,我也感到奇怪。”
我说:“是不是有人走漏了风声?”
他说:“对,肯定有人走漏了消息,他妈的,要不然为什么一个女孩子也没见到。”
我认真地说:“现在没有证据,先不要这么说。”
朱宝宝武断地说:“我怀疑参加行动的干警里有‘内奸’,他妈的,查出来我一定重重处理。”
我摆摆手说:“不能这样说,这样说性质就变了,不利于调动大家的积极性。”
朱宝宝又胸有成竹地说:“他妈的,我一定查出‘内奸’来,你等着瞧吧。”
实际上,到整个行动结束,朱宝宝也没有查出所谓的“内奸”来。
第二次行动时,出现了意想不到的事情,把我们整个行动计划都打乱了。
那天深夜,我们埋伏在宾馆对面的楼上,发现几个好像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子进入了宾馆。凌晨一点钟时,我和朱宝宝各带一组人马迅速冲入宾馆,分头逐一房间搜查。当我们以搜捕杀人犯为借口敲开房门时,发现城关派出所的几个干警也在走廊的尽头慢吞吞地搜查房间。朱宝宝见到他们很生气地说:“你们行动为什么不通告公安局?”
派出所慌忙长说:“我们也不知道局里今晚有行动啊。”
朱宝宝更恼火,大声训斥道:“他妈的,你们打草惊蛇,坏了我们的好事。”
长委倔地说:“我们的确不知道局里有行动啊。”
“你们搜个屁呀,办事不足败事有余。”朱宝宝歪戴着警帽又骂道。
所长站着不动也不吭声,直到朱宝宝骂完才对我说:“书记,我们也是没办法呀,每个月不抓几个嫌疑犯,我们完不成指标啊!”
“抓人还定有指标?”
“对啊,完不成任务要扣工资的,是局里订的制度。”所长压低声音说道。
“没办法,我们也总想破个案子好交差。”一个胖乎乎的干警插话道。
“真有这样的制度吗!”我问朱政委。
“有啊。当初订这个规定时我就不同意,但毛几锤为了出政绩硬要这样做,我也没办法。”朱宝宝双手叉着腰答道。
“公安局的规定把我们弄得昏头转向,不知怎么办好。”所长又说道。
所长不但不检讨自己的行为,还把责任都推给公安局,朱宝宝气得不停地挥手说:“你们滚,快滚。”
他们离开后,我们才把宾馆的所有房间都搜查了一遍,但没发现任何卖淫行为,更没抓到女学生。
保安说,干警吵闹时,发现有几个女孩子从通往副楼的后门溜走了。朱宝宝生气地说:“你们为什么不抓住她?”
保安一脸无所谓地说:“我们无权抓人啊。”
朱宝宝缓了一下口气说:“抓到人有奖,你们要配合我们行动呵。”
保安听说有奖,裂开嘴连连点头答应。
我们还不甘心坐在大堂里等到天亮,但还是没有发现女学生进入宾馆。
就这样,没任何收获行动就结束了。
重返梦云山
秋收一结束,县委就决定安排部分乡《镇》的一把手去梦云山参观学习。由于我曾在梦云山战斗过,县委钟书记指定由我来带队。
梦云山实际上是老山的右邻辅助阵地,距老山主峰仅十七公里。
消息一传出,所有的乡《镇》一把手都争着报了名。安排谁去我都感到不好办,于是就请钟书记决定,钟书记戴起近视眼镜在花名册上一一打了红勾。
当重新整理花名册时发现,这批乡镇领导都是钟书记平时骂得最多批评得最狠的干部。抱鸡乡党委书记唐无鱼,响水乡乡长羊从政也在其中。
难道钟书记对他们放心不下,或是还有别的意图?
出发前,县委钟书记认真地对我说,这次参观的目的很明确:接受新时代英雄的教育,巩牢思想防线,反腐防变,做一个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公仆。
钟书记一厢情愿的用意是否能够达到?
上车前,钟书记当着大家的面绷着脸说,不是让你们去游山玩水的,也不是让你们去观光旅游的,你们要好好参观学习,边走边反省自己的思想啊。
到达麻栗坡县城后,我们乘船路经花溪渡口上老山。
佛晓前,月色朦胧。长方形的白色渡船,缓缓切开碧绿的河水逆江而上。站在船头,只见两岸时隐时现的峦在冉冉的氤氲里缓缓地蠕动,蛇似的花溪河刚刚舒展了一下弯曲的身子,立即又被薄雾缠绕的黛色山峰迎头拦住,让人感觉好像走进了死胡同。
那年,我在边防部队服役,曾在花溪渡口集训了两个月,然后义无反顾地走上了梦云山战场,用青春和热血实践了自己誓言。那时的渡口,船稀人少,乱七八遭,清冷萧条,连河水也失去了往日的欢笑。
太阳升起一丈高时,渡船靠上了渡口。我们沿着水泥台阶逐渐走上又长又窄的小街,以前常见的头戴头笠,身穿黑衫,语言急促的边民不见了;以前偶然碰到的衣衫褴褛,面呈菜色,目光迟滞的乞丐不见了。街上多是穿着时髦,脸带微笑,普通话和白话混着说的男女青年。不是逢街天,但街上很热闹,两边很不规则地排列着许多小摊,摊前人头躜动,皆是讨价还价声。杂货店、小吃店和菜市场顾客川流不息,摩肩接踵。街道中央个露天舞台上,一个外国杂技团正在耍猴子,人群中传出一阵阵喝彩声……。
大家顶着烈日走了几圈,又饥又渴,戴白色太阳帽的唐无鱼说“找个地方喝点水吧。”
大家歪歪斜斜地向街东头挤去,突然,羊从政指着一间茶店说:“上那儿歇一下,一定有东西吃。”
大家平时就喜欢泡茶馆,于是一起拥入店堂。
正在柜台里低头数钱的一位中年男子,立即站起来热情地问“喝茶吗?欢迎欢迎!”
小店临河而筑,竹木结构,杉树皮屋顶,约有五十多平方米,门口摆着两盆生机盎然的“老山兰”,店内地面铺了花岗岩石板,摆着十几张古香古色的竹桌子,以及澄黄色的松树凳子,靠河边的斑竹墙只有一米多高,坐在凳子上可以看到清澈的河水。地上刚扫过,还洒了水,整洁干净,一群一群的青年男女围着桌子边吃边喝,边谈边笑,音响里正播放着软绵绵的音乐,和女歌星令人心旷神怡娇声嗲气。
东墙有只立式货柜,呈灰白色,格子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咖啡和茶叶。我猛地发现,有两个品种竟是县里产的“福山咖啡”。近前观之,无论是圆形纸筒罐装的,还是方形纸袋密封的,其商标的图案都十分的亮丽抢眼。唐无鱼半信半疑地说:“呵,这里也有福山咖啡?”
脸色拘谨的老板听了便咧开嘴笑笑,轻捷地拿下咖啡递给我们。不吭声,一双机智的眸子沉静地打量我们。他看了看我黑色的脸膛,再打量了一下羊从政手上的黑色玳瑁链子,然后诧异地问:“你们是从W县来的吧?”
“是的。”羊从政爽朗地答道。
老板惊异地“噢”了一声说“现在W县很不错啊。”
头戴竹笠的鲍乃乃说:“你去过?”
他诡秘地笑了笑说:“去过,前年借提货的机会在县里跑了一圈,风景很美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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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这帖子太美,太漂亮了,顶,献花一朵.......!
看到楼主的这个帖子,我明白一定要低调.......!
哇,楼主你真是太给力了,这样的帖子都能找得到,佩服!
问候七喜乐园的朋友们,报个到并祝朋友们安康如意,永远开开心心!
楼主辛苦了,这帖子我很喜欢,找了很久,拿去收藏了,谢谢朋友啦!
这帖子真的让人感觉很舒服,我超喜欢,楼主真是太给力了!
超极囧囧的帖子,楼主你太雷了,真正把我给OUT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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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得知我和其中的同行都当过兵,都上过老山时更兴奋了。他热情地给我们点了两壶福山咖啡,几份有当地特色的芝麻糯米糕,还说他请客。
在异地碰到了如此热情的老板,我们燥热的心情立即平静下来。我们坐在一起一边品尝咖啡一边聊天。原来,老板名叫何思谷,湖南湘西人,喜欢眯着眼看人,82年上梦云山轮战时脑部受了伤,住入医院后认识了一个美丽的护士,姑娘的家就住在花溪渡口。住院期间,姑娘向他表白了爱慕之情,他也给姑娘留下了定情物。但部队有纪律,士兵不得在当地找对象,因此他只好把爱深深地埋藏在心里。
退伍后,他回花溪渡口找那姑娘,但姑娘已经不在了,有人说她嫁到对面不远的A国了,也有人说姑娘在A国探亲时出了车祸去世了。听到这消息,他伤心至极,相信姑娘还活着,于是就在渡口开了间咖啡店,一是养活自己,二是希望有朝一日再次见到自己当初的恋人。
我惊异地问“见到她了吗?”
“没有。”他沮丧地摇摇头。
唐无鱼说:“你都在这里等了十几年了,还等下去么?”
“等,我相信一定会见到她的。”他眼里满是泪水。
羊从政感动地说:“现在这年头像你这样痴情的人真是少见啊!”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无法忘记她,真的。”
同行听了都摇头叹息。
羊从政悄悄对我说,他的神经是不是有问题啊?
我主动把话又扯到茶店上来。他说,当地人有钱,生活也上了档次,咖啡销路一直都很好,尤其是福山咖啡早就名声在外了,连对面国家的边民过来赶集时也买一些回去,有时两个月就得进三次货。
何思谷瞟了我一眼,惋惜地说:“产量太少了,有时候我都要不到货呢。”
喝咖啡人与卖咖啡人在桌上讨论咖啡,同行都笑了。若不是唐无鱼的提醒,我们还不知要聊到什么时候呢。
要分别了,他把茶店托给伙计照看,送我们到渡口,路上他不说话,只紧紧地搂住我的肩。我们并没有相互询问其它的事,但互相间都又觉得是那么的熟悉,这大概是都当过兵的缘故吧。
渡船启动了,船尾泛起一簇簇白色小花,他眼睛湿润了,不停地向我们挥动手,泪水也从我脸上滴下;渡船把我们隔得越来越宽,他瘦削高挑的身影渐渐缩小,模糊了。
我对唐无鱼说:“花溪渡口真不错。”他点头说:“对,没上老山就受到教育了。”
下午大约2时40分左右,我们赶到了梦云山脚下,县宣传部和当地驻军的领导早就等候在那里。我们立即乘“东风”军车往山上走,一个脸色赤红,挂中士肩章的解放军战士当我们的向导。
梦云山,由于俊俏挺拔成为当之无愧的边陲名山。
梦云山,因为那场边境冲突为我军的历史上又增添了色彩浓重的一页。
梦云山早已被世人所向往,时至今天,还是很有点烽烟缭绕的边塞感和神秘感,仿佛远古一个永恒的故事。
我们来到当年作为部队集结地的3号坑道,但坑道口早就被泥板封死了,据说坑道里的设备还原封不动。对当年坑道里的生活我至今还记忆犹新。
七月的一天夜里两点钟,连队一百多人悄悄进入了坑道,担任预备队随时接替友邻部队的战斗。
至此,我们已经完全没有退路,生与死只有一步之遥,英雄和烈士只存在于一瞬间。
随着山势弯曲的坑道,闷热难耐,空气污浊,我们只好穿着裤头背心吃饭睡觉,连大小便也拉在木桶里。山下的水泵早就被炸断了,因此一个星期只能洗一次澡,一次澡每人只分配到一脸盆水。坑道里的饭菜供应也不正常,压缩饼干成了我们的主食,由于缺乏维生素大家的嘴唇都起了血泡。我们利用黑夜出来呼吸新鲜空气以及各种补给。有个名叫向延安的士兵夜里出去倒大便,不幸被流弹击中永远留在了山上,伴随他身边的是一棵小小的松树,还有一封没来得及寄出去的家信。面对艰苦的生活大家都十分的乐观,认为为人民为祖国奉献吃这苦值得。
我站在坑道口边上,久久不愿离去。唐无鱼说:“走吧。人死了就死了,他不会影响活着的人的,大家都要珍惜今天的生活就是了。”
“两边和平十几年了,留住坑道又有什么用呢?”解放军中士轻描淡写地说道。
真的没用了吗?和平真的长久了吗?
