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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贾元春才选凤藻宫 秦鲸卿夭逝黄泉路


  且说秦钟宝玉二人跟着凤姐自铁槛寺照应一番,坐车进城,到家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回到自己房中。一夜无话。至次日,宝玉见收拾了外书房,约定了和秦钟念夜书。偏偏那秦钟秉赋最弱,因在郊外受了些风霜,又与智能儿几次偷期缱绻,未免失于检点,回来时便咳嗽伤风,饮食懒进,大有不胜之态,只在家中调养,不能上学。宝玉便扫了兴,然亦无法,只得候他病痊再议。

  那凤姐却已得了云光的回信,俱已妥协。老尼达知张家,那守备无奈何,忍气吞声,受了前聘之物。谁知爱势贪财的父母,却养了一个知义多情的女儿:闻得退了前夫,另许李门,他便一条汗巾,悄悄的寻了自尽。那守备之子谁知也是个情种,闻知金哥自缢,遂投河而死。可怜张李二家没趣,真是“人财两空”。这里凤姐却安享了三千两。王夫人连一点消息也不知。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所作所为,诸如此类,不可胜数。

  一日,正是贾政的生辰,宁荣二处人丁都齐集庆贺,热闹非常。忽有门吏报道:“有六宫都太监夏老爷特来降旨。”吓的贾赦贾政一干人不知何事,忙止了戏文,撤去酒席,摆香案,启中门跪接。早见都太监夏秉忠乘马而至,又有许多跟从的内监。那夏太监也不曾负诏捧敕,直至正厅下马,满面笑容,走至厅上,南面而立,口内说:“奉特旨,立刻宣贾政入朝,在临敬殿陛见。”说毕,也不吃茶,便乘马去了。

  贾政等也猜不出是何来头,只得即忙更衣入朝。贾母等合家人心俱惶惶不定,不住的使人飞马来往探信。有两个时辰,忽见赖大等三四个管家喘吁吁跑进仪门报喜。又说:“奉老爷的命,就请老太太率领太太等进宫谢恩呢。”

  那时贾母心神不定,在大堂廊下伫候。邢王二夫人、尤氏、李纨、凤姐、迎春姊妹以及薛姨妈等皆聚在一处打听信息。贾母又唤进赖大来细问端底。赖大禀道:“奴才们只在外朝房伺候着,里头的信息一概不知。后来夏太监出来道喜,说咱们家的大姑奶奶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后来老爷出来,也这么吩咐。如今老爷又往东宫里去了,急速请太太们去谢恩。”

  贾母等听了,方放下心来,一时皆喜见于面。于是都按品大妆起来。贾母率领邢王二夫人并尤氏,一共四乘大轿,鱼贯入朝。贾赦贾珍亦换了朝服,带领贾蔷贾蓉奉侍贾母前往。

  宁荣两处上下内外人等莫不欢天喜地,独有宝玉置若罔闻。你道什么缘故?原来近日水月庵的智能私逃入城,来找秦钟,不意被秦邦业知觉,将智能逐出,将秦钟打了一顿,自己气的老病发了,三五日便呜呼哀哉了。秦钟本自怯弱,又带病未痊,受了笞杖,今见老父气死,悔痛无及,又添了许多病症。因此,宝玉心中怅怅不乐。虽有元春晋封之事,那解得他的愁闷?贾母等如何谢恩,如何回家,亲友如何来庆贺,宁荣两府近日如何热闹,众人如何得意,独他一个皆视有如无,毫不介意。因此,众人嘲他越发呆了。

  且喜贾琏与黛玉回来,先遣人来报信,明日就可到家了。宝玉听了,方略有些喜意。细问原由,方知贾雨村也进京引见,皆由王子腾累上荐本,此来候补京缺。与贾琏是同宗弟兄,又与黛玉有师徒之谊,故同路作伴而来。林如海已葬入祖茔了,诸事停妥。

  贾琏这番进京,若按站走时,本该出月到家;因听见元春喜信,遂昼夜兼程而进,一路俱各平安。宝玉只问了黛玉好,余者也就不在意了。好容易盼到明日午错,果报:“琏二爷和林姑娘进府了。”见面时,彼此悲喜交集,未免大哭一场,又致庆慰之词。

  宝玉细看那黛玉时,越发出落的超逸了。黛玉又带了许多书籍来,忙着打扫卧室,安排器具;又将些纸笔等物分送与宝钗、迎春、宝玉等。宝玉又将北静王所赠蕶苓香串,珍重取出来,转送黛玉。黛玉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这东西!”遂掷还不取。宝玉只得收回,暂且无话。

  且说贾琏自回家见过众人,回至房中,正值凤姐事繁,无片刻闲空。见贾琏远路归来,少不得拨冗接待。因房内无外人,便笑道:“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小的听见昨日的头起报马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预备了一杯水酒掸尘,不知可赐光谬领否?”贾琏笑道:“岂敢,岂敢!多承,多承!”一面平儿与众丫鬟参见毕,端上茶来。贾琏遂问别后家中诸事,又谢凤姐的辛苦。

  凤姐道:“我那里管的上这些事来!见识又浅,嘴又笨,心又直,人家给个棒槌,我就拿着认作针了。脸又软,搁不住人家给两句好话儿。况且又没经过事,胆子又小,太太略有点不舒服,就吓的也睡不着了。我苦辞过几回。太太不许,倒说我图受用,不肯学习,那里知道我是捻着把汗儿呢!一句也不敢多说,一步也不敢妄行!你是知道的,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那一个是好缠的?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他们就‘指桑骂槐’的抱怨。‘坐山看虎斗’,‘借刀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了油瓶儿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本事!况且我又年轻,不压人,怨不得不把我搁在眼里。更可笑那府里蓉儿媳妇死了,珍大哥再三在太太跟前跪着讨情,只要请我帮他几天。我再四推辞,太太做情应了,只得从命。到底叫我闹了个马仰人翻,更不成个体统,至今珍大哥还抱怨后悔呢。你明儿见了他,好歹赔释赔释,就说我年轻,原没见过世面,谁叫大爷错委了他呢?”

  说着,只听外间有人说话。凤姐便问:“是谁?”平儿进来回道:“姨太太打发香菱妹子来问我一句话,我已经说了,打发他回去了。”贾琏笑道:“正是呢。我方才见姨妈去,和一个年轻的小媳妇子刚走了个对脸儿,长得好齐整模样儿。我想咱们家没这个人哪。说话时问姨妈,才知道是打官司的那小丫头子,叫什么香菱的,竟给薛大傻子作了屋里人,开了脸,越发出挑的标致了。--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他!”

  凤姐把嘴一撇道:“哎!往苏杭走了一趟回来,也该见点世面了,还是这么眼馋肚饱的!你要爱他,不值什么,我拿平儿换了他来,好不好?那薛老大也是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这一年来的时候,他为香菱儿不能到手,和姑妈打了多少饥荒。姑妈看着香菱的模样儿好还是小事,因他做人行事又比别的女孩子不同,温柔安静,差不多儿的主子姑娘还跟不上他,才摆酒请客的费事,明堂正道给他做了屋里人。过了没半月,也没事人一大堆了!”一语未了,二门上的小厮传报:“老爷在大书房里等着二爷呢。”贾琏听了,忙忙整衣出去。

  这里凤姐因问平儿:“方才姑妈有什么事,巴巴儿的打发香菱来?”平儿道:“那里来的香菱?是我借他暂撒个谎儿。奶奶瞧,旺儿嫂子越发连个算计儿也没了。”说着,又走至凤姐身边,悄悄说道:“那项利银,早不送来,晚不送来,这会子二爷在家,他偏送这个来了。幸亏我在堂屋里碰见了;不然,他走了来回奶奶,叫二爷要是知道了,咱们二爷那脾气,油锅里的还要捞出来花呢,知道奶奶有了体己,他还不大着胆子花么?所以我赶着接过来,叫我说了他两句。谁知奶奶偏听见了。为什么当着二爷,我才只说香菱来了呢?”凤姐听了,笑道:“我说呢,姑妈知道你二爷来了,忽剌巴儿的打发个屋里人来!原来是你这蹄子闹鬼!”

  说着,贾琏已进来了。凤姐命摆上酒馔来,夫妻对坐。凤姐虽善饮,却不敢任兴。正喝着,见贾琏的乳母赵嬷嬷走来。贾琏凤姐忙让吃酒,叫他上炕去。赵嬷嬷执意不肯。平儿等早于炕沿设下一几,摆一脚踏。赵嬷嬷在脚踏上坐了。贾琏向桌上拣两盘肴馔,与他放在几上自吃。凤姐又道:“妈妈很嚼不动那个,没的倒硌了他的牙。”因问平儿道:“早起我说那一碗火腿炖肘子很烂,正好给妈妈吃,你怎么不拿了去赶着叫他们热来?”又道:“妈妈,你尝一尝你儿子带来的惠泉酒。”

  赵嬷嬷道:“我喝呢。奶奶也喝一锺。怕什么?只不要过多了就是了。我这会子跑了来,倒也不为酒饭,倒有一件正经事,奶奶好歹记在心里,疼顾我些罢!我们这爷,只是嘴里说的好,到了跟前就忘了我们。幸亏我从小儿奶了你这么大。我也老了,有的是那两个儿子,你就另眼照看他们些,别人也不敢龇牙儿的。我还再三的求了你几遍,你答应的倒好,如今还是燥屎。这如今又从天上跑出这样一件大喜事来,那里用不着人?所以倒是来和奶奶说是正经。靠着我们爷,只怕我还饿死了呢!”凤姐笑道:“妈妈,你的两个奶哥哥都交给我。你从小儿奶的儿子还有什么不知他那脾气的?拿着皮肉倒往那不相干的外人身上贴。可是现放着奶哥哥那一个不比人强?你疼顾照看他们,谁敢说个不字儿?没的白便宜了外人。--我这话也说错了。我们看着是‘外人’,你却看着是‘内人’一样呢!”说着,满屋里人都笑了。赵嬷嬷也笑个不住,又念佛道:“可是屋子里跑出青天来了。要说‘内人’‘外人’这些混帐事,我们爷是没有的;不过是脸软心慈,搁不住人求两句罢了。”凤姐笑道:“可不是呢。有内人的,他才慈软呢;他在咱们娘儿们跟前才是刚硬呢!”赵嬷嬷道:“奶奶说的太尽情了,我也乐了,再喝一锺好酒。从此我们奶奶做了主,我就没的愁了。”

  贾琏此时不好意思,只是讪笑道:“你们别胡说了,快盛饭来吃,还要到珍大爷那边去商量事呢。”凤姐道:“可是别误了正事。刚才老爷叫你说什么?”贾琏道:“就为省亲的事。”凤姐忙问道:“省亲的事竟准了?”贾琏笑道:“虽不十分准,也有八九分了。”凤姐笑道:“可是当今的恩典呢!从来听书听戏,古时候儿也没有的。”赵嬷嬷又接口道:“可是呢。我也老糊涂了!我听见上上下下吵嚷了这些日子,什么省亲不省亲,我也不理论;如今又说省亲,到底是怎么个缘故呢?”