其实战争离我们并不遥远。我默默地想。
山林里传出一阵动听的鹧鸪声,好像回答我的疑问似的。
山路迂回,路的两边尽是林木,水泥路面却十分的干净。汽车来到七号阵地,大家纷纷往下跳。解放军中士严肃地说,大家千万不要进入阵地,因为里面还有很多弹片和没响的子弹,甚至还有刺人的骨头。
我知道,中士的话并非危言耸听。因为这里发生过惨烈的战斗。当时,几千名敌人轮番向阵地冲击,炮火把阵地的泥土都烧焦了,空气中也弥漫着浓浓的血鲜味,指战员们没有后退半步用鲜血和生命守住了阵地,为后续部队的反击赢得了时间。
双方为争夺阵地都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
“生和死的区别,实际上没有电视报纸上吹得那样神奇。不过是累了睡着而已。”身受重伤的副指导员公立民吃力地对我说道。
由于阵经过了无数次的修整,它的原貌全改变了。四周都是密扎扎的小树,远近都有野藤山花,密林深处还隐约传出鸟叫声。我卧倒射击的地方找不到了,指导员站着指挥大家唱歌那块大石头不见了,战友麦大仓牺牲的地方找不到了,班长陈小鸭因为胸膛中了两枪痛苦难忍,拨出身上的备用手枪自杀了的地方也找不到了。细心的人们,只能在阵地前堆起的松土下才能找到锈迹斑斑的子弹壳,以及锋利如刀的炮弹片。
大家在阵地上喳喳呼呼,有说有笑,来回寻找英雄的足迹,好像要唤醒沉睡的先烈似的。我坐在阵地前,耳边又响起了指导员“身子倒去,理想站起来”的激情演讲,想起了班长自杀时沉闷的枪声,想了战友麦大仓死前圆睁的双眼,以及他生前朗朗的笑声,禁不住心潮澎湃,眼泪又悄悄流下来。
几只壮实的松鼠从我面前走过,几乎每一只都回过头来看我一眼,好像认识我似的。
羊从政走过来拍拍我的头说:“不要想哪么了,有个名人说过:记住死去的人,忘过身边的人,你会后悔的。”
忘了,全忘了,没有人记得烈士过去的光荣与梦想了。
我一把推开他大吼道:“你胡说,你放屁,滚!”
羊从政愣愣地看着我,大家也愣愣地看着我,谁也不说话,只有山风在呼呼作响。
我们终于登上了梦云主峰阵地。这块昔日生灵呜咽,刺刀见红的平台,今天平静得如绿色的海洋。周围无边的林海环绕着我们,大家互相搀扶着,站在阵旧的水泥碉堡中央,惊叹主峰的无比美丽和壮观。往前看,眼皮底下是A国秀丽的村庄,静谧弯曲的河流;往后远眺,身后不远处就是连成一片的绿色田野,油画般的村庄,以及闪着白光的小河。天蓝得让人误以为是深不可测的海底,没一丝云彩,折射出的无数根蓝线,几乎把人的双眼刺瞎。曾被削去了脑袋的树木,不知何年又长出了粗壮的树梢,和漫山遍野的树林一起郁郁葱葱,生机无限。被炮火烧得光秃秃的山坡上,也参差不齐地长满了松树,时不时有鸟群从树林里飞起,叽叽喳喳地在空中盘旋,一会儿又鱼贯扑入山林。生与死的呐喊声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烈士的身影也永远嵌入了莽林里,唯有精灵般的山风,用温顺清新的臂膀,一遍遍地抚摸着山林,……
亲爱的英雄们,你们看到身边的美景了吗?
亲爱的烈士们,你们看到自己的理想变成了现实了吗?
要不是解放军战士深沉解说,实在难以让没有参加过战斗的同行联想起当年不朽的勇士,想起残缺军旗下高大的英雄形象。
英俊的解放军中士的话一落,唐无鱼就带头说:“战争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忘记战争。”。
大家异口同声地附和道:“说得对。”
羊从政拍着胸部说:“和平生活来之不易。回去后,我要把参加过老山战斗的退伍军人安排好。”
随行的解放军战士和县宣传部的领导热烈鼓掌。我们也跟着鼓掌。
我怀疑羊从政“立竿见影”的做法,他能履行诺言吗?
夕阳染红了七指山,返回的路上,我们在解放军战士的指挥下,情不自禁地大声歌唱“我的祖国”。那时,山下不远的村子里农舍寂静,炊烟袅袅,牧童吆喝,狗犬鸡鸣,在田野劳作的农人扛着农具踏着淡金色的土地往家里走去,……
和平真是好。不知谁喊了一声。
唐无鱼激动地对我说:“我们来对了,亲眼看一看就是不一样。”
回到县里后,我向钟书记作了详细的汇报。钟书记说,以后不组织干部去参观学习了,因为有人写信到市委纪委告你们公款旅游。
我说,这是县委集体决定的,文件早就下发到乡镇了,你说怎么办?
钟书记沉思了一会儿又说,这样吧,大家想去也可以,费用自己出了。
元旦前,县委决定再次组织乡镇一把手梦云山参观学习,可没想到竞没有一个领导报名,他们的理由是:工作很忙抽不开身,气得带队的组织部长吴多银拍桌子骂娘。
羊从政没有食言,回来后把乡里参加过对越自卫还击战的退伍军人安排在乡里的果菜公司工作。
牛副书记
早上,我刚进入办公室,牛山歌就精神抖擞地站在门口亲切地问:“怎么样,工作有困难吗?”我站起来立正敬礼:“报告书记,没什么困难,就是有困难也不一能说有困难。”他立即严肃起来还礼道:“嗨,你的报告词错了,书记前应该加上个副字。”我听了哈哈大笑,他也跟着哈哈大笑,好像青蛙叫似的。
人蓬喜事精神爽啊!
昨天,牛山歌当上了县委副书记分管组织工作。
牛山歌个头不高,黑脸,理平头,右眼瞎,喜欢穿军装,左腋下常常夹个黑皮包,见到上级领导总是“啪”的一声立正敬礼,上级领导以为他当过兵养了老习惯,总是摆摆手笑着说:“嘿,老牛,还是老军人的样子!”
实际上,牛山歌没当过兵,甚至连一天民兵都没当过。
他16岁就进了县马戏团耍猴子,19岁那年,在一次演出中,他手中的训猴铁棍子不慎碰疼了猴子的鸡巴蛋,正处于发情期的公猴疯了,径直往前一扑,咬伤了正在舞台上表演魔术的女演员。和女演员有着爱味关系的老板非常生气,第二天就把他开除了。
在舅舅帮忙下,他顺利地调入石龙乡当了乡长助理。那时舅舅是县食品站的站长。再后来,他用十八年的时间当上了副乡长、副书记、乡长、书记。漫长的基层工作经历,成了牛山歌酒后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诉说的历史。
的确,牛山歌的乡官当得提心吊胆,一路坎坷。
任乡长助理那年,乡里要招待省里来的水利局长,书记让他着几个人上山打野猪。结果,野猪的影子都没见着,他拿在手上的火药枪却走火了,七、八粒铁沙擦伤了纪检委员老伍的屁股。书记说,谁打伤谁出钱。于是,他忍声吞气赔了三百元医药费,老伍也两年不跟他说话。
任乡长时很倒霉,女会计胡亚丽夜里醉酒误入他的房间,烂泥般在床上躺了一夜,有人还偷偷拍了照片,乡里的干部都认为他和胡亚丽有一腿,但牛山歌死也不承认。胡亚丽的老公是木材收购站的走板,听到这消息后发疯似的,当天就拿着一把长长的砍柴刀,气冲冲地押着老婆上县医院检查,结果子宫里没有牛山歌的精液。牛山歌神气了,他硬逼着胡亚丽俩口子当着全乡干部的面作了道歉。
当书记那阵子,他专门去抓计生工作中的“钉子户”,硬是用床板把马副县长的一个亲戚抬去医院做了绝育手术。从此以后,马副县长常给他小鞋穿,来检查乡里的工作时总是不分青红皂白地批他“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为此,他挨了冯县长不少骂。
牛山歌生下来就说话舌头打颤,普通话臭得无法形容,常常把上级领导的讲话传达得一塌糊涂。譬如,把县委钟书记的“指示”说成“纸士”。又譬如,把冯县长挂在嘴上的“落实落实再落实”的口头禅,说成“拉屎拉屎再拉屎”。听过他说话的人都连连摇头,甚至有人嘀咕:这人怎么能当乡里一把手呢?
牛山歌虽然初中没毕业,但说话胆子大有个性,为此吃过大哑巴亏。那年换届,钟书记推荐提拔他任本县常委,市委组织部非常重视,委派干部管理处龚处长亲自来考察。经过民意测验、调查摸底,领导汇报几个环节考察组都非常满意。龚处长听牛山歌的个人述职后,要求他用一句话来总结自己的思想和工作。牛山歌信口开河:“我这个人呀,上班像包公,下班像关公,晚上像鸡公。”在场的人都笑了,一直笑容满面的龚处长顿时眉目紧凑,脸上迅速闪过一丝疑惑。牛山歌赶紧解释道:“你们不要笑,实际情况就是这样的。乡级政府是直接和农民打交道的领导机构,事事处处都和政府的信誉连结在一起。所以,我处理任何事情都基本上做到了像包公那样不询私情公平公正,农民都暗地里叫我包公,不信你去村里问问。
他稍停又说:“近几年来,外地来乡里种香蕉种芒果的老板一天比一天多,为了留住他们增加税收,乡政府常常请他们吃饭喝酒,不请能行吗,我几乎天天晚上陪天天晚上醉,那张脸比关公还关公呢?不信你去问问会计胡亚丽。”
他伸出舌头扫了扫嘴唇,说:“现在的老板都很色,饭饱酒足后还要去发廊按摩洗脚干坏事,我这个书记不陪不行,一为了老板我在发廊里转来转去替他们找小姐,不像鸡公像什么,我看比公鸡还公鸡呢。当然罗,底线我是不会踩的,不管小姐怎么缠绝不动她。不信你去调查一下发廊的小姐。”
牛山歌松了一口气,说:“我这样概括还是很准的吧?”
说完,他对着龚处长傻笑。
龚处长不满意他的总结,很严肃地说:“总结很有个性,但理论成份少了一些,以后要加强政治思想学习啊。”
牛山歌虽没当上县委常委,但工作却一点儿都不敢拉下来。那年秋天,山猫村和红竹村为争夺一块祖宗风水地,几百村民拿着木棍锄头在沙滩上打得飞沙走一塌糊涂,公安干警都躲在一边不敢进去,牛山歌置个人安危于不顾,只身冲入人群将他们拉开。械斗很快就被平息了,但牛山歌却成了“独眼龙”,他的右眼却被人打瞎了,而且连凶手都没查到。
事后,钟书记常常在干部面前感叹道:“老牛虽然不会吹牛,但干一件事像一件事,我们缺的就是这样的孺子牛啊!”