  贾琏道:“如今当今体贴万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想来父母儿女之性,皆是一理,不在贵贱上分的。当今自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尽孝意,因见宫里嫔妃才人等皆是入宫多年,抛离父母,岂有不思想之理?且父母在家,思想女儿,不能一见,倘因此成疾,亦大伤天和之事。所以启奏太上皇、皇太后,每月逢二六日期,准椒房眷属入宫请候。于是太上皇皇太后大喜,深赞当今至孝纯仁,体天格物。因此,二位老圣人又下谕旨说:椒房眷属入宫,未免有关国体仪制,母女尚未能惬怀。竟大开方便之恩,特降谕诸椒房贵戚,除二六日入宫之恩外,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者,不妨启请内廷銮舆入其私第,庶可尽骨肉私情,共享天伦之乐事。此旨下了,谁不踊跃感戴?现今周贵妃的父亲已在家里动了工,修盖省亲的别院呢。又有吴贵妃的父亲吴天佑家,也往城外踏看地方去了。这岂非有八九分了?”

  赵嬷嬷道:“阿弥陀佛!原来如此。这样说起,咱们家也要预备接大姑奶奶了?”贾琏道:“这何用说?不么,这会子忙的是什么?”凤姐笑道:“果然如此,我可也见个大世面了。可恨我小几岁年纪,若早生二三十年,如今这些老人家也不薄我没见世面了。说起当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书还热闹,我偏偏的没赶上!”赵嬷嬷道:“嗳哟,那可是千载难逢的!那时候,我才记事儿。咱们贾府正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船,修理海塘。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花的像淌海水是的!说起来--”凤姐忙接道:“我们王府里也预备过一次。那时我爷爷专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外国人来,都是我们家养活。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赵嬷嬷道:“那是谁不知道的?如今还有个俗语儿呢,说:‘东海少了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这说的就是奶奶府上了。如今还有现在江南的甄家,--嗳哟!好势派!--独他们家接驾四次。要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也不信的。别讲银子成了粪土,凭是世上有的,没有不是堆山积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凤姐道:“我常听见我们太爷说,也是这样的。岂有不信的?只纳罕他家怎么就这样富贵呢?”赵嬷嬷道:“告诉奶奶一句话:也不过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谁家有那些钱买这个虚热闹去?”

  正说着,王夫人又打发人来瞧凤姐吃完了饭不曾。凤姐便知有事等他,赶忙的吃了饭,漱口要走。又有二门上小厮们回:“东府里蓉蔷二位哥身儿来了。”贾琏才漱了口,平儿捧着盆盥手,见他二人来了,便问:“说什么话?”凤姐因亦止步。只听贾蓉先回说:“我父亲打发我来回叔叔。老爷们已经议定了,从东边一带,接着东府里花园起至西北,丈量了一共三里半,大可以盖造省亲别院了。已经传人画图样去了,明日就得。叔叔才回家,未免劳乏,不用过我们那边去,有话明日一早再请过去面议。”贾琏笑说:“多谢大爷费心体谅。我就从命不过去了。正经是这个主意,才省事,盖造也容易;若采置别的地方去,那更费事,且不成体统。你回去说:这样很好,若老爷们再要改时,全仗大爷谏阻,万不可另寻地方。明日一早,我给大爷请安去,再细商量。”贾蓉忙应几个“是”。

  贾蔷又近前回说:“下姑苏请聘教习,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等事,大爷派了侄儿,带领着赖管家两个儿子,还有单聘仁卜固修两个清客相公,一同前去。所以叫我来见叔叔。”贾琏听了,将贾蔷打量了打量,笑道:“你能够在行么?这个事虽不甚大,里头却有藏掖的。”贾蔷笑道:“只好学着办罢咧。”

  贾蓉在灯影儿后头悄悄的拉凤姐儿的衣裳襟儿,凤姐会意,也悄悄的摆手儿佯作不知。因笑道:“你也太操心了!难道大爷比咱们还不会用人?偏你又怕他不在行了。谁都是在行的?孩子们这么大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大爷派他去,原不过是个坐纛旗儿,难道认真的叫他讲价钱,会经纪去呢?依我说,很好。”贾琏道:“这是自然。不是我驳回,少不得替他筹算筹算。”因问:“这一项银子动那一处的?”贾蔷道:“刚才也议到这里。赖爷爷说:竟不用从京里带银子去。江南甄家还收着我们五万银子,明日写一封书信会票我们带去,先支三万两,剩二万存着,等置办彩灯花烛并各色帘帐的使用。”贾琏点头道:“这个主意好。”

  凤姐忙向贾蔷道:“既这么着,我有两个妥当人,你就带了去办。这可便宜你。”贾蔷忙陪笑道:“正要和婶娘讨两个人呢,这可巧了。”因问名字,凤姐便问赵嬷嬷。彼时赵嬷嬷已听呆了,平儿忙笑着推他,才醒悟过来,忙说:“一个叫赵天梁,一个叫赵天栋。”凤姐道:“可别忘了。我干我的去了。”说着,便出去了。贾蓉忙跟出来,悄悄的笑向凤姐道:“你老人家要什么,开个账儿,带去按着置办了来。”凤姐笑着啐道:“别放你娘的屁!你拿东西换我的人情来了吗?我很不稀罕你那鬼鬼祟祟的!”说着,一笑去了。

  这里贾蔷也问贾琏要什么东西,顺便织来孝敬。贾琏笑道:“你别兴头,才学着办事,到先学会了这把戏。短了什么,少不得写信来告诉你。”说毕,打发他二人去了。接着回事的人不止三四起。贾琏乏了,便传与二门上:“一应不许传报,俱待明日料理。”凤姐至三更时分方下来安歇。一宿无话。

  次早,贾琏起来,见过贾赦贾政,便往宁国府中来,合同老管事的家人等并几位世交门下清客相公们审察两府地方,缮画省亲殿宇,一面参度办理人丁。自此后,各行匠役齐全,金银铜锡以及土木砖瓦之物,搬运移送不歇。先令匠役拆宁府会芳园的墙垣楼阁,直接入荣府东大院中。荣府东边所有下人一带群房已尽拆去。当日宁荣二宅虽有一条小巷界断不通,然亦系私地,并非官道,故可以联络。会芳园本是从北墙角下引了来的一股活水,今亦无烦再引。其山树木石虽不敷用,贾赦住的乃是荣府旧园,其中竹树山石以及亭榭栏杆等物,皆可挪就前来。如此两处又甚近,便凑成一处,省许多财力。大概算计起来,所添有限。全亏一个胡老名公--号“山子野”--一一筹划起造。

  贾政不惯于俗务,只凭贾赦、贾珍、贾琏、赖大、赖升、林之孝、吴新登、詹光、程日兴等几人安插摆布;堆山凿池,起楼竖阁,种竹栽花,一应点景,又有“山子野”制度。下朝闲暇,不过各处看望看望,最要紧处和贾赦等商议商议便罢了。贾赦只在家高卧,有芥豆之事,贾珍等或自去回明,或写略节,或有话说便传呼贾琏赖大等来领命。贾蓉单管打造金银器皿。贾蔷已起身往姑苏去了。贾珍赖大等又点人丁,开册籍,监工等事。--一笔不能写到,不过是喧阗热闹而已。暂且无话。

  且说宝玉近因家中有这等大事,贾政不来问他的书,心中自是畅快。无奈秦钟之病日重一日,也着实悬心,不能快乐。这日一早起来,才梳洗了,意欲回了贾母去望候秦钟,忽见茗烟在二门影壁前探头缩脑,宝玉忙出来问他:“做什么?”茗烟道:“秦大爷不中用了。”宝玉听了,吓了一跳,忙问道:“我昨儿才瞧了他,还明明白白的,怎么就说不中用了呢?”茗烟道:“我也不知道,刚才是他家的老头子来特告诉我的。”

  宝玉听毕,忙转身回明贾母。贾母吩咐派妥当人跟去,“到那里尽一尽同窗之情,就回来,不许多耽搁了。”宝玉忙出来更衣,到外边,车犹未备,急的满厅乱转。一时,催促的车到,忙上了车,李贵茗烟等跟随。来至秦家门首,悄无一人,遂蜂拥至内室。吓的秦钟的两个远房婶娘、嫂子并几个姐妹都藏之不迭。

  此时秦钟已发过两三次昏,易箦多时矣。宝玉一见,便不禁失声的哭起来。李贵忙劝道:“不可。秦哥儿是弱症,怕炕上硌的不受用,所以暂且挪下来松泛些。哥儿这一哭倒添了他的病了。”宝玉听了,方忍住,近前见秦钟面如白蜡,合目呼吸,展转枕上。宝玉忙叫道:“鲸哥,宝玉来了。”连叫了两三声,秦钟不睬。宝玉又叫道:“宝玉来了。”

  那秦钟早已魂魄离身,只剩得一口悠悠余气在胸,正见许多鬼判持牌提索来捉他。那秦钟魂魄那里肯就去?又记念着家中无人管理家务,又惦记着智能儿尚无下落,因此百般求告鬼判。无奈这些鬼判都不肯徇私,反叱咤秦钟道:“亏你还是读过书的人!岂不知俗语说的:‘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我们阴间,上下都是铁面无私的,不比阳间瞻情顾意,有许多的关碍处!”

  正闹着,那秦钟的魂魄忽听见“宝玉来了”四字,便忙又央求道:“列位神差略慈悲慈悲,让我回去和一个好朋友说一句话就来了。”众鬼道:“又是什么好朋友?”秦钟道:“不瞒列位,就是荣国公的孙子,小名儿叫宝玉的。”那判官听了,先就唬的慌张起来,忙喝骂那些小鬼道:“我说你们放了他回去走走罢,你们不依我的话;如今闹的请出个运旺时盛的人来了,怎么好?”众鬼见都判如此,也都忙了手脚,一面又抱怨道:“你老人家先是那么雷霆火炮,原来见不得‘宝玉’二字!依我们想来:他是阳间,我们是阴间,怕他亦无益。”那都判越发着急,吆喝起来。

  毕竟秦钟死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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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


  话说秦钟既死,宝玉痛哭不止,李贵等好容易劝解半日方住,归时还带余哀。贾母帮了几十两银子外,又另备奠仪,宝玉去吊祭。七日后便送殡掩埋了,别无记述。只有宝玉,日日感悼,思念不已,然亦无可如何了,又不知过了几时才罢。

  这日贾珍等来回贾政:“园内工程俱已告竣。大老爷已瞧过了,只等老爷瞧了,或有不妥之处,再行改造,好题匾额对联。”贾政听了,沉思一会,说道:“这匾对倒是一件难事。论理,该请贵妃赐题才是,然贵妃若不亲观其景,亦难悬拟。若直待贵妃游幸时再行请题,若大景致,若干亭榭,无字标题,任是花柳山水,也断不能生色。”众清客在旁笑答道:“老世翁所见极是。如今我们有个主意:各处匾对,断不可少,亦断不可定。如今且按其景致,或两字、三字、四字、虚合其意拟了来,暂且做出灯匾对联悬了,待贵妃游幸时,再请定名,岂不两全?”贾政听了道:“所见不差。我们今日且看看去,只管题了,若妥便用;若不妥,将雨村请来,令他再拟。”众人笑道:“老爷今日一拟定佳,何必又待雨村?”贾政笑道:“你们不知。我自幼于花鸟山水题咏上就平平的;如今上了年纪,且案牍劳烦,于这怡情悦性的文章更生疏了,便拟出来也不免迂腐,反使花柳园亭因而减色,转没意思。”众清客道:“这也无妨。我们大家看了公拟,各举所长,优则存之,劣则删之,未为不可。”贾政道:“此论极是。且喜今日天气和暖,大家去逛逛。”说着,起身引众人前往。贾珍先去园中知会。