从此以后,钟书记对牛山歌非常关心,经常下乡里看他,他觉得钟书记比以前平易近人多了,也隐隐觉得钟书记在背后帮他。
有一次,钟书记下乡检查冬修水利,决定晚上在食堂吃饭,牛山歌很高兴拿出山羊炖胡椒的招牌菜招待,四套班子的领导都主动跑来作陪,因为钟书记在干部大会上说过,能喝酒的干部都是有能力的干部。
那天天气好得不得了,夕阳刚下山,食堂里的灯火就亮起来。大号沙锅里满的羊肉,黑糊糊的,好像止嗽糖浆似的,诱人的肉香在食堂里飘动,好像过节聚餐似的。乡官和钟书记喝酒的机会并不多,因此大家都热情奔放,轮流给钟书记敬酒。
钟书记刚做了包皮手术,医生叮嘱不能喝酒,可面对柳百媚和妇联主任又不好意思说。举杯前,他用手摸摸裤裆,又用脚踩了牛山歌两下。牛山歌心神领会,因为他劝过钟书记不要做手术,还说这东西用了几十年都用顺了还把包皮割去干吗。钟书记却不这么想,认为把包皮割了用起来就更放心。
牛山歌站起来鸡一样伸长脖子说:“钟书记今天有特殊情况,你们敬的洒我都替他喝啦。”说完一仰脖,很豪爽地把一杯酒饮净,又端端正正地把酒杯放下。
尽管钟书记滴酒不粘,席间的气氛还是十分轻松,猜拳行令,推推拉拉,大家像在练太极功夫,好不热闹。钟记也乐不可支,时不时将嘴贴近妇联主任的耳朵边说悄悄话。妇联主任深情地看一眼钟书记,然后站起来给大家清唱《久久不见久久见》,《女人是老虎》。余音未散,做什么都不甘落后的胡亚丽立即接上来唱《等你等得我心痛》,《等你一万年》,唱着唱着眼角似乎有点水珠儿。钟书记带头热烈鼓掌。掌声一落,牛山歌就主动站起来唱《片片红叶情》,《当兵的人》。尽管跑调甚远,粤语不像粤语普通话不像普通话,但钟书记还是再次带头热烈鼓掌,气氛又热闹到顶点。大家轮流争着给钟书记献歌,因为大家心里都很清楚,给县委一把手唱歌的机会是很少的。
这时,月亮的清辉已经悄悄飘入窗口。大概是触景生情吧,钟书记突然诗兴大发,站起来朗诵了几首自己写的顺口溜。“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望着钟书记眼角流出的泪水,大家好像又找到了酒的理由,于是唱完歌又喝酒,喝完酒又唱歌,15瓶“山西大曲”终于被一扫而光。
大家都兴奋得满面红光,步履蹒跚,手舞足蹈,好像过春节似的。牛山歌醉倒在地上,嘴里吐出白沫,喃喃地说:“男子不醉女人没机会,女人不醉男人也没机会,男女都不醉宾馆没人睡。胡亚丽看了一眼书记,钟书记也看了她一眼,两个保安似乎明白了什么立即跑过来将他扶起,望着被人抬走的牛山歌,钟书记用低巾擦着嘴巴连连说:“牛山歌喝酒行唱歌行,领会上级意图更行!”
后来换届时,牛山歌如愿如尝当上了县委常委分管农业,干了仅一年又升了副书记。钟书记用组织部长的口气对我说,按这样的提拔速度,老牛五十岁前当上县委书记应该没问题。
市委组织部宣布他的任职命令那天,鹅掌村像过年似的,放了整整半天的鞭炮,一村子的人都露出了平时少见的笑脸,好像是自己升了官似的。牛山歌却很不高兴,绷着脸在家里训斥自己的兄弟叔伯:“放鞭炮干什么,上级知道了又会怎么看呢,你们还想不想我进步?你们还想想我当县委书记?”
他三叔牛二捂住嘴说:“想呀,当老大比当老二好啊。”
牛山歌小声说:“知道就好。以后要记住钟书记就是月亮,我只能算是莹火虫。”
牛二喃喃道:“我们懂了,以后就把你当作莹火虫吧。”
牛山歌气得头一扭就走,连续几个月不回老家。
按照组织部门有关干部提拔使用规定,通常情况下必须担任过县委副书记才能提升县委书记,因此副书记的位置成了常委们虎视觑觑的目标。
牛山歌虽然是县里的第三把手,但他却经常对部下说:“我虽然是副书记,实际上还是一片绿叶,真正的红花是书记和县长呢。”
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县委县政府的会议多得数不清,他也记不清主持了多少次会议,每次书记县长讲话完后,友好地问他有什么补充的,他先是笑笑,然后就脸黑黑地对着麦克风大声说:“我没什么补充的了。散会以后,大家一定要认真地不折不扣地贯彻落实书记县长的‘纸士’。”说这话时他用力挥挥拳头,好像是带头入党宣誓似的。
九月的一天,全县选劳模,县委县政府只有一个指标,为了显示县委“一碗水端平”的做法,全县科级干部都参加投票。钟书记指定由牛山歌唱票,我来核对记录。
会场十分严肃,三百多名干部参加了投票。大家都盯着这份荣誉,因为有了这份荣誉以后升迁就多了一种有力的资格。
会场静极了,座位间有人放了个连环响屁都听得清清楚楚,我和牛山歌成了台下所目光射击的靶子。牛山歌黑着脸,认真地一一唱票。核对时我却吃惊地发现,他唱的选票存在着严重的问题,具体说,就是他把自己的字念成了钟书记的名字。我用脚狠狠地踩了两下他的脚,但他却一点儿也没有反应,继续往下唱票。我附在他耳边小声说:“你为什么把自己的名字念成书记的名字?”
他抬头看了看台下脸色发青的钟书记,然后严肃地对我说:“没错,一点都没错,是你的脑袋进水了。”
我又附在他的耳朵边小声说:“你糊涂了,上面写的不是书记的名呢。”
他扭头瞪我一眼不说话继续唱票。他是副书记,年纪又比我大,我这个常委只好听之任之了。
在暴风雨般的掌声中,钟书记满票顺利地当上了劳模。散会前,我立即用信封将选票封起来,生怕有人提出异议。晚饭后,在县委的破烂工具房里,他当着我的面把所有的选票都烧掉了。他还一再交待说:“保密,一定保密啊。”
第三天,社会上就出现了传言说因为钟书记当上了省劳模织组织部要来考察他,拟任Z市副市长。
一个星期后,我在牛山歌家里下象棋时又下意识地提起这事,他却认真地说:“钟书记多次在常委会上说过,团结出成绩,团结出人才,团结出干部。你想想,如果钟书记落选了,我当上了劳模,他会怎么看,冯县长又会怎么想,很多想当劳模的干部又会有什么样的议论,咱们县安定团结的大好形势来之不易啊。再说,我是钟书记一手提上来的,我不维护他的威信谁来维护?我不带头维护他的绝对权威谁来维护?关键时刻不拉他一把我还是人吗?!”
纸是包不住火的。钟书记也似乎猜出了其中的秘密,把我叫到办公室问起当时的情况,我只好将实情告诉他。钟书记听了摸摸花白的头红着脸说:“咳,老牛这个人啊,真是顾全大局啊。”然后站起来拍拍我的肩头,意味深地笑了笑,再也没说什么了。
这事以后牛山歌和我的关系一下铁了很多,真正的同志加兄弟。他一有空就跑到我的办公室,无遮无拦地给我作“纸士”。我心里虽然有些不服,但还是耐着性子听他罗嗦,因为他的“纸士”确实有点符合当前农村工作的实际状况。譬如,乡镇的治安工作要和书记乡长的政绩挂勾,实行一票否决制。譬如,乡镇的派出所长要实行轮换制,在一个位置上时间久了会出问题等等。
那年冬天,社会上流传开他要调到C县当县委书记,听到传言后,他跑到我办公室关起门来问:“现在到处都在传,怎么办?”
我说:“可能是地下组织部长散布的小道消息,不可相信。”
他黑着脸小声说:“对,应该相信党组织。”
我提醒说:“是不是上面故意放的风,想听听群众的反映?”
他低着头半信半疑地说:“很难说呀,如果真有那么回事我该怎么办?”
我又故意逗他:“不跑不送原地不动,只跑不送平职调动,又跑又送提拔重用,你不去活动一下,错过机会怎么办?”
他像被马蜂蜇了一下似的跳起来激动地说:“不要听信社会上的胡说八道,那是对我们组织部门的污蔑,对我们钟书记的人身攻击。我不相信,打死我也不相信。”
我极认真地说:“你不去活动,别人去活动啊。”
我又故作艰深地说:“从供给关系看,卖官成为最便捷的生财渠道;从需求关系看,买官成为最便捷的掌控资源并以此获利的投资手段。”
他涨红着黑脸说:“他妈的,别人我管不了。你看我是这样的小人吗?”
我说:“不像。”
他走过来拍拍我的肩头,说:“只有得了神经病的人才拿钱去买官呢。”
我话一转又说:“在县里当个副官就很不错了,应该知足啊。”
他点点头说:“对。官大官小不一样是干工作吗?”
他自语自言道:“县委书记不是谁都能当的。”
我笑笑说:“县委书记是一把手,油水大,有人会出大价钱买的!”
他冷笑了一下说:“别看他今天闹得欢,买官卖官的人总有一天会倒霉的。”
“查出来的毕竟是极少数啊。”我继续开玩笑说道。
他严肃地说:“等着看吧,党和人民总有一天会和他们清算的。”
他沉下脸说:“我们都50岁出头的人了,拿钱去买官不值啊。”
我认真地说:“党中央反腐败的力度越来越大,贪官的日子也不好啊。”
他感慨地说:“这年头,当上官不算本事,能平平安安退下来才是真本事”
我冷静地说:“不想得太多,相信党组织。”
他出了门口又探回头说:“我绝不去活动,谁去活动谁就是狗娘养的。”
我笑笑,对着他伸出大拇指。
两月后,牛山歌被上级任命为C县县委书记。市委组织部干部管理处陆处长拿着任命书来到县里,要求牛山歌履行任免前最后一道手续——上医院体检。没想到,这一检却检出了大问题:牛山歌患上了肝癌晚期。得知确凿消息后,陆处长当天又将任免书拿了回去。
钟书记亲自将牛山歌送到省人民医院住院,牛山歌临终时我赶去医院看他,这时他已经无力和我握手了。我拉着他的手安慰他,他断断续续地说:“县……委……书记的……命令……公布了吗?”
我违心地点点头说:“公布了,公布了。”
他睁开眼吃力地说:“你不要骗我了,我早……料到了,……县委书记不是人人都能当的。”话没说完,我的眼泪就涮涮地流下来。
牛山歌出葬那天,鹅掌村放了很多鞭炮,村口树上临时架上去的高音喇叭不停地响起《国际歌》,县四套班子的领导都赶来与牛山歌告别。钟书记在墓前致悼词,高度称赞他是“老老实实做人,清清白白做官,值得人人学习的老黄牛。”钟书记还说他一生坎坷,从不言败,县里像他这样的干部已经很少很少了,……。”下山前,大家排成横队向牛山歌敬了最后一个军礼。
这时正是冬未,天空灰暗,大地寂静,洁白的花圈在寒风中,一起一伏,显得格外耀眼,……。
特殊遣送
我们今晚去执行一项特殊的任务—一一一将非法滞留在响水乡海屯村的A国公民陆氏萍遣送出境。
按照现行法律遣送滞留在国内的非法移民是通行的国际惯例,多少年来都无可非议,也是各国警方最为头痛的事情。
由于乡里两次没有按时将陆氏萍遣送出境,受到了上级的严厉通报批评,乡党委书记鲍乃乃,乡长羊从政也因此年底干部考核时勉强评上了“合格”。
晚上11点刚过,羊从政以及乡派出所的三个干警就往“长安之星”车里搬床板绳索和矿泉水,好像去执行追捕任务似的。我莫名其妙,问:“带床板绳子干嘛?”