  可巧近日宝玉因思念秦钟,忧伤不已,贾母常命人带他到新园子里来玩耍。此时也才进去,忽见贾珍来了,和他笑道:“你还不快出去呢,一会子老爷就来了。”宝玉听了,带着奶娘小厮们,一溜烟跑出园来。方转过弯,顶头看见贾政引着众客来了,躲之不及,只得一旁站住。

  贾政近来闻得代儒称赞他专能对对,虽不喜读书,却有些歪才,所以此时便命他跟入园中,意欲试他一试。宝玉未知何意,只得随往。刚至园门,只见贾珍带领许多执事人旁边侍立。贾政道:“你且把园门关上,我们先瞧外面,再进去。”贾珍命人将门关上。

  贾政先秉正看门。只见正门五间,上面筩瓦泥鳅脊;那门栏窗槅俱是细雕时新花样,并无朱粉涂饰,一色水磨群墙;下面白石台阶,凿成西番莲花样;左右一望,雪白粉墙,下面虎皮石砌成纹理,不落富丽俗套。自是喜欢,遂命开门进去。只见一带翠嶂,挡在面前。众清客都道:“好山,好山!”贾政道:“非此一山,一进来,园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更有何趣?”众人都道:“极是。非胸中大有邱壑,焉能想到这里!”说毕,往前一望,见白石崚嶒,或如鬼怪,或似猛兽,纵横拱立。上面苔藓斑驳,或藤萝掩映,其中微露羊肠小道。贾政道:“我们就从此小径游去,回来由那一边出去,方可遍览。”说毕,命贾珍前导,自己扶了宝玉,逶迤走进山口。抬头忽见山上有镜面白石一块,正是迎面留题处。

  贾政回头笑道:“诸公请看,此处题以何名方妙?”众人听说,也有说该题“迭翠”二字的,也有说该题“锦嶂”的,又有说“赛香炉”的,又有说“小终南”的……种种名色,不止几十个。原来众客心中早知贾政要试宝玉的才情,故此只将些俗套来敷衍,宝玉也知此意。

  贾政听了,便回头命宝玉拟来。宝玉道:“尝听见古人说:‘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况这里并非主山正景,原无可题,不过是探景的一进步耳,莫如直书古人‘曲径通幽’这旧句在上,倒也大方。”众人听了,赞道:“是极!妙极!二世兄天分高,才情远,不似我们读腐了书的!”贾政笑道:“不当过奖他。他年小的人,不过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罢了,再俟选拟。”

  说着,进入石洞,只见佳木茏葱,奇花烂熳,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泻于石隙之下。再进数步,渐向北边,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雕甍绣槛,皆隐于山坳树杪之间。俯而视之,但见青溪泻玉,石磴穿云;白石为栏,环抱池沼,石桥三港,兽面衔吐。桥上有亭。

  贾政与诸人到亭内坐了,问:“诸公以何题此?”诸人都道:“当日欧阳公醉翁亭记有云:‘有亭翼然’,就名‘翼然’罢。”贾政笑道:“‘翼然’虽佳,但此亭压水而成,还须偏于水题为称。依我拙裁,欧阳公句,‘泻于两峰之间’,竟用他这一个‘泻’字。”有一客道:“是极,是极。竟是‘泻玉’二字妙。”贾政拈须寻思,因叫宝玉也拟一个来。宝玉回道:“老爷方才所说已是,但如今追究了去,似乎当日欧阳公题酿泉用一泻字则妥,今日此泉也用泻字,似乎不妥。况此处既为省亲别墅,亦当依应制之体,用此等字,亦似粗陋不雅。求再拟蕴藉含蓄者。”贾政笑道:“诸公听此论何如?方才众人编新,你说不如述古;如今我们述古,你又说粗陋不妥。你且说你的。”宝玉道:“用‘泻玉’二字,则不若‘沁芳’二字,岂不新雅?”贾政拈须点头不语。众人都忙迎合,称赞宝玉才情不凡。贾政道:“匾上二字容易,再作一副七言对来。”宝玉四顾一望,机上心来,乃念道:“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

  贾政听了,点头微笑。众人又称赞了一番。于是出亭过池,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着意观览。忽抬头见前面一带粉垣,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众人都道:“好个所在!”于是大家进入。只见进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三间房舍,两明一暗,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的床几椅案。从里间房里又有一小门出去,却是后园,有大株梨花,阔叶芭蕉,又有两间小小退步。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开沟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

  贾政笑道:“这一处倒还好。若能月夜至此窗下读书,也不枉虚生一世!”说着,便看宝玉,唬的宝玉忙垂了头。众人忙用闲话解说。又二客说:“此处的匾,该题四个字。”贾政笑问:“那四字?”一个道是“淇水遗风”。贾政道:“也俗。”又一个道是“睢园遗迹。”贾政道:“也俗。”贾珍在旁说道:“还是宝兄弟拟一个罢。”贾政道:“他未曾做,先要议论人家的好歹,可见是个轻薄东西!”众客道:“议论的是,也无奈他何。”贾政忙道:“休如此纵了他。”因说道:“今日任你狂为乱道,等说出议论来,方许你做。方才众人说的,可有使得的没有?”宝玉见问,便答道:“都似不妥。”贾政冷笑道:“怎么不妥?”宝玉道:“这是第一处行幸之所,必须颂圣方可。若用四字的匾,又有古人现成的,何必再做?”贾政道:“难道‘淇水’‘睢园’不是古人的?”宝玉道:“这太板了,莫若‘有凤来仪’四字。”众人都哄然叫妙。贾政点头道:“畜生,畜生!可谓‘管窥蠡测’矣。”因命:“再题一联来。”宝玉便念道:“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

  贾政摇头道:“也未见长。”说毕,引人出来。方欲走时,忽想起一事来,问贾珍道:“这些院落屋宇并几案桌椅都算有了,还有那些帐幔,帘子并陈设玩器、古董,可也都是一处一处合式配就的么?”贾珍回道:“那陈设的东西早已添了许多,自然临期合式陈设。帐幔、帘子,昨日听见琏兄弟说,还不全。那原是一起工程之时就画了各处的图样,量准尺寸,就打发人办去的,想必昨日得了一半。”

  贾政听了,便知此事不是贾珍的首尾,便叫人去唤贾琏。一时来了。贾政问他:“共有几宗?现今得了几宗?尚欠几宗?”贾琏见问,忙向靴筩内取出靴掖里装的一个纸折略节来,看了一看,回道:“妆蟒洒堆,刻丝弹墨,并各色绸绫大小幔子一百二十架,昨日得了八十架,下欠四十架。帘子二百挂,昨日俱得了。外有猩猩毡帘二百挂,湘妃竹帘一百挂,金丝藤红漆竹帘一百挂,黑漆竹帘一百挂,五彩线络盘花帘二百挂:每样得了一半,也不过秋天都全了。椅搭、桌围、床裙、杌套,每分一千二百件,也有了。”

  一面说,一面走,忽见青山斜阻。转过山怀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墙,墙上皆用稻茎掩护。有几百枝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一望无际。

  贾政笑道:“倒是此处有些道理。虽系人力穿凿,却入目动心,未免勾引起我归农之意。我们且进去歇息歇息。”说毕,方欲进去,忽见篱门外路旁有一石,亦为留题之所。众人笑道:“更妙,更妙!此处若悬匾待题,则田舍家风一洗尽矣。立此一碣,又觉许多生色,非范石湖田家之咏不足以尽其妙。”贾政道:“诸公请题。”众人云:“方才世兄云:‘编新不如述旧。’此处古人已道尽矣,莫若直书‘杏花村’为妙。”

  贾政听了,笑向贾珍道:“正亏提醒了我。此处都好,只是还少一个酒幌,明日竟做一个来。就依外面村庄的式样,不必华丽,用竹竿挑在树梢头。”贾珍答应了,又回道:“此处竟不必养别样雀鸟,只养些鹅、鸭、鸡之类才相称。”贾政与众人都说:“好。”贾政又向众人道:“‘杏花村’固佳,只是犯了正村名,直待请名方可。”众客都道:“是呀,如今虚的却是何字样好呢?”

  大家正想,宝玉却等不得了,也不等贾政的话,便说道:“旧诗云:‘红杏梢头挂酒旗’,如今莫若且题以‘杏帘在望’四字。”众人都道:“好个‘在望’!又暗合‘杏花村’意思。”宝玉冷笑道:“村名若用‘杏花’二字,便俗陋不堪了。唐人诗里还有‘柴门临水稻花香’。何不用‘稻香村’的妙?”众人听了,越发同声拍手道:“妙!”贾政一声断喝:“无知的畜生!你能知道几个古人?能记得几首旧诗,敢在老先生们跟前卖弄!方才任你胡说,也不过试你的清浊,取笑而已,你就认真了?”说着,引众人步入茆堂。里面纸窗木榻,富贵气象,一洗皆尽。

  贾政心中自是欢喜,却瞅宝玉道:“此处如何?”众人见问,都忙悄悄的推宝玉,教他说好。宝玉不听人言,便应声道:“不及‘有凤来仪’多了。”贾政听了道:“咳,无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楼画栋,恶赖富丽为佳,那里知道这清幽气象呢!--终是不读书之过!”宝玉忙答道:“老爷教训的固是,但古人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

  众人见宝玉牛心,都怕他讨了没趣,今见问“天然”二字,众人忙道:“哥儿别的都明白,如何‘天然’反要问呢?天然者,天之自成,不是人力之所为的。”宝玉道:“却又来!此处置一田庄,分明是人力造作成的。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无脉,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那及前数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趣呢,虽种竹引泉,亦不伤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恐非其地而强为其地,非其山而强为其山,即百般精巧,终不相宜。……”未及说完,贾政气的喝命:“扠出去!”才出去,又喝命回来,命:“再题一联,若不通,一并打嘴巴!”宝玉吓的战兢兢的半日,只得念道:“新绿涨添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贾政听了,摇头道:“更不好。”一面引人出来。转过山坡,穿花度柳,抚石依泉。过了荼蘼架,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到蔷薇院,傍芭蕉坞里,盘旋曲折,

  忽闻水声潺潺,出于石洞。上则萝薜倒垂,下则落花浮荡。众人都道:“好景,好景!”贾政道:“诸公题以何名?”众人道:“再不必拟了,恰恰乎是‘武陵源’三字。”贾政笑道:“又落实了,而且陈旧。”众人笑道:“不然,就用‘秦人旧舍’四字也罢。”宝玉道:“越发背谬了。‘秦人旧舍’是避乱之意,如何使得?莫若‘蓼汀花溆’四字。”贾政听了道:“更是胡说!”