羊从政头也不回地说:“这回得来硬的,她要是赖着不走,我们就将她绑在床上抬上车运走。”
羊从政的嗖主意虽有创意但已经出格,可为了完成任务我又不好说些什么。
约12时,“长安之星”载着我们向位于海边的海屯村驶去。
上了路我才想起漏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我回过头对羊从政说,你怎么忘了叫鲍书记,人多力量大啊。羊从政摆摆手说:“让他知道就完了,上两次我们扑了空,有人告诉我就是他泄的密,让女的提前跑了。”
我知道,陆氏萍的丈夫和鲍乃乃有亲戚关系,乡长和书记在工作上也有些矛盾。
出下班子团结的考虑,必须在他们之间保持平衡。于是我说,不会吧,鲍书记不会是这样的人。
羊从政吸一口烟说:“第一次我和干警上她家,进门一看她不在,再到船上搜也没有。她能跑到哪里呢,村里的船又没有出海。那次行动的时间只我和他知道,不是他走漏了风声又是谁说出去的?”
我还是坚持不偏不倚的态度:“你只是猜想罢了,证据还是不足嘛”。
羊从政喝口水又说:“第二回,我们又围住了她的家,可没进家门,就有两只大狼狗冲到门口对着我们呲牙咧嘴,谁也不敢从正门进去,等我们从后门翻墙进去时人又不知溜到哪里去了。那次行动的时间也只有我和他知道,连派出所长孟火昌我也没敢讲,你说不是他放的风又是谁胆子这么大敢和乡政府对着干呢?”
为了打消他的顾虑,我认真地说:“你太敏感了,鲍乃乃在原则问题上还是不含糊的。”
羊从政摇摇头:“哼,他有原则?”说完就不吭声了。
“长安之星”很快就转上了椰树掩映的沿海公路。车外是一片墨黑无边的海面,湛蓝的天空上挂着一轮圆月,有淡淡鱼腥味道,弥漫在裹着清凉月色的空气中。
刚从警校毕业的小孔说,如果现在坐在沙滩上边赏月边吃月饼,多富有诗意啊。
羊从政爽快地说,抓到陆氏萍,我请你们吃月饼。
小孔高兴地说,好呀,你要兑现呵
羊从政轻描淡写地说,OK
我没心情欣赏车外的美景,脑海里不断地回忆起陆氏萍的一些情况来。
不久前,我在“公安简报”上看过有关陆氏萍完整材料,至今还记忆犹新。
陆氏萍是十分聪明的女人。她是在公海上认识吴海涛的,她不仅看中吴海涛老实能干,还看中了海屯村的富裕,看中了海屯村稳定的生活,偷偷嫁到村里后还将阮氏梅改为陆氏萍。她很注意邻里关系,平时有空就上各家坐坐,亲手教乡亲们做A国的椰子丝和方块糖,有时候还帮左邻右舍补渔网,日子一久村里人都觉得陆氏萍善良能干,因此派出所几次到村里来调查,村里人都替她打了埋伏,说绝对没有非法嫁到村里的女人,其实陆氏萍嫁到村里已经两年了。
阮氏梅还是个很有心计的人。有一次,乡里的干部突然上门查户口,前后门都被堵住了,陆氏萍急中生智把一只小枕头塞进胸前,鼓鼓囊囊,像藏了一窝鸽子,显得很不利落。查户口的是个年轻干部,以为她真的怀孕了,不好意思地问了几句就走了。因为治安法规定,境外妇女非法进入中国结婚,只要生了小孩或已经怀孕的不能遣送,但仍属非法居留,不能取得永久性户籍。
陆氏萍很想要个孩子,但肚子就是怀不了,有人说是吴海涛的“枪”坏了,有人说陆氏萍患上了宫颈炎,也有人说陆氏萍两口子都在吃中药。
车子经过海屯村时没有停下来,而是一直朝停靠渔船的海边开去。我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她不在家?
羊从政神秘地说:“听我的,不会错。”
干警小孔说:“羊乡长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啊。”
羊从政看我一眼,不好意思地说:“狗屁,真这么厉害我就不会一天到晚挨上面吊屁股了。”
我说,你就不能做出成绩来,改变领导的看法吗?
羊从政叹口气说,我现在不正在努力么。
说着说着,车就到了海边。我们躲在沙滩边上的树林里,信心百倍地等待着陆氏萍自投罗网。
这时已是静谧温馨的午夜。天穹蓝蓝的,云朵白如棉絮,圆圆的月亮像刚刚贴上去的巨大鱼胆,清澈的月色从高远的天际倾泻下来,把起伏有序的海面染成黛墨色。闪烁的渔火缓缓地向海岸移动,从渔火间飘出来的螺号声时强时弱,仿佛动人的音符轻轻撞击着胸膛。
大家都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美景,仿佛忘记了自己的任务。
羊从政提醒说,大家不要走神啊,很快就有人上岸了。
听羊从政这么一说,大家又紧张起来。
风渐渐停了,林子里顿时变得炎热而干燥,潜伏已久的蚊子疯狂地在耳边“嗡嗡”叫,轰炸机似的横冲直撞,把我们的脸部手臂屁股咬得又痛又痒,大家不得不用草帽左右反击,好像蚊子就是我们今晚打的对象似的。
“哗哗”的海浪声越来越弱,渔船陆陆续续靠了岸,渔民们挑着鱼筐有说有笑地从我们身边走过,然后还是有说有笑地走向村里某间亮着灯光的民舍。羊从政和干警都瞪大眼睛打量着每一个从面前走过的人,但始终没有发现吴海涛和陆氏萍。我说:“今晚她可能不回来了。”
羊从政很有把握地说:“回来,一定会回来”。
我说:“有什么根据?”
羊从政又神秘地说:“我们安插在村里的‘线眼’说的,明天是她家公的生日,哪有不回来的道理。”
干警小孔说:“还等吗?”
羊从政坚定地说:“等,我们一定要等到她。”
夜越来越深,月亮已经明显偏西,天边缓缓涌动的海面被月光照射得白花花的,林子里的炎热也消退了许多,但成群结队的瘦长蚊子丝毫也没有降低进攻的频率,一波一波轮番朝我们头上脚部拼命袭击,大家还是一边和蚊子“打仗”一边伸出头来眼巴巴地望着抖动的海面。
突然羊从政喊了声:“看,来了!”大家抬起头往海上望去,只见一条机动渔船“突突突突”地慢慢朝海边驶来。大家都屏住了呼吸,做好了随时跃出树林的准备。
我还是有些怀疑,说:“你怎么知道这条船是他的?”
羊从政得意地说:“你看,船中间补了一大块,那白漆还十分的显眼呢。”
我还是不明白:“别的船也补过嘛。”
羊从政指着那船说:“错不了,补船时我去看过三遍。”
说话时,渔船在离沙滩二百多米远的地方抛下锚,接着发动机也熄了火,过了一会儿船上就下来戴着竹笠的一男一女。女的卷起裤腿挑着渔篓,男的穿短裤肩上挑几只白色塑料桶,一前一后朝我们走来。待那男女走近林边时,大家一齐冲出去挡住了去路,男的吓得大声说:“别打人,要什么都给你们。”显然他们把我们当成打劫的坏人了。
羊从政不紧不慢地说:“真是你们俩个啊。”
陆氏萍立即醒悟过来,说:“是乡长呵,你是来抓我走的吧,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的。”
吴海涛立刻附和道:“乡长你辛苦了。”
羊从政毫不客气地说:“前两次你跑掉了,我们不再追究责任,这回希望你配合我们工作,别为难我们。”
陆氏萍放下担子说:“哟,乡长说到那呢,我们都是熟人了,我怎么会跑呢。”
羊从政捋捋衣袖说:“床板和绳子都在车上,你敢跑老子就敢绑你。”
吴海涛立即给羊从政递上香烟,说:“我保证她不跑,算我求你们了,允许她回家拿几件衣服吧。”
羊从政看了看我,一本正经地说:“我作不了住,你问领导吧”。
我看了看表不加思索地答道:“行呀。”
“长安之星”载着我们朝海屯村驶去,羊从政紧紧地坐在陆氏萍身边,生怕她跑掉似的。陆氏萍却若无其事地用我们听不懂C国话,叽叽咕咕地说个没完没了,而吴海涛则不停地点头。
回到陆氏萍的家后,羊从政和干警还是紧张得如临大敌,分别堵住前后门,羊从政干脆就坐在客厅里监视着陆氏萍的一举一动,好像电影里盯梢的地下游击队员。
陆氏萍在客厅喝了几口水,接着上楼拿了几件衣服,然后轻轻地出了门,前不到10分钟。干警老杜悄悄对我说:“不妙,很不妙。”
我不解地说:“怎么啦?”
“你看,女的什么都不带,她是准备再回来的。”干警老杜肯定地说。
羊从政摸摸脑袋说:“我们总不能强迫她一定要带上什么东西吧。”
我说:“对呀,上级一再强调要实行人性化遣送。”
吴海涛似乎看出了点什么,主动靠近羊从政说:“她没东西,真的没什么东西。”
羊从政冷笑了一下,说:“吴海涛,想唬弄我,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吴海涛点头哈腰地说,领导放心吧,她再回来你们把她抓去坐牢我也没意见。
离开家时,陆氏萍的一家人都出来送别,两只狼狗也一齐叫起来。丈夫一再叮嘱她在船上一定要吃东西,少走动。婆婆拉着她的手久久不愿松开,眼噙满了泪水。家公则不厌其烦地要求我们,路上车子不要开得太快,好像陆氏萍没出过远门似的。
陆氏萍的婆婆又埋道:“别的人你们为什么不送,偏偏送我家的人。”
羊从政很不耐烦地说:“一个不漏,谁都不例外。”
干警老杜火了:“不要再啰嗦了,时间不多了。”
陆氏萍被干警推上车,羊从政把车门一关就恼怒地说:“什么玩儿,我们都成了她的奴隶了。”
当我们赶到望楼港指定的交接地点时,四周已经站满了荷枪实弹的武警战士,A国的接收船也早已停留在指定的海面上。趁离交接还有一些时间,我仔细观察着陆氏萍,仿佛一个猎人在端详刚刚捕捉到的猎物。
陆氏萍人长得很甜,椰圆形的脸,皮肤虽然有些黑,但牙齿很齐很白,尤其是右嘴角上方生着一颗小小的黑痣,在微笑的时候,会妥帖地跟着她的笑容生动起来。可惜的是她的头发不争气,又短又黄,胡乱地耷拉在汗津津的额头上,仿佛沙滩上刚刚种上去的弱不禁风的木麻黄。
她望着我似乎有话说。我故作严肃不理睬她。
她失望地低着头,默默地聆听着隆隆作响的海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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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赤裸裸地照射着大地和海洋,海风吹乱了我们的头发,武警战士的枪刺发出烙眼的光,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敢大声说话。被遣送的妇女共有27人,她们都是从A国非法入境成婚的,分别由邻近的乡镇押送过来。她们衣着简洁干净,面向大海排成三列横队,脸上的表情相当复杂,并时不时回过头来似乎要找寻什么。
她们是思念丈夫温暖的胸膛,还是依恋风景画的异国风情?
8时30分,双方准时开始交接。海上边防派出所的干警逐一清点人数后,立即用快艇将她们送上接收船。A国警察再次核对人数,然后斯条慢理地在遣送文件上签字,海上边防派出所的干警拿着文件副本乘快艇迅速离开,至此整个遣送行动顺利结束。由于禁止亲人到现场,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悲欢离合的情景。
羊从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当A国的接收船在我海政船的监视下,向深海的偏南方向驶去时,羊从政掏出手机给鲍书记报告了胜利的消息。鲍乃乃大喜,并在乡里的阿珍海鲜店安排我们吃饭喝酒。
鲍乃乃并不介意羊从政的单独行动,把家里珍藏了三年的两瓶“九阳雄根酒”拿来招待大家。派出所长孟火昌也不知从哪个包厢跑过来,不停地给羊从政敬酒,故意想把他搞醉。大家边喝边笑,鲍乃乃主动地从我手上抢过麦克风,用不男不女的嗓音接连卡拉OK了好几首民歌。酒喝到一半,大家都有些醉了,羊从政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说:“接收船到A国没有呢?”
鲍乃乃说“到啦,到啦。”
羊从政斜了一眼鲍乃乃说:“我把你看成是她一边的人,我错了,错了”
鲍乃乃拍拍他的肩膀说:“喝酒吧,别想那么多了。”
羊从政头一昂头把酒倒入嘴里,接着打了一巴掌自己的脸。
10月的一天,有人发现陆氏萍又出现在海屯村,乡长羊从政接到报告立即组织乡政府一班人上门清查。还没走近吴海涛的家门口,人们就听见陆氏萍在二楼用生硬的普通话唱:“大海啊大海,你是我生长的地方,……”,羊从政二话不说就推门入屋,陆氏萍笑眯眯地迎上来,说:“乡长辛苦了,大家辛苦了,屋里坐吧。”羊从政严地说:“你刚走几个月怎么又偷偷摸摸跑回来?”陆氏萍边给大家递茶水边说道:“我怀孕了,正好三个月。国家治安法规定,孕妇不在遣送范围内,羊乡长你不会乱来了吧。”
羊从政气愤地说:“我不信!”
陆氏萍撩起衣服,很幸福地说:“不信,你看,你看看嘛!”
羊从政低头看了看陆氏萍微微突起的下腹又气又恨,放下茶杯拔腿就出门。陆氏萍走出门口大声说:“乡长,吃了午饭再走吧。”羊从政头也不回气鼓鼓地说:“吃个屁,今年的社会治安工作算是白干了。”
惯偷米高见
米高见的盗窃记录一年前就放在我的案头上,厚厚的材料证明他已经触犯了刑法。
米高见是鸡丁村的村民,1、7米的个子,瘦不拉叽的,眼角边上什么时候都有一粒黄眼屎,整天穿一身褪了色的绿军装,帽子脏得像煮猪食的锅盖,从来也不洗,活像流浪街头的疯子。
米高见在养鳖场当过保安,上深圳打过工,由偷鸡摸狗发展到偷摩托车,派出所两次进村追捕都让他溜走了,为此公安局长毛双锤骂派出所长孟火昌是个草包。
米高见嘴大下巴尖,见到认识的人就微笑,并主动递上一支“宝岛”香烟。他专门偷单位的摩托车,把销赃得来的金钱给村里打了一口深水井,解决了鸡丁村吃水难的问题,很有点“劫富济贫”味道,因此村里大多数人都说他不错,只有少数人骂他变态有神经病。
去年以来,他越偷越猖狂越偷越大,竟把派出所的“长城”皮卡工具车也偷去卖了,气得孟火昌跳起来骂:“他娘的,不把这个兔崽子抓到,老子派出所长也不当了。”
米高见相当狡猾,把在保安学校学到“脱身术”发挥得淋漓尽致。
第一次追捕行动扑了个空。那天夜里,派出所的干警根据群众举报,于凌晨一点钟包围了鸡丁村,可进屋仔细搜查却连米高见的影子也没见到。他母亲说,干警进村前他就从村后的小路跑了。他怎么知道派出所的行动时间呢?难道内部有人走漏了消息,孟火昌问了参加行动的所有干警,但大家都振振有词地说绝对没对外人讲。有人怀疑和他一起打过工的干警走漏了风声,但那干警却在所长面前拍胸口说:他不可能当叛徒。
乡党委书记鲍乃乃准备在抓到人后请全体干警吃早餐的,后来听说没抓到人就借故开会去了,弄得孟火昌只好自己掏钱请干警吃了一顿羊肉汤粉。
第二次追捕行动干警们还是无功而归。那天上午12点钟,长坡村村民龙二气喘喘地跑来派出所报案,说米高见在长坡村他姑姑家喝喜酒。派出所的干警立即放下饭碗骑摩托车直扑长坡村,但进村搜了一圈却发现他根本不在村里。他姑姑说,他吃过午饭刚走了,现在何处她也不清楚。实行上,米高见此刻老鼠似的就趴在房顶上。
米高见的案子惊动了县委一把手,脾气很爆的钟书记在政法委的治安通报上用红笔批示道:“连个小偷都抓不到,公安局是干什么吃的?”为此,县人大正式下了督办通知书,公安局长毛双锤也天天催着破案。乡党委书记鲍乃乃和派出所长孟火昌再也坐不住,咬着牙从自己的工资里拿出600元,发展了村里一个因为争宅基地和米高见打过架的小青年做“内线”。他的任务很简单,只要发现米高见回来,就立即骑摩托车上派出所向孟火昌报告。为了鼓励小青年,鲍乃乃私下向小青年许诺,年底征兵时一定优先照顾他。小青年从小就向往部队,因此很愉快地接受了任务。
这一招果然很灵。第五天的晚上约7点多钟,“内线”就骑着摩托车来到派出所报告:米高见天黑时回家了。孟火昌很兴奋一拍大腿说:“这回让他跑掉,老子心甘情愿当孙子。”
我是来乡里蹲点的常委,自然就名正言顺地成了这次行动的总指挥。
为了保证追捕行动万无一失,乡里的干部职工全部参加,派出所的干警也倾巢出动。羊乡长是本村人主动提出回避,鲍乃乃很不高兴当着大家的面讽刺道:“妈的,这点情关都过不了,还一天到晚想提副县长,什么东西?”
羊乡长脸色涨成猪肝红,说:“我在家杀狗等你们胜利归来,狗钱酒钱我自己来付,这样可以吧。”
鲍乃乃用鼻子哼了一声。
鲍乃乃有个嗜好,特别喜欢吃狗肉。
我本着和稀泥的目的说,后勤也得有人管,不然我们回来吃什么呢。
羊乡长和颜悦色地说,对啊,你们回来就有饭吃不是很好吗。
鲍乃乃撇撇嘴。那没说出来的话,我都听清楚了——窝囊费!
羊乡长也不傻,看出了鲍乃乃不满的神态。他说,抓到人,我第一个举双手请县委给鲍书记记功。
鲍乃乃不以为然地说,你说记功就记功,那有那么容易的事吗。
抓住米高见真没那么容易。
鸡丁村座落在半山腰的斜坡上,村前村后树林茂密,杂草丛生,小径隐蔽,为米高见逃跑提供了便利的条件。根据地形条件,我果断地布置了行动方案:鲍乃乃带一个小组埋伏在村后守株待兔,我率领一队人马堵村前封两侧,孟火昌和派出所的干警则直扑米高见的家,那排兵布阵仿佛要进行一场进攻战
大家听说抓到米高见有嘉奖,回去还有狗肉吃都很高兴,纷纷提前赶到乡政府大院集合。鲍乃乃作了简短的动员后,队伍就出发了,这时已经是深夜。
我们的行动相当的隐蔽。大家先坐汽车到一个山脚下再改为步行,坳黑的山影和淡淡的天色掩盖了我们的身影和匆匆的脚步,路上大家都默不作声,仿佛米高见就在身边的树林里似的。
当我们把鸡丁村围得水泄不通时天已经大亮。我一声令下,孟火昌和几个干警飞身扑入屋里将熟睡的米高见抓获,并拎小鸡似的迅速将他押出大门外,一气呵成的动作,仿佛再现了电影里我侦察兵深入虎穴勇擒特务的特写镜头。
可能是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了米高见的家人,米高见的母亲披头散发地跑出大门口歇斯底里地大声喊:“派出所抓人啦!派出所抓人啦!”
着喊声村里突然响了“铛铛铛铛”的铜锣声,村民听到锣声相续打开屋门,然后不约而同冲到米高见的家,把孟火昌和干警团团围住。他们好像专门演练过似的,内层是小孩,中层是老人,外层是妇女,而男人即站在外围不断地喊着:“不准乱抓人,不准乱抓人。”
形势的急转直下完全出于我的意料之外。
孟火昌显得十分镇静,用右手把公安局的拘留证举过人头,大声说:“大家看吧,我们是经过公安局批准抓人的。”有个老汉伸出手把拘留证接过来看了看,然后用力撕碎大声嚷道:“证件是假的,大家不要相信他”。
于是,村民又整齐地喊“不准乱抓人,不准乱抓人!”
形势十分危急,我冲过去向村民解释:“这是县公安局安排的追捕行动,大家都要支持,只有村里的治安好了,大家才能放心生产安心活。”但他们好像没听到似的还是一个劲地喊:“不准乱抓人,不准乱抓人!”
围观的村民越来越多,孟火昌和干警被他们围在中间动弹不得。我知道,这时候特别需要冷静,绝对不能伤害无辜群众否则局面不可收拾。于是我立即用命令的口气说道:“干警把子弹退出来,把枪的保险关上,对群众要做到骂不还口,打不还手……。”
谁知我的话音刚落就有人说,你是什么人?,
我说,是县委领导。
有人又说,你是县委领导,谁相信呀?
我说,县委的政法委书记就是我,你们有什么想法直接跟我说吧。
一个光着上身穿红裤衩的汉子说,大家不要相信他的话,县委的领导们现在正在宾馆里喝茶呢,怎么会一大早跑到村里来呢。
孟火昌梗着脖子指指村民说,县委领导的话你们都不听,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孟火昌的话没说完,外围就有人将小孩的尿布,女的烂裤衩朝他和干警的头上扔去,一条黑色女人奶罩恰好飘落在他的头上,引起群众一阵“哈哈”大笑。
从村后急匆匆赶过来的鲍乃乃恼怒了:“谁要是再不让路,我要以妨碍治安罪把他抓起来!”说这话时鲍乃乃把右手握成了拳头。
鲍乃乃的话立即惹怒了围观的村民,几十个光着上身的男子立即把他围起来。有个中年男子指着他的鼻子说:“你算什么东西,你要是把米高见抓走,今天我们就跟你们拼了。”
村民们也跟着呼应道:“对,和他们拼了。”
鲍乃乃毫不畏惧地说:“大家头脑要清醒,包庇犯罪嫌疑人也是犯法的。”有个老妇人含含糊糊地说:“他犯了什么罪,为什么你们不提前说给我们听呀?”
她的话一落,不知是谁朝鲍乃乃身上扔几包用报纸包着的,稠得像黑芝麻糊般的大便,顿时间,一股猛烈的臭味向外弥漫,周围的人仿佛见了瘟疫似的纷纷捂住鼻子。
鲍乃乃忍住心的愤怒,说:“大家头脑要清醒,米高见用销赃的钱给村里修路打井,那是坏人做好事,本质上也是犯法的。”
孟火昌又喊道:“说得对。大家不要被他的非法行为蒙住眼睛呵。”
“他妈的,蒙你个鬼呀。你们开会喝矿泉水,煮饭洗澡用自来水。我们去年才靠喝上了干净水,全村几百人喝了几十年脏水,乡政府怎么不拿一分钱来打水井?乡领导的眼睛都瞎啦?”一个秃顶的中年愤愤地说。
“我们也是人啊,让自己的老百姓几十年喝不上干净水,我看乡政府也是犯罪。”秃顶的中年人又说。
他的话一落就有人接着说:“就是嘛,乡政府犯法在先,乡领导为什么不去坐牢?公安局为什么不抓他们?”