  于是贾政进了港洞,又问贾珍:“有船无船?”贾珍道:“采莲船共四只,座船一只,如今尚未造成。”贾政笑道:“可惜不得入了!”贾珍道:“从山上盘道,也可以进去的。”说毕,在前导引。大家攀藤抚树过去。只见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加清溜,溶溶荡荡,曲折萦纡。池边两行垂柳,杂以桃杏遮天,无一些尘土。忽见柳阴中又露出一个折带朱栏板桥来,度过桥去,诸路可通,便见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砖墙,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脉皆穿墙而过。

  贾政道:“此处这一所房子,无味的很!”因而步入门时,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且一树花木也无,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岭,或穿石脚,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飖,或如金绳蟠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香气馥,非凡花之可比。贾政不禁道:“有趣!只是不大认识。”有的说是薜荔藤萝。贾政道:“薜荔藤萝那得有此异香?”宝玉道:“果然不是。这众草中也有藤萝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芜。那一种大约是茝兰。这一种大约是金葛。那一种是金䔲草,这一种是玉蕗藤。红的自然是紫芸,绿的定是青芷。想来那《离骚》《文选》所有的那些异草:有叫作什么藿纳姜汇的,也有叫作什么纶组紫绛的;还有什么石帆、清松、扶留等样的--见于左太冲《吴都赋》;又有叫作什么绿荑的,还有什么丹椒、蘼芜、风莲--见于《蜀都赋》。如今年深岁改,人不能识,故皆像形夺名,渐渐的唤差了,也是有的……”未及说完,贾政喝道:“谁问你来?”唬的宝玉倒退,不敢再说。

  贾政因见两边俱是超手游廊,便顺着游廊步入。只见上面五间清厦,连着卷棚,四面山廊,绿窗油壁,更比前清雅不同。贾政叹道:“此轩中煮茗操琴,也不必再焚香了。此造却出意外,诸公必有佳作新题,以颜其额,方不负此。”众人笑道:“莫若‘兰风蕙露’贴切了。”贾政道:“也只好用这四字。其联云何?”一人道:“我想了一对,大家批削改正。”道是:“麝兰芳霭斜阳院,杜若香飘明月洲。”

  众人道:“妙则妙矣,只是‘斜阳’二字不妥。”那人引古诗“蘼芜满院泣斜阳”句。众人云:“颓丧,颓丧!”又一人道:“我也有一联,诸公评阅评阅。”念道:“三径香风飘玉蕙,一庭明月照金兰。”

  贾政拈须沉吟,意欲也题一联,忽抬头见宝玉在旁,不敢作声,因喝道:“怎么你应说话时又不说了?还要等人请教你不成?”宝玉听了,回道:“此处并没有什么兰麝、明月、洲渚之类,若要这样着迹说来,就题二百联也不能完。”贾政道:“谁按着你的头,教你必定说这些字样呢?”宝玉道:“如此说,则匾上莫若‘蘅芷清芬’四字。对联则是:‘吟成豆蔻诗犹艳,睡足荼蘼梦亦香’。”贾政笑道:“这是套的‘书成蕉叶文犹绿’,不足为奇。”众人道:“李太白《凤凰台》之作全套《黄鹤楼》,只要套得妙。如今细评起来,方才这一联竟比‘书成蕉叶’尤觉幽雅活动。”贾政笑道:“岂有此理?”

  说着,大家出来。走不多远,则见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面面琳宫合抱,迢迢复道萦纡。青松拂檐,玉兰绕砌。金辉兽面,彩焕螭头。贾政道:“这是正殿了。只是太富丽了些。”众人都道:“要如此方是。虽然贵妃崇尚节俭,然今日之尊,礼仪如此,不为过也。”一面说,一面走,只见正面现出一座玉石牌坊,上面龙蟠螭护,玲珑凿就。贾政道:“此处书以何文?”众人道:“必是‘蓬莱仙境’方妙。”贾政摇头不语。

  宝玉见了这个所在,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一般,却一时想不起那年那日的事了。贾政又命他题咏。宝玉只顾细思前景,全无心于此了。众人不知其意,只当他受了这半日折磨,精神耗散,才尽词穷了;再要作难逼迫着了急,或生出事来倒不便,遂忙都劝贾政道:“罢了,明日再题罢了。”贾政心中也怕贾母不放心,遂冷笑道:“你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时了。--也罢,限你一日。明日题不来,定不饶你!这是第一要紧处所,要好生作来!”

  说着,引人出来,再一观望,原来自进门至此,才游了十之五六。又值人来回:“有雨村处遣人回话。”贾政笑道:“此数处不能游了。虽如此,到底从那一边出去,也可略观大概。”说着,引客行来,至一大桥,水如晶帘一般奔入。原来这桥边是通外河之闸,引泉而入者。贾政因问:“此闸何名?”宝玉道:“此乃沁芳源之正流,即名‘沁芳闸’。”贾政道:“胡说!偏不用‘沁芳’二字!”

  于是一路行来,或清堂,或茅舍,或堆石为垣,或编花为门,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或长廊曲洞,或方厦圆亭。贾政皆不及进去。因半日未尝歇息,腿酸脚软,忽又见前面露出一所院落来,贾政道:“到此可要歇息歇息了。”说着,一径引入。绕着碧桃花,穿过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俄见粉垣环护,绿柳周垂。贾政与众人进了门。两边尽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几本芭蕉;那一边是一树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金缕,葩吐丹砂。

  众人都道:“好花,好花!海棠也有,从没见过这样好的。”贾政道:“这叫做‘女儿棠’,乃是外国之种。俗传出女儿国,故花最繁盛,亦荒唐不经之说耳。”众人道:“毕竟此花不同!女国之说想亦有之。”宝玉云:“大约骚人咏士以此花红若施脂,弱如扶病,近乎闺阁风度,故以女儿命名。世人以讹传讹,都未免认真了。”众人都说:“领教。妙解!”

  一面说话,一面都在廊下榻上坐了。贾政因道:“想几个什么新鲜字来题?”一客道:“‘蕉鹤’二字妙。”又一个道:“‘崇光泛彩’方妙。”贾政与众人都道:“好个‘崇光泛彩’!”宝玉也道:“妙。”又说:“只是可惜了!”众人问:“如何可惜?”宝玉道:“此处蕉棠两植,其意暗蓄‘红绿”二字在内,若说一样,遗漏一样,便不足取。”贾政道:“依你如何?”宝玉道:“依我题‘红香绿玉’四字,方两全其美。”贾政摇头道:“不好,不好!”说着,引人进入房内。只见其中收拾的与别处不同,竟分不出间隔来。原来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锦,或博古,或万福万寿,各种花样,皆是名手雕镂,五彩销金嵌玉的。一隔一隔,或贮书,或设鼎,或安置笔砚,或供设瓶花,或安放盆景。其隔式样,或圆,或方,或葵花蕉叶,或连环半璧。真是花团锦簇,剔透玲珑!倏尔五色纱糊,竟系小窗;倏尔彩绫轻覆,竟如幽户。且满墙皆是随依古董玩器之形抠成的槽子,如琴、剑、悬瓶之类,俱悬于壁,却都是与壁相平的。众人都赞:“好精致!难为怎么做的!”

  原来贾政走进来了,未到两层,便都迷了旧路,左瞧也有门可通,右瞧也有窗隔断。及到跟前,又被一架书挡住;回头又有窗纱明透门径。及至门前,忽见迎面也进来了一起人,与自己的形相一样,却是一架大玻璃镜。转过镜去,一发见门多了。贾珍笑道:“老爷随我来。从这里出去就是后院,出了后院倒比先近了。”引着贾政及众人转了两层纱橱,果得一门出去。院中满架蔷薇,转过花障,只见清溪前阻。众人诧异:“这水又从何而来?”贾珍遥指道:“原从那闸起流至那洞口,从东北山凹里引到那村庄里,又开一道岔口,引至西南上,共总流到这里,仍旧合在一处,从那墙下出去。”众人听了,都道:“神妙之极!”说着,忽见大山阻路,众人都迷了路,贾珍笑道:“跟我来。”乃在前导引。众人随着,由山脚下一转,便是平坦大路,豁然大门现于面前。众人都道:“有趣,有趣!搜神夺巧,至于此极!”于是大家出来。

  那宝玉一心只记挂着里边姊妹们,又不见贾政吩咐,只得跟到书房。贾政忽想起来道:“你还不去,看老太太惦记你。难道还逛不足么?”宝玉方退了出来。至院外,就有跟贾政的小厮上来抱住,说道:“今日亏了老爷喜欢!方才老太太打发人出来问了几遍,我们回说老爷喜欢,要不然,老太太叫你进去了,就不得展才了。人人都说你才那些诗比众人都强,今儿得了彩头,该赏我们了。”宝玉笑道:“每人一吊。”众人道:“谁没见那一吊钱!把这荷包赏了罢。”说着,一个个都上来解荷包,解扇袋,不容分说,将宝玉所佩之物,尽行解去。又道:“好生送上去罢。”一个个围绕着,送至贾母门前。那时贾母正等着他,见他来了,知道不曾难为他,心中自是喜欢。

  少时,袭人倒了茶来,见身边佩物一件不存,因笑道:“带的东西,必又是那起没脸的东西们解了去了。”黛玉听说,走过来一瞧,果然一件没有,因向宝玉道:“我给你的那个荷包也给他们了?你明儿再想我的东西,可不能够了!”说毕,生气回房,将前日宝玉嘱咐他没做完的香袋儿,拿起剪子来就铰。宝玉见他生气,便忙赶过来,早已剪破了。宝玉曾见过这香袋,虽未完工,却也十分精巧,无故剪了,却也可气。因忙把衣领解了,从里面衣襟上将所系荷包解下来了,递与黛玉道:“你瞧瞧,这是什么东西?我何曾把你的东西给人来着?”

  黛玉见他如此珍重,带在里面,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因此,自悔莽撞剪了香袋,低着头,一言不发。宝玉道:“你也不用铰,我知你是懒怠给我东西。我连这荷包奉还,何如?”说着,掷向他怀中而去。黛玉越发气的哭了,拿起荷包又铰。宝玉忙回身抢住,笑道:“好妹妹,饶了他罢!”黛玉将剪子一摔,拭泪说道:“你不用合我好一阵,歹一阵的,要恼就撂开手!”说着,赌气上床,面向里倒下拭泪。禁不住宝玉上来,妹妹长,妹妹短,赔不是。

  前面贾母一片声找宝玉。众人回说:“在林姑娘房里。”贾母听说道:“好,好!让他姊妹们一处玩玩儿罢。才他老子拘了他这半天,让他松泛一会子罢。--只别叫他们拌嘴。”众人答应着。

  黛玉被宝玉缠不过,只得起来道:“你的意思,不叫我安生,我就离了你。”说着,往外就走。宝玉笑道:“你到那里,我跟到那里。”一面仍拿着荷包来带上。黛玉伸手抢道:“你说不要,这会子又带上,我也替你怪臊的!”说着,嗤的一声笑了。宝玉道:“好妹妹,明儿另替我做个香袋儿罢!”黛玉道:“那也瞧我的高兴罢了。”

  一面说,一面二人出房,到王夫人上房中去了。可巧宝钗也在那里。此时王夫人那边热闹非常。原来贾蔷已从姑苏采买了十二个女孩子,并聘了教习以及行头等事来了。那时薛姨妈另于东北上一所幽静房舍居住,将梨香院另行修理了,就令教习在此教演女戏。又另派了家中旧曾学过歌唱的众女人们,--如今皆是皤然老妪,--着他们带领管理。其日月出入银钱等事,以及诸凡大小所需之物料账目,就令贾蔷总理。

  又有林之孝来回:“采访聘买得十二个小尼姑、小道姑,都到了,连新做的二十四分道袍也有了。外又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自幼多病,买了许多替身,皆不中用,到底这姑娘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十八岁,取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伏侍。文墨也极通,经典也极熟,模样又极好。因听说‘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去年随了师父上来,现在西门外牟尼院住着。他师父精演先天神数,于去冬圆寂了。遗言说他不宜回乡,在此静候,自有结果,所以未曾扶灵回去。”王夫人便道:“这样,我们何不接了他来?”林之孝家的回道:“若请他,他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王夫人道:“他既是宦家小姐,自然要性傲些,就下个请帖请他,何妨?”林之孝家的答应着,出去叫书启相公写个请帖去请妙玉,次日遣人备车轿去接。

  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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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 天伦乐宝玉呈才藻

  话说彼时有人回,工程上等着糊东西的纱绫,请凤姐去开库;又有人来回,请凤姐收金银器皿。王夫人并上房丫鬟等皆不得空儿。宝钗因说道:“咱们别在这里碍手碍脚。”说着,和宝玉等便往迎春房中来。

  王夫人日日忙乱。直到十月里才全备了:监办的都交清账目;各处古董、文玩俱已陈设齐备;采办鸟雀--自仙鹤、鹿、兔以及鸡、鹅等,亦已买全,交于园中各处饲养;贾蔷那边也演出二三十出杂戏来;一班小尼姑道姑也都学会念佛诵经。于是贾政略觉心中安顿,遂请贾母到园中色色斟酌,点缀妥当,再无些微不合之处,贾政才敢题本。本上之日,奉旨于明年正月十五日--上元之日,贵妃省亲。贾府奉了此旨,一发日夜不闲,连年也不能好生过了。

  转眼元宵在迩,自正月初八就有太监出来先看方向:何处更衣,何处燕坐,何处受礼,何处开宴,何处退息。又有巡察地方总理关防太监带了许多小太监来,各处关防挡围幙,指示贾宅人员何处出入,何处进膳,何处启事种种仪注。外面又有工部官员并五城兵马司打扫街道,撵逐闲人。贾赦等监督匠人扎花灯烟火之类,至十四日俱已停妥。这一夜,上下通不曾睡。

  至十五日五鼓,自贾母等有爵者,俱各按品大妆。大观园内,帐舞蟠龙,帘飞绣凤;金银焕彩,珠宝生辉,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蕊,静悄悄无一人咳嗽。贾赦等在西街门外,贾母等在荣府大门外,街头巷口用围幙挡严。正等的不耐烦,忽见一个太监骑着匹马来了。贾政接着,问其消息。太监道:“早多着呢。未初用晚膳,未正还到宝灵宫拜佛,酉初进大明宫领宴看灯,方请旨,只怕戌初才起身呢。”凤姐听了道:“既这样,老太太和太太且请回房,等到了时候再来,也还不迟。”于是贾母等自便去了,园中俱赖凤姐照料。

  执事人等带领太监们去吃酒饭,一面传人挑进蜡烛,各处点起灯来。忽听外面马跑之声不一,有十来个太监喘吁吁跑来拍手儿。这些太监都会意,知道是来了,各按方向站立。贾赦领合族子弟在西街门外,贾母领合族女眷在大门外迎接,半日静悄悄的。忽见两个太监骑马缓缓而来,至西街门下了马,将马赶出围幙之外,便面西站立。半日,又是一对,亦是如此。少时便来了十来对,方闻隐隐鼓乐之声。一对对凤翣龙旌,雉羽宫扇;又有销金提炉,焚着御香。然后一把曲柄七凤金黄伞过来,便是冠袍带履。又有执事太监捧着香巾、绣帕、漱盂、拂尘等物。一队队过完,后面方是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鹅黄绣凤銮舆,缓缓行来。贾母等连忙跪下。早有太监过来扶起贾母等来,将那銮舆抬入大门往东一所院落门前,有太监跪请下舆更衣。于是入门,太监散去,只有昭容彩嫔等引着元春下舆。只见苑内各色花灯闪灼,皆系纱绫扎成,精致非常。上面有一灯匾,写着“体仁沐德”四个字。元春入室更衣,复出上舆进园,只见园中香烟缭绕,花影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景象,富贵风流!

  却说贾妃在轿内看了此园内外光景,因点头叹道:“太奢华过费了!”忽又见太监跪请登舟。贾妃下舆登舟。只见清流一带,势若游龙,两边石栏上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风灯,点的如银光雪浪;上面柳杏诸树,虽无花叶,却用各色绸绫纸绢及通草为花,粘于枝上,每一株悬灯万盏;更兼池中荷荇凫鹭诸灯亦皆系螺蚌羽毛做就的:上下争辉,水天焕彩,真是琉璃世界,珠宝乾坤。船上又有各种盆景,珠帘绣幙,桂楫兰桡,自不必说了。已而入一石港,港上一面匾灯,明现着“蓼汀花溆”四字。

  看官听说:这“蓼汀花溆”四字及“有凤来仪”等字,皆系上回贾政偶试宝玉之才,何至便认真用了?想贾府世代诗书,自有一二名手题咏,岂似暴富之家,竟以小儿语搪塞了事呢?只因当日这贾妃未入宫时,自幼亦系贾母教养。后来添了宝玉,贾妃乃长姊,宝玉为幼弟,贾妃念母年将迈,始得此弟,是以独爱怜之。且同侍贾母,刻不相离。那宝玉未入学之先,三四岁时,已得元妃口传教授了几本书,识了数千字在腹中,虽为姊弟,有如母子。自入宫后,时时带信出来与父兄,说:“千万好生扶养:不严不能成器,过严恐生不虞,且致祖母之忧。”眷念之心刻刻不忘。前日贾政闻塾师赞他尽有才情,故于游园时聊一试之。虽非名公大笔,却是本家风味。且使贾妃见之,知爱弟所为,亦不负其平日切望之意,因此,故将宝玉所题用了。那日未题完之处,后来又补题了许多。

  且说贾妃看了四字,笑道:“‘花溆’二字便好,何必‘蓼汀’?”侍坐太监听了,忙下舟登岸,飞传与贾政。贾政即刻换了。彼时舟临内岸,去舟上舆,便见琳宫绰约,桂殿巍峨。石牌坊上写着“天仙宝境”四大字。贾妃命换了“省亲别墅”四字,于是进入行宫。只见庭燎绕空,香屑布地,火树琪花,金窗玉槛。说不尽帘卷虾须,毯铺鱼獭,鼎飘麝脑之香,屏列雉尾之扇。真是:“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贾妃乃问:“此殿何无匾额?”随侍太监跪启道:“此系正殿,外臣未敢擅拟。”贾妃点头。礼仪太监请升座受礼,两阶乐起。二太监引赦政等于月台下排班上殿,昭容传谕曰:“免。”乃退。又引荣国太君及女眷等自东阶升月台上排班,昭容再谕曰:“免。”于是亦退。

  茶三献,贾妃降座,乐止,退入侧室更衣,方备省亲车驾出园。至贾母正室,欲行家礼,贾母等俱跪止之。贾妃垂泪,彼此上前厮见,一手挽贾母,一手挽王夫人,三人满心皆有许多话,俱说不出,只是呜咽对泣而已。邢夫人、李、凤、迎、探、惜等俱在旁垂泪无言。半日,贾妃方忍悲强笑,安慰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这时不说不笑,反倒哭个不了。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能一见!”说到这句,不禁又哽咽起来。邢夫人忙上来劝解。贾母等让贾妃归坐,又逐次一一见过,又不免哭泣一番,然后东西两府执事人等在外厅行礼。其媳妇丫鬟行礼毕,贾妃叹道:“许多亲眷,可惜都不能见面!”王夫人启道:“现有外亲薛王氏及宝钗黛玉在外候旨。外眷无职,不敢擅入。”贾妃即命请来相见。

  一时,薛姨妈等进来,欲行国礼。元妃降旨免过,上前各叙阔别。又有原带进宫的丫鬟抱琴等叩见,贾母连忙扶起,命入别室款待。执事太监及彩嫔、昭容、各侍从人等,宁府及贾赦那宅两处自有人款待,只留三四个小太监答应。母女姊妹,不免叙些久别的情景及家务私情。又有贾政至帘外问安行参等事。元妃又向其父说道:“田舍之家,齑盐布帛,得遂天伦之乐;今虽富贵,骨肉分离,终无意趣!”贾政亦含泪启道:“臣,草芥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今贵人上锡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华,祖宗之远德锺于一人,幸及政夫妇。且今上体天地生生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虽肝脑涂地,岂能报效万一!惟朝干夕惕,忠于厥职。伏愿圣君万岁千秋,乃天下苍生之福也。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更祈自加珍爱,惟勤慎肃恭以侍上,庶不负上眷顾隆恩也。”贾妃亦嘱以国事宜勤,暇时保养,切勿记念。

  贾政又启:“园中所有亭台轩馆皆系宝玉所题,如果有一二可寓目者,请即赐名为幸。”元妃听了宝玉能题,便含笑说道:“果进益了。”贾政退出。元妃因问:“宝玉因何不见?”贾母乃启道:“无职外男,不敢擅入。”元妃命引进来。小太监引宝玉进来,先行国礼毕,命他近前,携手揽于怀内,又抚其头颈,笑道:“比先长了好些。”一语未终,泪如雨下。

  尤氏凤姐等上来启道:“筵宴齐备,请贵妃游幸。”元妃起身,命宝玉导引,遂同诸人步至园门前。早见灯光之中,诸般罗列,进园先从“有凤来仪”,“红香绿玉”、“杏帘在望”、“蘅芷清芬”等处,登楼步阁,涉水缘山,眺览徘徊。一处处铺陈华丽,一桩桩点缀新奇。元妃极加奖赞,又劝以后不可太奢了,此皆过分。既而来至正殿,降谕免礼归座,大开筵宴,贾母等在下相陪,尤氏、李纨、凤姐等捧羹把盏。

  元妃乃命笔砚伺候,亲拂罗笺,择其喜者赐名。因题其园之总名曰:“大观园”,正殿匾额云:“顾恩思义”,对联云:“天地启宏慈,赤子苍生同感戴;古今垂旷典,九州岛万国被恩荣。”又改题:“有凤来仪”,赐名潇湘馆。“红香绿玉”,改作“怡红快绿”,赐名怡红院。“蘅芷清芬”,赐名“蘅芜院”。“杏帘在望”,赐名澣葛山庄。正楼曰大观楼。东面飞楼曰“缀锦阁”。西面飞楼曰含芳阁。更有蓼风轩、藕香榭、紫菱洲、荇叶渚等名。匾额有“梨花春雨”、“桐剪秋风”、“荻芦夜雪”等名。又命旧有匾联不可摘去。于是先题一绝句云:

  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题毕,向诸姐妹笑道:“我素乏捷才,且不长于吟咏,姐妹辈素所深知,今夜聊以塞责,不负斯景而已。异日少暇,必补撰大观园记并省亲颂等文,以记今日之事。妹等亦各题一匾一诗,随意发挥,不可为我微才所缚。且知宝玉竟能题咏,一发可喜。此中潇湘馆蘅芜院二处,我所极爱,次之,怡红院,澣葛山庄。此四大处,必得别有章句题咏方妙。前所题之联虽佳,如今再各赋五言律一首,使我当面试过,方不负我自幼教授之苦心。”

  宝玉只得答应了下来,自去构思。迎春、探春、惜春三人中要算探春又出于姊妹之上,然自忖似难与薛林争衡,只得随众应命。李纨也勉强作成一绝。贾妃挨次看姊妹们的题咏,写道是:

  旷性怡情(匾额)

  迎 春

  园成景物特精奇,奉命羞题额“旷怡”。谁信世间有此境?游来宁不畅神思?