……,
这时,我突然想起应该让村长站出来做做群众工作,但找了老半天却没有发现村长的影子。有人告诉我,村长刚才还在场,见到村民把干警围起来就偷偷溜了。
我还是耐心细致地做村民的思想工作但村民就是不让干警将米高见带走。我担心这样对峙下去会影响了党群关系,损害了干警在群众中的形象,万一发生了流血冲突责任就更难以担当了。
“以退为攻,有时会使矛盾迎刃而解。”我想起了一位著名军事家的话,于是便对村民说:“米高见是个惯偷,法律是不会放过他的,今天我们可以放人,但等你们想通了我们再来抓他。”
村民听说放人立即就安静下来,当孟火昌打开米高见手上的手铐,并把他推入人群时,村民也立刻松开手让出了一个口子,孟火昌和干警迅速从口子里走出来。
正当我们唉声叹气离开村子时,村长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他点头哈腰地给鲍乃乃递上一支烟。
鲍乃乃故意不接,指着他的鼻子问:“你刚才跑到哪啦,是死在棺材里了吧。”
鲍乃乃不容他插话,又骂道:“不要说你是羊乡长的堂哥,你就是羊乡长的父亲我也要撤掉你。”
村长脸色铁青,头上不停地冒汗。
我们走出村子很远了,但大家还是一肚子窝囊气。孟火昌垂头丧气地说:“看来我真的当孙子了。”鲍乃乃把粘满大便的外衣脱下来狠狠地扔进水田里,似乎对我说也似乎对孟火昌说:“县委钟书记在大会上说,农村的普法教育已经取得了全面的胜利,呸,我看他们的吊样子,鸡丁村的普法教育再搞二十年也不够。”
返回乡里后,大家都纷纷往洗澡间跑,仿佛中了邪似的。
“人抓到没有?”羊乡长见到我迫不急待地问。
我头也不回地答道:“抓到了,但又放了。”
“为什么?”羊乡长眼睛瞪得牛卵子大。
我耸耸肩说:“你去问鲍书记吧。”
羊乡长似乎明白了什么,摇摇头说:“完了,这狗钱我是白花了。”
一个星期后我决定再次进村突击逮捕米高见,但孟所长说,不用了,他昨晚已经到派出所自首了。
审讯时,我问米高见为什么要当贯偷!他很有道理地说:“生活所迫,有吃有喝我还去偷吗?”
我又他为什么自首?他说:“为了抓住他,村里已经被派出所折腾好几回了,我真的不愿意因为自己一个人而连累了村里的兄弟姐妹。”
他挠挠脏乎乎的头发又说:“反正跑不掉了,还是自首好,因为拘留所里有饭填饱肚子。”
抓住米高见上下皆大欢喜。孟火昌向公安局长打报告要求给派出所嘉奖,原本就对他看不惯的董一点却说:“关你们屁事,他是自首的。”
后来,米高见被判了5年徒刑,村长也丢了乌纱帽,但响水乡盗窃摩托车的案件还是有增无减。
八月的刑场
有一天,大约是下午四点多钟,县委钟书记打电话告诉我,高级人民法院决定在县里处决一批死刑犯。我问他,公审大会在哪开,处决犯人的地点又选在哪?
钟书记用不容商量的口气说:“你是政法委书记,杀人的事你说了算。”
我说,你是县里的老大,为了表示重视应该到现场看看吧。
钟书记连忙说,我还有重要的会议,恐怕来不了了。
钟书记相信迷信。他曾对我说过,杀人的事他几年内都见不得,因为算命先生给他看过相,见了人血死尸会影响他的仕途。
死囚犯总得有人去处决。我这个政法委书记没有任何推脱的理由。
钟书记又交待说:“现场要组织好,不要出任何问题呵。”说完就放下电话。
杀人偿命,自古以来是这样,现今的法律也是这样,谁也改变不了。
有人听到杀人心里就发怵,我却不以为然。在79年的那场边境冲突中,我还是坦克部队一个年青的连长,在一次争夺防御要塞时和敌人遭遇,我们十几辆坦克把敌人杀得鬼哭狼嚎,尸横遍野,晚上就在腥臭的尸体旁边睡觉,多少年过去了我并没因此做过恶梦。
有人看到死人更是敬而远之。原来县里也有一个刑场,不很太,约两亩地,每年的租金400元,且离县城并不很远。由于处以极刑的囚犯总是极少,地上又不能够种庄稼,村民觉得租金太少,合同期满后就不肯出租了。尽管后来地上很快就种上了槟榔树,但人们走过的时候,总是绕得远远的,仿佛那里潜伏着瘟疫和野兽。
经过慎重考虑,我决定在响水乡召开公审大会,并就地处决死刑犯。当我把想法告诉县委钟书记时,他在电话里说:“处决犯人只是手段,教育群众才是目的。”
我回到乡党委会议室,乡领导传达了这个前所未有的任务,大家竟然像哑巴似的半天不说话。只有墙上挂着的方形钟不停地走动,长长的指针抖动出“嘀嗒嘀嗒”声音。
我说:“说话啊,那些囚犯又不是你们的亲戚。怎么吓成这样?”
乡长羊从政第一个站起来说,好呀,近几年乡里抢劫杀人的事也不少,让群众亲眼看看也许今后的治安会好一些。
我说,杀鸡给猴看嘛。
党委书记鲍乃乃皱皱眉头,说,来一大帮人,谁来坐庄?
我笑笑说,不用担心,所用经费由县委政法委负责。
鲍乃乃听说经费不用乡里负担,脸上立即有了笑容,说,书记你放心,保证协助你开好大会,如果出了差错你就把我当犯人毙了吧。
我笑笑说,你一天到晚想的就是钱,政治观念哪儿去了。
鲍乃乃,开玩笑开玩笑,其实上面的人来了我们还是热情招待的嘛。就拿你来说吧,我不是招待得很好吗?
鲍乃乃又嘻皮懒脸地笑笑。
乡领导分工很明确,大家的热情都很高。鲍乃乃却请假,说前天患上了“五更泻”肚子老是痛,实在去不了现场。部下有病还是要关照的,我知道他想回避但还是准了假。羊从政冷笑了两下,说,我们的书记关键时刻又拉屎啦,要不要我抬你上医院啊?
鲍乃乃摆摆手说,不用不用。我在乡里给你们准备饭菜。
散会后,鲍乃乃第一个出了门口,羊从政走上来悄悄对我说,以前我说他很滑头你不相信,现在你看见了吧。
我说,别乱讲,也许他有苦衷。
……
选择公审大会的地点很顺利。
我们选定乡中学操场做公审大会的会场。操场还算大,建于80年代初,杂草丛生,看得出平时很少学生踢球。主席台是用泥土垒起来的,三面有石块砌的短墙,前面两个墙角的石头塌了下来。中央有个沙地蓝球场,场上竖着两个篮球架,两掉了一小块木板,锈迹斑斑的铁圈垂着头,给人荒凉而又破烂的感觉。
得知县边的球板上都里要在这里召开公审大会,瘦得像竹杆的郑校长很高兴,他一再向我表态,一定动员全校的师生把杂草拔干净,把操场整理得利利索索舒舒服服,像召开运动会一样。
我担心影响学生学习就用商量的口气说,如果师生要上课就不必参加大会了。
郑校长推推眼镜坚定地说,来,一定来,都要来。你不知道啊,现在的老师越来越不听话了,上学期有个老师因无故缺课没评到奖金,他竟扬言要拿刀来跟我辩论。你说这样的老师不受点反面教育,我这个校长还能做下去吗?
说,那是个别现象,不必惊慌嘛。
郑校长眨眨眼又说,还有一个初中生因偷看女生小便,被班主任批评了几句,他不但不服还把开水泼在班主任的屁股上,弄得班主任一个月内坐不下睡不着。这些孩子不接受见血的法制教育,以后怎么得了,哪个老师还敢管。
见郑校长态度如此坚决,我很高兴地说,来吧,让他(她)们看看也好。
郑校长兴致勃勃地说,普法教育,刻不容缓,刻不容缓啊。
处决死刑犯的地方不好找。我们先在一条小河边找到了一个不大的地方,但村里的老百姓都不同意,说搞脏了地方对他们不吉利。我们又在一个山坳里找块沙石地,但村里的群众开口就要三万块钱,少一分也不干,因此又只好放弃。最后在一个大山谷里找到了一块荒地,五大三粗的村长很慷慨,开口就答应了。原来这是一有纠纷的祖宗地,几户人家争了好几年,村委会一直没敢定给谁。村长说,反正是“公家”的地,县里用就用吧。
这里的风景很不错。四周林木茂密,野花盛开,溪水潺潺,吱吱喳喳的鸟叫声不绝于耳,好像世外桃源。我想,双手沾满鲜血的囚犯能在这里找到归宿应该满足了,他(她)们真的感谢村长呢。
会场布置得严肃威严。周围的墙上都贴上了法院的公告,很大的一张白纸,黑体字,落款处是法院院长的大大的名字。死刑犯的名字中间打了个大红勾,那红红的大勾远远看去就十分的引人注目。围观的人静静地看,看完后又静静地走开。
上级法院,检察院的领导端坐在主席台上,他们以极大的威严君临一切,让台下的人看上一眼就肃然起敬。我和乡长一本正经地坐在他们身边,时不时回答他们提出的与这些犯人毫无系的问题。诸如:最近生活怎么样,工作还忙吗,这里有没有野味吃等等。
台前用红色塑料绳拉开一段距离,四周是荷枪的警察。警察都戴着墨镜,手上拿着对讲机,好像守卫国家政要的特工。
尽管阳光十分的猛烈,风也不知溜到哪儿去了,但操场上还是坐满了人,人们宁愿用手,报纸,甚至脱下上衣举在头上遮挡炎热,也不愿意离开现场半步。据说,响水乡几十年没公开处决过死刑犯了,清脆的枪声不仅包含着特别的意义,而且对他们而言还是十分的陌生和好奇。
10时正,随着法官的一声命令,四名死刑犯被押上主席台,那一刻整个会场一片寂静。三名男死刑犯面对群众昂着头,目光沿着操场打转,装着很从容,他们的年龄都在三十岁以下,罪行都是因为入屋抢劫杀人。贫穷愚昧无知是他们杀人的根本原因。女死刑犯捕前是税务所的会计,用老鼠药毒害了自己的亲人。她年仅28岁,身材苗条,五官端正,眉毛浓黑,时不时抬起头来偷看台下的人群,似乎在寻找自己的亲人。
人群中有人对着死囚犯指指点点,似乎有说。
羊从政贴近我的耳朵说,为了这点钱杀人真是轻于鸿毛啊。
羊从政指指女囚犯说,和别的男人玩玩就可以了,杀自已的丈夫干嘛,真蠢。
我不停地点头却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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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官不停地念审判书,抑扬顿挫的声音清晰地在会场里缭绕。当法官念到“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时,三个男死刑犯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双腿不停地颤抖。那女死刑犯当场瘫倒在地,喉咙里发出古怪声音,好像吃多了地瓜,打嗝似的。