  文采风流(匾额)

  探 春

  秀水明山抱复回,风流文采胜蓬莱。绿裁歌扇迷芳草,红衬湘裙舞落梅。

  珠玉自应传盛世,神仙何幸下瑶台。名园一自邀游赏,未许凡人到此来。

  文章造化(匾额)

  惜 春

  山水横拖千里外,楼台高起五云中。园修日月光辉里,景夺文章造化功。

  万象争辉(匾额)

  李 纨

  名园筑就势巍巍,奉命多惭学浅微。精妙一时言不尽,果然万物有光辉!

  凝晖锺瑞(匾额)

  薛宝钗

  芳园筑向帝城西,华日祥云笼罩奇。高柳喜迁莺出谷,修篁时待凤来仪。

  文风已着宸游夕,孝化应隆归省时。睿藻仙才瞻仰处,自惭何敢再为辞?

  世外仙源(匾额)

  林黛玉

  宸游增悦豫,仙境别红尘。借得山川秀,添来气象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

  元妃看毕,称赏不已,又笑道:“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非愚姊妹所及。”原来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不想元妃只命一匾一咏,倒不好违谕多做,只胡乱做了一首五言律应命便罢了。

  时宝玉尚未做完,才做了潇湘馆与蘅芜院两首,正做怡红院一首,起稿内有“绿玉春犹卷”一句。宝钗转眼瞥见,便趁众人不理论,推他道:“贵人因不喜‘红香绿玉’四字,才改了‘怡红快绿’;你这会子偏又用‘绿玉’二字,岂不是有意和他分驰了?况且蕉叶之典故颇多,再想一个改了罢。”宝玉见宝钗如此说,便拭汗说道:“我这会子总想不起什么典故出处来!”宝钗笑道:“你只把‘绿玉’的‘玉’字改作‘蜡’字就是了。”宝玉道:“‘绿蜡’可有出处?”宝钗悄悄的咂嘴点头,笑道:“亏你!今夜不过如此,将来金殿对策,你大约连‘赵钱孙李’都忘了呢!唐朝韩翊咏芭蕉诗头一句,‘冷烛无烟绿蜡干’,都忘了么?”宝玉听了,不觉洞开心意,笑道:“该死,该死!眼前现成的句子,竟想不到。姐姐真是‘一字师’了,!从此只叫你师傅,再不叫姐姐了。”宝钗也悄悄的笑道:“还不快做上去,只‘姐姐’‘妹妹’的!谁是你姐姐?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呢。”一面说笑,因怕他耽延工夫,遂抽身走开了。

  宝玉续成了此首,共有三首。此时黛玉未得展才,心上不快。因见宝玉构思太苦,走至案旁,知宝玉只少“杏帘在望”一首,因叫他抄录前三首,却自己吟成一律,写在纸条上,搓成个团子,掷向宝玉跟前。宝玉打开一看,觉比自己做的三首高得十倍,遂忙恭楷誊完呈上。

  元妃看是:

  有凤来仪

  宝 玉

  秀玉初成实,堪宜待凤凰。竿竿青欲滴,绿生凉。

  迸砌防阶水,穿帘碍鼎香。莫摇分碎影,好梦正初长。

  蘅芷清芬

  蘅芜满静苑,萝薜助芬芳。软衬三春草,柔拖一缕香。

  轻烟迷曲径,冷翠湿衣裳。谁谓“池塘”曲,谢家幽梦长。

  怡红快绿

  深庭长日静,两两出婵娟。绿蜡春犹卷,红妆夜未眠。

  凭栏垂绛袖,倚石护青烟。对立东风里,主人应解怜。

  杏帘在望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韮熟,十里稻花香。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元妃看毕,喜之不尽,说:“果然进益了!”又指“杏帘”一首为四首之冠。遂将澣葛山庄改为稻香村,又命探春将方才十数首诗另以锦笺誊出,令太监传与外厢。贾政等看了,都称颂不已。贾政又进归省颂。元妃又命以琼酪金脍等物赐与宝玉并贾兰。此时贾兰尚幼,未谙诸事,只不过随母依叔行礼而已。那时贾蔷带领一班女戏子,在楼下正等得不耐烦,只见一个太监飞跑下来说:“做完了诗了,快拿戏单来。”贾蔷忙将戏目呈上,并十二个人的花名册子。少时,点了四出戏:第一出,《豪宴》;第二出,《乞巧》;第三出,《仙缘》;第四出,《离魂》。贾蔷忙张罗扮演起来,一个个歌有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态。虽是装演的形容,却做尽悲欢的情状。

  刚演完了,一太监托着一金盘糕点之属进来,问:“谁是龄官?”贾蔷便知是赐龄官之物,连忙接了,命龄官叩头。太监又道:“贵妃有谕,说:‘龄官极好,再做两出戏,不拘那两出就是了。’”贾蔷忙答应了,因命龄官做《游园》《惊梦》二出。龄官自以为此二出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从,定要做《相约》《相骂》二出。贾蔷扭不过他,只得依他做了。元妃甚喜,命:“莫难为了这女孩子,好生教习。”额外赏了两疋宫绸,两个荷包,并金银锞子之类。然后撤筵,将未到之处复又游玩。忽见山环佛寺,忙盥手进去焚香拜佛,又题一匾云:“苦海慈航”;又额外加恩与一班幽尼女道。

  少时,太监跪启:“赐物俱齐,请验,按例行赏。”乃呈上略节。元妃从头看了,无话,即命照此而行。太监下来,一一发放。原来贾母的是金玉如意各一柄,沉香拐杖一根,伽楠念珠一串,富贵长春宫缎四疋,福寿绵长宫绸四疋,紫金笔锭如意锞十锭,吉庆有余银锞十锭,邢夫人等二分只减了如意、拐、珠、四样。贾敬、贾赦、贾政等每分御制新书二部,宝墨二匣,金银盏各二只,表礼按前。宝钗黛玉诸姊妹等每人新书一部,宝砚一方,新样格式金银锞二对。宝玉和贾兰是金银项圈二个,金银锞二对。尤氏、李纨、凤姐等,皆金银锞四锭,表礼四端。另有表礼二十四端,清钱五百串,是赏与贾母、王夫人及各姊妹房中奶娘众丫鬟的。贾珍、贾琏、贾环、贾蓉等皆是表礼一端,金银锞一对。其余彩缎百疋,白银千两,御酒数瓶,是赐东西两府及园中管理工程、陈设、答应及司戏、掌灯诸人的;外又有青钱三百串,是赐厨役、优伶、百戏、杂行人等的。

  众人谢恩已毕,执事太监启道:“时已丑正三刻,请驾回銮。”元妃不由的满眼又滴下泪来,却又勉强笑着,拉了贾母王夫人的手不忍放,再四叮咛:“不须记挂,好生保养!如今天恩浩荡,一月许进内省视一次,见面尽容易的,何必过悲?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不可如此奢华糜费了。”贾母等已哭的哽噎难言。元妃虽不忍别,奈皇家规矩违错不得的,只得忍心上舆去了。这里众人好容易将贾母及王夫人劝住,搀扶出园去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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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话说贾妃回宫,次日见驾谢恩,并回奏归省之事。龙颜甚悦,又发内帑彩缎金银等物,以赐贾政及各椒房等员,不必细说。

  且说荣宁二府中连日用尽心力,真是人人力倦,各各神疲,又将园中一应陈设动用之物,收拾了两三天方完。第一个凤姐事多任重,别人或可偷闲躲静,独他是不能脱得的;二则本性要强,不肯落人褒贬,只扎挣着,与无事的人一样。第一个宝玉是极无事最闲暇的。偏这一早,袭人的母亲又亲来回过贾母,接袭人家去吃年茶,晚上才得回来。因此,宝玉只和众丫头们掷骰子赶围棋作戏。正在房内顽得没兴头,忽见丫头们来回说:“东府里珍大爷来请过去看戏,放花灯。”宝玉听了,便命换衣裳。才要去时,忽又有贾妃赐出糖蒸酥酪来。宝玉想上次袭人喜吃此物,便命人留与袭人了,自己回过贾母,过去看戏。

  谁想贾珍这边唱的是《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更有《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太公斩将封神》等类的戏文,倏尔神鬼乱出,忽又妖魔毕露。内中扬旛过会、号佛行香,锣鼓喊叫之声,闻于巷外。弟兄子侄,互为献酬;姊妹婢妾,共相笑语。独有宝玉,见那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只略坐了一坐,便走往各处闲耍。先是进内去和尤氏并丫头姬妾鬼混了一回,便出二门来。尤氏等仍料他出来看戏,遂也不曾照管。贾珍、贾琏、薛蟠等只顾猜谜行令,百般作乐,纵一时不见他在座,只道在里边去了,也不理论。至于跟宝玉的小厮们:那年纪大些的,知宝玉这一来了必是晚上才散,因此偷空儿,也有会赌钱的,也有往亲友家去的,或赌或饮,都私自散了,待晚上再来;那些小些的,都钻进戏房里瞧热闹儿去了。

  宝玉见一个人没有,因想:“素日这里有个小书房,内曾挂着一轴美人,画的很得神。今日这般热闹,想那里自然无人,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须得我去望慰他一回。”想着,便往那里来。刚到窗前,听见屋里一片喘息之声。宝玉倒唬了一跳,心想:“美人活了不成?”乃大着胆子,舔破窗纸,向内一看。那轴美人却不曾活,却是茗烟按着个女孩子,也干那警幻所训之事,正在得趣,故此呻吟。宝玉禁不住大叫:“了不得!”一脚踹进门去,将那两个唬的抖衣而颤。

  茗烟见是宝玉,忙跪下哀求。宝玉道:“青天白日,这是怎么说!珍大爷要知道了,你是死是活?”一面看那丫头,倒也白白净净儿的,有些动人心处,在那里羞的脸红耳赤,低首无言。宝玉跺脚道:“还不快跑!”一语提醒那丫头,飞跑去了。宝玉又赶出去,叫道:“你别怕,我不告诉人。”急的茗烟在后叫:“祖宗,这是分明告诉人了!”

  宝玉因问:“那丫头十几岁了?”茗烟道:“不过十六七了。”宝玉道:“连他的岁数也不问问,就作这个事,可见他白认得你了!可怜,可怜!”又问:“名字叫什么?”茗烟笑道:“若说出名字来,话长,真正新鲜奇文!他说,他母亲养他的时节,做了一个梦,梦得了一疋锦,上面是五色富贵不断头的‘卍’字花样;所以他的名字就叫作万儿。”宝玉听了,笑道:“想必他将来有些造化。等我明儿说了给你作媳妇,好不好?”

  茗烟也笑了,因问:“二爷为何不看这样的好戏?”宝玉道:“看了半日,怪烦的,出来逛逛,就遇见你们了。这会子做什么呢?”茗烟微微笑道:“这会子没人知道,我悄悄的引二爷城外逛去,一会儿再回这里来。”宝玉道:“不好,看仔细花子拐了去。况且他们知道了,又闹大了。不如往近些的地方去,还可就来。”茗烟道:“就近地方,谁家可去?这却难了。”宝玉笑道:“依我的主意,咱们竟找花大姐姐去,瞧他在家作什么呢。”茗烟笑道:“好,好。倒忘了他家。”又道:“他们知道了,说我引着二爷胡走,要打我呢。”宝玉笑道:“有我呢!”茗烟听说,拉了马,二人从后门就走了。幸而袭人家不远,不过一半里路程,转眼已到门前。茗烟先进去,叫袭人之兄花自芳。

  此时袭人之母接了袭人与几个外甥女儿,几个侄女儿来家,正吃果茶,听见外面有人叫“花大哥”。花自芳忙出去看时,见是他主仆两个,唬的惊疑不定,连忙抱下宝玉来,至院内嚷道:“宝二爷来了!”别人听见还可,袭人听了,也不知为何,忙跑出来迎着宝玉,一把拉着,问:“你怎么来了?”宝玉笑道:“我怪闷的,来瞧瞧你作什么呢。”袭人听了,才把心放下来,说道:“你也胡闹了,可作什么来呢?”一面又问茗烟:“还有谁跟了来了?”茗烟笑道:“别人都不知道。”袭人听了,复又惊慌道:“这还了得!倘或碰见人,或是遇见老爷,街上人挤马碰,有个失闪,这也是顽得的吗?你们的胆子比斗还大呢!都是茗烟调唆的,等我回去告诉嬷嬷们,一定打你个贼死!”茗烟撅了嘴道:“爷骂着打着,叫我带了来的,这会子推到我身上!我说别来罢!要不,我们回去罢。”花自芳忙劝道:“罢了,已经来了,也不用多说了。只是茅檐草舍,又窄又不干净,爷怎么坐呢?”

  袭人的母亲也早迎出来了。袭人拉着宝玉进去。宝玉见房中三五个女孩儿,见他进来,都低了头,羞的脸上通红。花自芳母子两个恐怕宝玉冷,又让他上炕,又忙另摆果子,又忙倒好茶。袭人笑道:“你们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不敢乱给他东西吃的。”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坐褥拿了来,铺在一个杌子上,扶着宝玉坐下,又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向荷包内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儿来,又将自己的手炉掀开焚上,仍盖好,放在宝玉怀里。然后将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与宝玉。

  彼时他母兄已是忙着齐齐整整的摆上一桌子果品来,袭人见总无可吃之物,因笑道:“既来了,没有空回去的理,好歹尝一点儿,也是来我家一趟。”说着,捻了几个松子瓤,吹去细皮,用手帕托着给他。

  宝玉看见袭人两眼微红,粉光融滑,因悄问袭人道:“好好的哭什么?”袭人笑道:“谁哭来着?才迷了眼揉的。”因此便遮掩过了。因见宝玉穿着大红金蟒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貂裘排穗褂,说道:“你特为往这里来,又换新衣裳,他们就不问你往那里去吗?”宝玉道:“原是珍大爷请过去看戏换的。”袭人点头,又道:“坐一坐就回去罢,这个地方儿,不是你来得的。”宝玉笑道:“你就家去才好呢,我还替你留着好东西呢。”袭人笑道:“悄悄儿的罢!叫他们听著作什么?”一面又伸手从宝玉项上将“通灵玉”摘下来,向他姊妹们笑道:“你们见识见识。时常说起来都当稀罕,恨不能一见,今儿可尽力儿瞧瞧。再瞧什么稀罕物儿,也不过是这么着了。”说毕,递与他们传看了一遍,仍与宝玉挂好。又命他哥哥去雇一辆干干净净,严严紧紧的车,送宝玉回去。花自芳道:“有我送去,骑马也不妨了。”袭人道:“不为不妨,为的是碰见人。”

  花自芳忙去雇了一辆车来。众人也不好相留,只得送宝玉出去。袭人又抓些果子给茗烟,又把些钱给他买花炮放,叫他:“别告诉人,连你也有不是。”一面说着,一直送宝玉至门前,看着上车,放下车帘。茗烟二人牵马跟随。来至宁府街,茗烟命住车,向花自芳道:“须得我和二爷还到东府里混一混,才过去得呢,看人家疑惑。”花自芳听说有理,忙把宝玉抱下车来,送上马去。宝玉笑说:“倒难为你了。”于是仍进了后门来,俱不在话下。

  却说宝玉自出了门,他房中这些丫鬟们都索性恣意的玩笑,也有赶围棋的,也有掷骰抹牌的,磕了一地的瓜子皮儿。偏奶母李嬷嬷拄拐进来请安,瞧瞧宝玉,见宝玉不在家,丫鬟们只顾玩闹,十分看不过,因叹道:“只从我出去了,不大进来,你们越发没了样儿了,别的嬷嬷越不敢说你们了。那宝玉是个丈八的灯台,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己的,只知嫌人家腌臜。这是他的房子,由着你们糟蹋,越不成体统了!”

  这些丫头们明知宝玉不讲究这些;二则李嬷嬷已是告老解事出去的了,如今管不着他们:因此,只顾玩笑,并不理他。那李嬷嬷还只管问:“宝玉如今一顿吃多少饭?什么时候睡觉?”丫头们总胡乱答应,有的说:“好个讨厌的老货!”

  李嬷嬷又问道:“这盖碗里是酪,怎么不送给我吃?”说毕,拿起就吃。一个丫头道:“快别动!那是说了给袭人留着的,回来又惹气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认,别带累我们受气。”李嬷嬷听了,又气又愧,便说道:“我不信他这么坏了肠子。别说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这个值钱的,也是应该的。难道待袭人比我还重?难道他不想想怎么长大了?我的血变了奶,吃的长这么大;如今我吃他碗牛奶,他就生气了?我偏吃了,看他怎么着!你们看袭人不知怎么样,那是我手里调理出来的毛丫头,什么阿物儿!”一面说,一面赌气,把酪全吃了。又一个丫头笑道:“他们不会说话,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气。宝玉还送东西给你老人家去,岂有为这个不自在的?”李嬷嬷道:“你也不必装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明儿有了不是,我再来领。”说着,赌气去了。

  少时,宝玉回来,命人去接袭人,只见晴雯躺在床上不动。宝玉因问:“可是病了?还是输了呢?”秋纹道:“他倒是赢的;谁知李老太太来了,混输了,他气的睡去了。”宝玉笑道:“你们别和他一般见识,由他去就是了。”

  说着,袭人已来,彼此相见。袭人又问宝玉何处吃饭,多早晚回来,又代母妹问诸同伴姊妹好。一时换衣卸妆。宝玉命取酥酪来。丫鬟们回说:“李奶奶吃了。”宝玉才要说话,袭人便忙笑说道:“原来留的是这个,多谢费心。前儿我因为好吃,吃多了,好肚子疼,闹的吐了才好了。他吃了倒好,搁在这里白糟蹋了。我只想风干栗子吃,你替我剥栗子,我去铺炕。”

  宝玉听了,信以为真,方把酥酪丢开,取了栗子来,自向灯下检剥。一面见众人不在房中,乃笑问袭人道:“今儿那个穿红的是你什么人?”袭人道:“那是我两姨姐姐。”宝玉听了,赞叹了两声。袭人道:“叹什么?我知道你心里的缘故,想是说他那里配穿红的。”宝玉笑道:“不是,不是。那样的人,不配穿红的,谁还敢穿?我因为见他实在好的很,怎么也得他在咱们家就好了。”袭人冷笑道:“我一个人是奴才命罢了,难道连我的亲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还要拣实在好的丫头才往你们家来?”宝玉听了,忙笑道:“你又多心了。我说往咱们家来,必定是奴才不成?说亲戚就使不得?”袭人道:“那也攀配不上。”

  宝玉便不肯再说,只是剥栗子。袭人笑道:“怎么不言语了?想是我才冒撞冲犯了你?明儿赌气花几两银子买进他们来就是了。”宝玉笑道:“你说的话,怎么叫人答言呢?我不过是赞他好,正配生在这深宅大院里,没的我们这宗浊物倒生在这里。”袭人道:“他虽没这样造化,倒也是娇生惯养的,我姨父姨娘的宝贝儿是的。如今十七岁,各样的嫁妆都齐备了,明年就出嫁。”

  宝玉听了“出嫁”二字,不禁又“嗐”了两声。正不自在,又听袭人叹道:“我这几年,姊妹们都不大见;如今我要回去了,他们又都去了!”宝玉听这话里有文章,不觉吃了一惊,忙扔下栗子,问道:“怎么着,你如今要回去?”袭人道:“我今儿听见我妈和哥哥商量,叫我再耐一年,明年他们上来就赎出我去呢。”宝玉听了这话,越发忙了,因问:“为什么赎你呢?”袭人道:“这话奇了。我又比不得是这里的家生子儿。我们一家子都在别处,独我一个人在这里,怎么是个了手呢?”宝玉道:“我不叫你去,也难哪。”袭人道:“从来没这个理。就是朝庭宫里也有定例,几年一挑,几年一放,没有长远留下人的理,别说你们家。”

  宝玉想一想,果然有理,又道:“老太太要不放你呢?”袭人道:“为什么不放呢?我果然是个最难得的,或者感动了老太太、太太,不肯放我出去,再多给我们家几两银子留下,也还有的;其实我又不过是个最平常的人,比我强的多而且多。我从小儿跟着老太太,先伏侍了史大姑娘几年,这会子又伏侍了你几年,我们家要来赎我,正是该叫去的,只怕连身价也不要,就开恩放我去呢。要说为伏侍的你好,不叫我去,断然没有的事。那伏侍的好,是分内应当的,不是什么奇功。我去了,仍旧又有好的了,不是没了我就使不得的。”

  宝玉听了这些话,竟是有去的理,无留的理,心里越发急了。因又道:“虽然如此说,我的一心要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亲说。多多给你母亲些银子。他也不好意思接你了。”袭人道:“我妈自然不敢强。且慢说和他好说,又多给银子。就便不好和他说,一个钱也不给,安心要强留下我,他也不敢不依。但只是咱们家从没干过这倚势仗贵霸道的事。这比不得别的东西,因为喜欢,加十倍利弄了来给你,那卖的人不吃亏,就可以行得的;如今无故平空留下我,于你又无益,反教我们骨肉分离。--这件事,老太太、太太肯行吗?”