群众对法院作出的审判报以热烈的掌声。
审判会一结束,法警便把死刑犯的脚镣手铐卸下,然后用麻绳绑上双脚双手,押上大卡车游街。为了防止他们路上喊“反动口号”,法警用手帕把嘴巴睹住。因此他们的脸色都呈灰黄色,想喊也喊不泻出来。
乡政府所在的小镇只有一条街,实际上也算不上街,其实是来赶圩的人多了,人们便把尘土飞扬的沙土路也当成了街。平时人多街窄又乱摆东西,汽车通过几百米的小街也不容易,仿佛泥潭里慢慢爬行的蜗牛。
走在前面的警车不停地广播死刑犯犯下的血腥罪行,夹在中间的囚车神秘得连玻璃窗也没有,紧跟在后面是武警的摩托车和载着法院枪手的中巴车,车顶上旋转的警灯血红得刺眼,尖叫的喇叭声急速连续,两边摆卖杂货的农民见了都惊恐地纷纷让路。
车队行至街道中心时,围观的人群里突然出现了一阵骚动。一群愤怒的群众边骂边往另一群哭泣的人群扔土块。几个警察冲过去制止了他们的行为。后来才查清,扔土块的群众都是受害者的家属,而哭泣者则是死刑犯的亲人。
囚车抵近山前已没路可行,死刑犯只好由警察拉着走向山脚。太阳射下的光线猛烈得炙人。由于死刑犯拒绝吃早餐,他(她)们都同时出现了虚脱的症状,满头大汗脸色土黄。男死刑犯的步伐越走越慢,女死刑犯已经昏过去了,由法警夹起两臂拖着走的。围观的人群安静下来,一个个翘首等待奇妙的枪声。受害者的亲属和死刑犯的亲人各站一边低声抽泣。
时,整个山谷闷热得让人窒息,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连树木也垂下了头。
罪恶的生命已到了最后的时刻。死刑犯排成一列跪在地上,四个穿警服的年轻枪手持枪出列,尖利的刺刀抵近犯人的后背,反射着惨白的光芒。
羊从政转过身去,用一双中指塞住两只耳朵,眼睛闭闭得紧紧的,头部稍稍前倾,仿佛成了死囚犯似的。我用力拍一下他的肩头,他才猛地醒过这来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为了尊重死刑犯的权利,依据法律的有关规定,我陪同法官逐一询问他(她)们还有什么话要说。脸色惨白的符某某怎么问也不答话,嘴角频频地抽动。满头大汗的陈某某故作镇静,说,不说了,说了也没用。脸上有块黑红伤疤的邢某某哆嗦着说,愿死后把肾脏和角膜献给医院。法官当场回绝了,因为事前没有签下协议,也没有医院愿意接收。听到我们的拒绝,邢某某闭上眼睛再也不说话了。那女的则抬起头,泪水满脸地说:“我对不起父母的养育之恩,希望他们把我忘了。”正是这个妇人为了与第三者私奔,突破了正常的心理状态,用老鼠药毒杀了自己的丈夫和女儿,直至押赴刑场还不忏悔自己的行为。
法官对死刑犯再一一验明正身后,一个年青法官举起右手大声喊道:“预备,放。”
枪声几乎同时响起,在一个极短的瞬间,枪口闪出的子弹形成一朵很有规则的火苗,锐不可挡地滑过由细胞组成的血肉之躯,然后又欢快地钻入绿草覆盖的泥土,给地下无辜的冤魂带去了抚慰的信息。
三个男死刑犯应声倒地,不到一分钟就命归黄泉。女死刑犯两眼圆睁慢慢翻过身来,用布满血丝的目光逼着蓝天,法警射手上前两步对着胸部又打了一枪,鲜血从胸膛涌出很快又湿透蓝危囚服的前襟,顿时空气里立即弥漫开一股恶臭的腥味,很刺鼻。
羊从政吓得拼命往树林里跑,好像子弹打在自己身上似的。
围观的群众潮水般向前涌去,但很快就被武警战士挡回来。
在法警的保护下,死刑犯的亲属走上前将尸体抬上牛车,然后沿着寂静的山路慢慢向村庄走去,“哐当哐当”的牛铃声清晰地回响在山谷里,热得几乎燃烧的阳光照在他们的身上,远远看去像一团团虚幻的光圈。
不到片刻的时间,整个山谷又响起了一片热闹鸟鸣声。
我们还没有撤出现场,一群孩子就冲入草地挖子弹头。据说他们把子弹头卖给镇上的老铁匠,那驼背的老铁匠会把子弹头打成钓鱼的坠子,再高价卖给钓鱼的老板。
返回的路上,我用手机向钟书记作了汇报,钟书记很高兴地说:很好,很好。然后就关了手机。
回到乡政府已经是下午一点多钟了,我们进饭堂刚坐下,炊事员阿花就把饭菜端上来。实在太饿了,我端起碗就狼吞虎咽,羊从政却迟迟不动手。我说,怎么不吃饭?
他说,没食欲,一点也不想吃。
我说,为什么。
他说,想起草地那滩血就想吐。
我说,人死如灯灭,有什么可怕的。
他莫名其妙地说,什么时候才能不枪毙人?
我满不在乎地说,大概一百年以后吧。
他用陌生的眼光看着我,然后摇摇头说:“我看不到了,那时我也死了。”
后来,我才知道姓邢的死囚犯原来是鲍乃乃姐姐的哥哥的侄子。
海上三昼夜
出海了。
我们五个——乡党委书记鲍乃乃、乡长羊从政、副乡长洪七、派出所所长孟火昌和我,幸成为第一次去南海“868”渔场的“父母官”,开始向遥远的蓝色海洋出发。
我们这次出海的任务是为乡镇渔业税改革做调研。
出海前,县委钟书记和冯县长一再交待说,要水小心,别出事啊。
一个炎热的早晨,我们坐上了从海屯村去“868”渔场捕鱼的“莺海”号渔船。这是海屯村大的一艘渔船,也是村里最旧的一条机动渔船,好像一尊浑身长着硬盔甲的庞然大物。船仓很窄,前半部堆放着很多生活用品,如大米、蔬菜,柴油、矿泉水、方便面等等,后半部却凌乱地堆放着一大堆白色尼龙粘网。海风吹过,吊在舱顶的风铃“叮叮当当”响,好像在提醒我们渔船就要开动了。
船主熊日安对我们的到来有些不大高兴,一再交待我们不要到处乱跑,掉下水里出了事他不负任何责任。说这话时,他始终没有看我们一眼,仿佛自言自语似的。
“莺海”号慢慢向外海驶去,前方是一片蓝得无限大的海水,头顶上是一群一群飞翔队形十分生动的白色海鸥,我们站在船上好奇地看风光。这时,离我们原先预定的出发时间迟了两个小时,原因是熊日安的妻子何水娇在家拜神耽误了时间。对妻子的姗姗来迟,熊日安一副无所谓的样,好像故意做给我们看似的。
上船前,我了解了熊日安的一些情况,乡领导对他的看法都不怎么样。
熊日安四十出头,当过五年海军,从头到脚黑得像非洲人,喜欢抽水烟筒,说话鼻音很重,喜欢穿白背心白运动裤,沙滩排球打得很不错。
熊日安在部队时,由于作风散漫,普通话又说得不好,曾和湖南籍班长打了两架,退伍时湖南籍艇长又压住不让他入党,他又气又恨,退伍那天,用报纸包了一包大便放在艇长的被子里。事情不知怎么传回村里,因此一贯对他有好感的村长也对他另眼双看。
在鲍乃乃眼里,熊日安是个不懂规矩的人,因为上船前,他怎么也不肯让我们上船,理由是影响他捕鱼,硬是要乡政府补贴了5百元和两桶柴油才松口。
洪七也百分百地认为,熊日安是个狡猾的刁民,渔业逼上门都不肯交,还扬言如果乡政府硬迫着交税,马上组织渔民上乡政府门口静坐抗议,而且几年都这个样子,抓去坐牢都够条件了。
唯有羊从政对熊日安很有感情。羊从政当乡长几年来凡是给上级领导送礼,都是从他那里买的龙虾和马鲛鱼,打了五折还得了一对海马。
我不认识熊日安,但从他当过兵入了团的经历看,他坏也坏不到那儿去,拒交沉重的渔业税也有一定的理由和原因。
海风轻轻吹,海鸥在歌唱,我的身子也仿佛在灿烂的阳光里轻轻地飘动。羊从政小孩似的大呼风景太绝了。洪七即忙着给我和鲍书记照相。而孟火昌却蹲在一边使劲地擦冲锋枪。何水娇伸出头来招了几下手,意思是让我们不要站在船边上。我们对女人的好意视而不见,依旧站在船边上喳喳呼呼,乱叫瞎喊。
“快进去,想找死啊!”熊日安从驾驶室侧身探出头来朝我们大声吼道。
我们还是无动于衷。
牛日安又喊道:“掉进海死了,我是不会陪一分钱给你们的。”
熊日安刻毒的话,让我们只得乖乖地回到仓里。此刻,仓外是一片蔚蓝的海水,有清凉的鱼腥道时不时飘出仓来。
喂,要走多少时间才能到达目的地啊?羊从政问。
大家都默不作声,船上能回答这个问题的,只有两个人。可是此时熊日安正在全神贯注地驶驼,何水娇也静静地守在“突突”作响的柴油机旁。
洪七又问:“要走多少时间才能到达目的地啊!”
要是机器不出故障,又没有风浪,晚上十二就到达目的地了。何水娇也没回翁声翁气地回答道。
羊从政说,天啊,那还不到了公海啦?
何水娇还是头也不回地说,是啊,你们害怕啦,当初干嘛非要来呢?
鲍乃乃闷闷不乐地说,走那么久,我们呆在上不傻了吗?
何水娇说,傻什么呀,你们当官的不是喜欢赌吗?在船上打麻将嘛。
她的话提醒了鲍乃乃。在鲍乃乃的指挥下,他们四人在仓里立即就摆起“长城”来。顿时,那“哗哗”的洗牌声在仓里响得格外的刺耳。
何水娇见我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就转过身对我大声说:“大领导,你到船头和日安说说话吧。”
我二话不说就出了船舱。熊日安爱理不理地示意让我坐在他的身边。
我说,在这里下网有鱼吗?
熊日安说,没有。
我说,为什么呢?
熊日安说:“大网小网一起下,小鱼都被捕光了。”
熊日安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说:“怪不了谁,都是渔民自己害了自己。”
我一时无话可说。
沉默了一会儿他边驶驼边略有所思地说,其实海上有很多值得看的东西呢。
我四处乱瞧,耸动鼻子,除了蓝蓝的大海和远处滑动的白帆,以及嬉戏玩耍的海鸟之外,没发现什么特别的风景。
我说,到处都是深不可测的海水,有什么好看的?
他说,再看,好好看。
我真的傻乎乎地看了这边又看那边,再探出头去看看天上,可还是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
我不解地说,你看见很多与众不同的风景吗?
熊日安说,大海是我的家,家里有什么,我怎能不知道呢。
熊日安得意地说:看海。看鸟。
海有什么好看的呢?不就是像猛兽一样,一会儿温顺得好似处子,一会儿又发怒得恨不得把人吞下去。我还是孩子时就跟祖父出海打鱼,对大海的脾气早就熟悉了,还用你说么。于鸟,不就是一群一群又腥又脏的海鸥吗?它叫唤扑食的动作,它光彩耀眼的羽毛,还有那为了抢食物互相打架的凶悍像,我闭上眼睛就能想象出来。
我实在看不出其中的奥妙,只得继续请教傲慢的牛日安。
熊日安这回很健谈,好像等着机会在我面前露一手。
他说,你看吧,海鸥在空中飞的时间很短,浮在海面上的时间较长,说明台风就要到来了,它们是趁台风到来前抓紧时间找小鱼吃。你看看大海,远近的波浪都是一样高一样大的,而且浪尖浑浊浮着很多的小鱼。你再仔细听听海底,是不是断断续续出现一些急促的隆隆声?这说明台风过后没有大雨。
我疑惑地说,据我所知,台风过后必有暴雨的呀。
熊日安慢吞吞地说,海上鲜为人知的秘密还多着呢。
稍过片刻他又轻蔑地,信不信由你,等着看吧。
果真,过了午后,风就越来越大,浪也越来越高,渔船像一片叶子一会儿立起来,一会儿又陷入水中,随时都会倾复。鲍乃乃四人赶紧收起麻将,双手扶着仓边的木板不敢动弹,一个个脸色苍白,好像大难临头似的。茶杯和口缸被风掀下地板四处滚动,发出难听的碰撞声音,我们面面相觑。我像猪一样躺在地板上,感觉天在旋转海在旋转,胸口有些发闷,好像有块东西压住肋骨隐隐作痛。自以为身体生猛的孟火昌和鲍乃乃手拉手坐在地板上,目瞪口呆。羊从政战战兢兢地用尼龙绳一头梆往自己的腰,一头栓在船边的扶铁上,好像随时和渔船同归于尽似的。洪七喃喃地说,内脏都吐出来了,完了,什么都完了。
何水娇也蹲下来,黑红着脸大声说:“你们不要说不吉利的话好吗?无事的,这样的风浪我们遇到多。”
洪七张了张嘴想说话,可又没说出来。
海浪像浮动的群山,连绵不绝,海底下似乎藏着无数的怪物在隆隆咆哮,海水乌黑得像墨水,那墨颜色是画家绝对调不出来的。海鸥也不就知逃到哪儿去了,海面上空荡荡的。
风浪的杀伤力是无可抗拒的。尽管我们都吃了超量的“晕海宁”药片,但终于还都吐了。难受的滋味难以言状:先是吐饭,饭吐完了就吐水,水吐完了就干吐,一个个都被抛得肠胃错位,头胀脑昏,手脚软得像刚煮熟的面条。舱里散发出一股莫名的臭味,好像有块布堵住胸膛似的,大家恨不得变成孙悟空立刻逃回陆地去。
炙热的阳光下,渔船逆风行驶,密集浪花从船顶飞过,我们的衣服都被湿了。熊日安的双手一刻也不敢离开船舵。何水娇却什么事都没有,甚至连惊恐的神色也未曾出现过,稳稳地坐在机器旁。
鲍乃乃后悔地说,真不该出海来。
洪七发誓地说,妈的,从此以后绝不坐船出海。
吃晚饭时,我像吃毒药似的,每人吞下半碗鱼粥就咽不下去了。尽管何水娇不停地往大家的饭碗里添,尽管那鱼粥熬得很香很甜,还是不甘情愿地放下了碗。躺下湿鹿鹿的舱板时,大家都好像病猫似的卷曲着身子。
“莺海”号冲出台风区后已经接近黄昏了,远处的天边出现了红鱼肚般的火烧云。
我懒洋洋地说,船不要向前开了,就在这里下网吧。
熊日安谈谈地说,这里没鱼,下网有什么用呢?
何水娇瓮声瓮气地说,你们晕船就睡着不要动了。
熊安撇撇嘴说,你们当官的一天到晚吃喝嫖赌,身体就透支了,怎能顶得住风浪的摔打?
何水娇生气地说,日安,你怎么能这样说领导的呢?不是每个领导都腐败的嘛?
熊日安无话可说,又抽起水烟筒来。
何水娇从木箱里拿出一只半导体收音机,说:“你们听听音乐吧,这样心情会好些。”鲍乃乃拧开关,喇叭里立刻就有个女子在深情地唱:“酒干那倘卖无,酒干那倘卖无。羊从政和洪七情不自禁地跟着哼起来,仿佛置身于歌舞厅似的。
熊日安摇摇头说,出海不到一天你们就趴下了。我出一次海就是20天。还是你们这些当官的命好啊!
我们还是没答话。
渔船在海面继续飘行,但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我说,在这里下网吗?熊日安神色疑重地说,不,船要停下来,烧一挂鞭炮。
我说,为什么?
熊日安指指海图说:现在所在的位置是东经XX度,北纬XX度吧?
我仔细看了看海图说,没错。这里鱼多吗?
熊日安摇摇头说,不,这里没鱼。
我又说,为什么停下来放鞭炮呢?
熊日安喘口气说,当年我父亲就在船上得病去世后,就是在这里海葬的。
海葬是渔民葬身的一种形式,由于远航大海,通常船上的人死了就在海上下葬。牛日安的父亲也不例外,一只塑料袋一块沉重的废铁锚,永远留在了海底。
海底是寂寞的,但它少了人间很多烦恼。这样说来,熊日安的父亲是幸福的。
待熊日安放完鞭炮后,“海莺”号继续向“868”渔场奔去。
终于到了下网的“868”鱼场。这时已经是午夜了,熊日安把我们都叫醒赶到鱼尾一下网。这是一张旧粘网,约两米高,三百米长,网绳足三公分粗,葫芦大的浮标一个挨着一个,银灰色的坠子比拇指大,网眼很大,能通过人的拳头,专捕两斤以上的鱼。粘网一段一段抛入海里时,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响声,海水也稍稍有些泛浑,这是因为鱼网出海前用鸡血浸泡过。
此刻,远处海面上,陆续出现了一些下网的渔船。我有些奇怪,说,天黑前不放网,为什么下半夜才放网呢?
熊日安说,这一带是金昌鱼和红鱼活动的海域,一般到了下半夜,金昌鱼和红鱼才游出水面来,所以现在放网正合适呢。
南海的子夜景色相当的美。天蓝得让人误以为是海面,大海蓝绸缎似的一起一伏,又让人误以为是天。圆圆的月亮在头上左右摆动,好像跟我们捉迷藏似的。月亮四周的白云像纯净的棉絮,凝然不动地悬浮在空中。明亮的海面上,有许多闪着白光的鱼精灵般跃出水面,流线型的身体翻过鱼网,划过一道优美的直线,水花很大地直落在水里去了。
我们呆呆地看着,恍惚间觉得自己已经到了月亮的背面,虽然极度的虚勾,但美得令人不可思议。
突然,东南方向出现了两个飞快驶来的黑点,熊日安担心地说:“完了,可能是不明国籍的气垫船。”
孟火昌焦急地说:“怎么办?”
熊日安急匆匆地说:“快把国旗升起来。”
鲍乃乃和洪七急忙把早就准备好的国旗升上桅杆。熊日驾驶着渔船加速向西南方向驶去,但两条黑色椭圆型气船还是追了上来。
气垫船围着渔船不地转,近得几乎擦上渔船。明亮的月色下,只见气垫船上坐着几个黑皮肤,满脸胳腮胡子,赤着上身穿白色短裤的壮汉子。熊日安神色慌张地说:“不要和他们搭话,也不要用目光注视他们。”
我平静地说,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坏人?
熊日安小声说:“他们穿戴这么整齐,那像打鱼的渔民。”
孟火昌捋捋衣袖将冲锋枪搁在方向舵的旁边,很牛B地说:“怕他个卵,老子大不了与他们同归于尽。”那气势好像活着的董存瑞似的。
气垫船围着渔船转了几圈后,不知是发现渔船上人多还是有警察,几乎同时掉转头飞一般地离开了。羊从政吓得头上直冒冷汗。我说:“不用那么紧张,孟所长在这里嘛。”
熊日安看我们一眼,说:“打不过他们的,你没到他们船上放有火箭筒吗?”说这话时,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孟火昌得意地说:“这又怎么样,还不是被我们吓跑了。”
熊日安笑笑说:“他们不是怕你这个警察,而是怕船上的五星红旗。因为他们很清楚,谁敢动中国的渔民有他倒霉的时候。”
熊日安深沉说:“前年四条气垫船围住我的船,他们上来两个人。一个用枪对着我和水娇,另一个人把我们的大米,香烟,酒,手机,对讲机都抢跑了,但他们不敢伤害我们。”
熊日安又苦笑着说:“当兵时我一天到晚想打仗,想当英雄立战功。但就是没仗打。他妈的,现在碰到那些欺负我的大船就想开枪,可手上又没有武器啊,真是命运作弄人啊。”
我说,渔民生活真不容易呵。
熊日安苦笑着说:“知道我们生活这么困难,为什你们还收我们这么重的税呢?”
我无话可说。
往回收网时,月亮已经有一半沉到海里去了,月光浸进水里,水面上闪烁着数不尽的光点。我们都来了精神,一边喊一边拼命地往后拉鱼网,渔网越拉越沉,好像有大鱼挣扎的感觉。收获真不少,红的白的黄的一大堆,马鲛鱼,红鱼,金枪线鱼,黄花鱼,鱿鱼足有几百斤。这些鱼在仓里只蹦达了几下,就无可耐奈何地倒下了,嘴里发出怪怪的叫声,身上散发出浓郁的腥味。
羊从政高兴地说:“如果每网都有这么多鱼,你发大财了。”
熊日安笑着说:“两个月能碰上一次这样的好运就不错了。”
熊日安又笑笑说:“你们不要见我捕到这么鱼,又加税啊。”
洪七摆摆手说,不会,绝对不会。
说话间,一只巨大的白色油轮迎面驶来,眼看就要撞上了,熊日安急转方向舵,渔船幸运地避开了油轮。但油轮过后掀起的波浪把渔船推上浪尖又掀入浪谷,我们五个几乎同都摔倒在地板了。我探头往上看,只见油轮上明亮的窗口里有人对着渔船指指点点。羊从政歇斯底理地骂道:“妈的,太野蛮了,那么大的船为什么不让路?”熊日安摇摇头说:“在陆地是官大压死人,在海上是大船当老大。你能怎么着。”望着远去的白色巨轮,鲍乃乃恶狠狠地说,操他妈,他们就在前面触礁沉了才好呢。
熊日安点燃水烟筒狠狠地吸了一口,说:“这点气你都忍受不了,看来你当书记可以当渔民就不合格呢。”
鲍乃乃尴尬地笑笑。我也冲着他笑笑。
熊日安用力吹掉烟屎说:“妈的,在这里大船欺负小船的事经常发生,气也无用。”
……
太阳升上海面两丈高时,我们离开了“868”鱼场。
“莺海”号渔船返回时,一路上风浪都没停止过,我们五人都躺在船舱里,晕得迷迷糊糊的,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任由海浪的反复折磨,仿佛在另一个世界上走了很久很久似的。
突然,洪七傻乎乎地说:“大海如此残酷无情,人类为什么还痴情地为它唱赞歌?”
没人理睬他的话。
在斜照的夕阳下,我们铁拐李似的走下,熊日安站在船头上边抽水烟筒边幸灾落祸地说道:“下次出海,领导还坐我的船去吧?”鲍乃乃回过头说:“他妈的,去你的头啊,你两口子用花桥抬我上船,老子也不去。”羊从政象得了软骨病似的由孟火昌扶着下船,到了沙滩就一屁股坐下来走不动了。
何水娇忽然大声憾喊:“当官的,别忘了减税的事啊!”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回答她的话。我们当中谁也无法回答她的话。
从此以后,这段难忘的经历常常浮现在梦中,成为我向人们夸耀的资源和老本。
返回乡里后,经过几天的休息我们的身体又恢复了原状,该上班的接着上班,该喝酒的照样喝酒。接着,由羊从政执笔,以乡政府的名义给县政府写了个调研报告,题目叫《组建渔业股份公司是改革渔业税的唯一出路》。
后来,这个调研报告发在省报上,赫然的标题下注着我的名字。可海屯村的渔业税还是一分钱也没有减少。
乡委汪书记
常委会整整开了一天,专门研究常下乡蹲点抓税收的问题。
常委会一散,我就打电话通知红棉乡党委书记汪习武,明天我要下乡里来蹲点。汪习武在电话里高兴地说,来吧,我杀一头人一样大的猪欢迎你。
放下电话我就想,汪习武什么时候学得那么庸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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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这帖子太美,太漂亮了,顶,献花一朵.......!
看到楼主的这个帖子,我明白一定要低调.......!
哇,楼主你真是太给力了,这样的帖子都能找得到,佩服!
问候七喜乐园的朋友们,报个到并祝朋友们安康如意,永远开开心心!
楼主辛苦了,这帖子我很喜欢,找了很久,拿去收藏了,谢谢朋友啦!
这帖子真的让人感觉很舒服,我超喜欢,楼主真是太给力了!
超极囧囧的帖子,楼主你太雷了,真正把我给OUT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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