  宝玉听了,思忖半晌,乃说道:“依你说来说去,是去定了?”袭人道:“去定了。”宝玉听了,自思道:“谁知这样一个人,这样薄情无义呢?”乃叹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该弄了来!临了剩我一个孤鬼儿!”说着,便赌气上床睡了。

  原来袭人在家听见他母兄要赎他回去,他就说:至死也不回去。又说:“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了我还值几两银子,要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如今幸而卖到这个地方儿,吃穿和主子一样,又不朝打暮骂。况如今爹虽没了,你们却又整理的家成业就,复了元气,--若果然还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掏摸几个钱,也还罢了,其实又不能了。这会子又赎我做什么?权当我死了,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了!”因此,哭了一阵。

  他母兄见他这般坚执,自然必不出来的了。况且原是卖倒的死契,明仗着贾宅是慈善宽厚人家儿,不过求求,只怕连身价银一并赏了还是有的事呢。二则贾府中从不曾作践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且凡老少房中所有亲侍的女孩子们,更比待家下众人不同,平常寒薄人家的女孩子也不能那么尊重。--因此,他母子两个就死心不赎了。次后忽然宝玉去了,他两个又是那个光景儿,他母子二人心中更明白了,越发一块石头落了地,而且是意外之想,彼此放心,再无别意了。

  且说袭人自幼儿见宝玉性格异常,其淘气憨顽出于众小儿之外,更有几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儿;近来仗着祖母溺爱,父母亦不能十分严紧拘管,更觉放纵弛荡,任情恣性,最不喜务正。每欲劝时,谅不能听。今日可巧有赎身之论,故先用骗词以探其情,以压其气,然后好下箴规。今见宝玉默默睡去,知其情有不忍,气已馁堕,自己原不想栗子吃,只因怕为酥酪生事,又像那茜雪之茶,是以假要栗子为由,混过宝玉不提就完了。于是命小丫头子们将栗子拿去吃了,自己来推宝玉。只见宝玉泪痕满面,袭人便笑道:“这有什么伤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肯出去。”宝玉见这话头儿活动了,便道:“你说说,我还要怎么留你?我自己也难说了。”袭人笑道:“咱们两个的好,是不用说了,但你要安心留我,不在这上头。我另说出三件事来,你果然依了,那就是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不出去了。”

  宝玉忙笑道:“你说,那几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的。只求你们看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的!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就散了的时候儿,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凭你们爱那里去那里去就完了。”急的袭人忙握他的嘴,道:“好爷!我正为劝你这些个。更说的狠了!”宝玉忙说道:“再不说这话了。”袭人道:“这是头一件要改的。”宝玉道:“改了。再说,你就拧嘴。还有什么?”袭人道:“第二件,你真爱念书也罢,假爱也罢,只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嘴里混批,只作出个爱念书的样儿来,也叫老爷少生点儿气,在人跟前也好说嘴。老爷心里想着:我家代代念书,只从有了你,不承望不但不爱念书,--已经他心里又气又恼了--而且背前面后混批评。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外号儿,叫人家‘禄蠹’;又说:只除了什么“明明德”外就没书了,都是前人自己混编纂出来的。’这些话,你怎么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刻刻的要打你呢?”

  宝玉笑道:“再不说了。那是我小时候儿不知天多高地多厚,信口胡说的,如今再不敢说了。还有什么呢?”

  袭人道:“再不许谤僧毁道的了。还有更要紧的一件事:再不许弄花儿,弄粉儿,偷着吃人嘴上擦的胭脂和那个爱红的毛病儿了。”宝玉道:“都改,都改。再有什么,快说罢。”袭人道:“也没有了。只是百事检点些,不任意任性的就是了。你要果然都依了,就拿八人轿也抬不出我去了。”宝玉笑道:“你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人轿你坐。”袭人冷笑道:“这我可不稀罕的!有那个福气,没有那个道理,纵坐了也没趣儿。”

  二人正说着,只见秋纹走进来说:“三更天了,该睡了。方才老太太打发嬷嬷来问,我答应睡了。”宝玉命取表来看时,果然针已指到子初二刻了,方从新盥漱,宽衣安歇,不在话下。

  至次日清晨,袭人起来,便觉身体发重,头疼目胀,四肢火热。先时还扎挣的住,次后挨不住,只要睡,因而和衣躺在炕上。宝玉忙回了贾母,传医诊视。说道:“不过偶感风寒,吃一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开方去后,令人取药来煎好,刚服下去,命他盖上被窝渥汗,宝玉自去黛玉房中来看视。

  彼时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鬟们皆出去自便,满屋内静悄悄的。宝玉揭起绣线软帘,进入里间,只见黛玉睡在那里,忙上来推他道:“好妹妹,才吃了饭,又睡觉!”将黛玉唤醒。黛玉见是宝玉,因说道:“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儿闹了一夜,今儿还没有歇过来,浑身酸疼。”宝玉道:“酸疼事小,睡出来的病大,我替你解闷儿,混过困去就好了。”黛玉只合着眼,说道:“我不困,只略歇歇儿。你且别处去闹会子再来。”宝玉推他道:“我往那里去呢?见了别人就怪腻的。”

  黛玉听了,嗤的一声笑道:“你既要在这里,那边去老老实实的坐着,咱们说话儿。”宝玉道:“我也歪着。”黛玉道:“你就歪着。”宝玉道:“没有枕头,咱们在一个枕头上罢。”黛玉道:“放屁!外面不是枕头?拿一个来枕着。”宝玉出至外间,看了一看,回来笑道:“那个我不要,也不知是那个腌臜老婆子的。”黛玉听了,睁开眼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请枕这一个。”说着,将自己枕的推给宝玉,又起身将自己的再拿了一个来枕上。二人对着脸儿躺下。

  黛玉一回眼,看见宝玉左边腮上有钮扣大小的一块血迹,便欠身凑近前来,以手抚之细看,道:“这又是谁的指甲划破了?”宝玉倒身,一面躲,一面笑道:“不是划的,只怕是刚才替他们淘澄胭脂膏子溅上了一点儿。”说着,便找绢子要擦。黛玉便用自己的绢子替他擦了,咂着嘴儿说道:“你又干这些事。干也罢了,必定还要带出幌子来。就是舅舅看不见,别人看见了,又当作奇怪事新鲜话儿去学舌讨好儿,吹到舅舅耳朵里,大家又该不得心净了。”

  宝玉总没听见这些话,只闻见一股幽香,却是从黛玉袖中发出,闻之令人醉魂酥骨。宝玉一把便将黛玉的衣袖拉住,要瞧瞧笼着何物。黛玉笑道:“这时候,谁带什么香呢?”宝玉笑道:“既如此,这香是从那里来的?”黛玉道:“连我也不知道,想必是柜子里头的香气熏染的也未可知。”宝玉摇头道:“未必。这香的气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饼子、香球子、香袋儿的香。”黛玉冷笑道:“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些奇香不成?就是得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了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罢了!”宝玉笑道:“凡我说一句,你就拉上这些。不给你个利害,也不知道,从今儿可不饶你了!”说着,翻身起来,将两只手呵了两口,便伸向黛玉膈肢窝内两胁下乱挠。黛玉素性触痒不禁,见宝玉两手伸来乱挠,便笑的喘不过气来,口里说:“宝玉!你再闹,我就恼了!”宝玉方住了手,笑问道:“你还说这些不说了?”黛玉笑道:“再不敢了。”一面理鬓,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没有?”

  宝玉见问,一时解不来,因问“什么‘暖香’?”黛玉点头笑叹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他?”宝玉方听出来,笑道:“方才告饶,如今更说狠了!”说着,又要伸手。黛玉忙笑道:“好哥哥,我可不敢了!”宝玉笑道:“饶你不难,只把袖子我闻一闻。”说着,便拉了袖子,笼在面上,闻个不住。黛玉夺了手道:“这可该去了。”宝玉笑道:“要去不能。咱们斯斯文文的躺着说话儿。”说着,复又躺下。黛玉也躺下,用绢子盖上脸。

  宝玉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鬼话,黛玉总不理。宝玉问他几岁上京,路上见何景致;扬州有何古迹,土俗民风如何,黛玉不答。宝玉只怕他睡出病来,便哄他道:“嗳哟!你们扬州衙门里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么?”黛玉见他说的郑重,又且正言厉色,只当是真事,因问:“什么事?”宝玉见问,便忍着笑,顺口诌道:“扬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个林子洞。”黛玉笑道:“这就扯谎,自来也没听见这山。”宝玉道:“天下山水多着呢,你那里都知道?等我说完了,你再批评。”黛玉道:“你说。”宝玉又诌道:“林子洞里原来有一群耗子精。那一年,腊月初七,老耗子升座议事,说:‘明儿是腊八儿了,世上的人都熬腊八粥,如今我们洞里果品短少,须得趁此打劫些个来才好。’乃拔令箭一枝,遣了个能干小耗子去打听。小耗子回报:‘各处都打听了,惟有山下庙里果米最多。’老耗子便问:‘米有几样?果有几品?’小耗子道:‘米豆成仓。果品却只有五样:一是红枣,二是栗子,三是落花生,四是菱角,五是香芋。’

  “老耗子听了,大喜,实时拔了一枝令箭,问:‘谁去偷米?’一个耗子便接令去偷米。又拔令箭,问‘谁去偷豆?’又一个耗子接令去偷豆。然后一一的都各领令去了。只剩了香芋,因又拔令箭,问:‘谁去偷香芋?’只见一个极小极弱的小耗子应道:‘我愿去偷香芋。’

  “老耗子和众耗子见他这样,恐他不谙练,又怯懦无力,不准他去。小耗子道:‘我虽年小身弱,却是法术无边,口齿伶俐,机谋深远。这一去,管比他们偷的还巧呢!’众耗子忙问:‘怎么比他们巧呢?’小耗子道:‘我不学他们直偷,我只摇身一变,也变成个香芋,滚在香芋堆里,叫人瞧不出来,却暗暗儿的搬运,渐渐的就搬运尽了。这不比直偷硬取的巧吗?’众耗子听了,都说:‘妙却妙,只是不知怎么变?你去先变个我们瞧瞧。’小耗子听了,笑道:‘这个不难,等我变来。’说毕,摇身说变,竟变了一个最标致美貌的一位小姐。众耗子忙笑说:‘错了,错了。原说变果子,怎么变出个小姐来了呢?’小耗子现了形,笑道:‘我说你们没见世面,只认得这果子是香芋,却不知盐课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

  黛玉听了,翻身爬起来,按着宝玉,笑道:“我把你这个烂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编派我呢。”说着便拧。宝玉连连央告:“好妹妹,饶了我罢!再不敢了。我因为闻见你的香气,忽然想起这个故典来。”黛玉笑道:“饶骂了人,你还说是故典呢!”

  一语未了,只见宝钗走来,笑问:“谁说故典呢?我也听听。”黛玉忙让坐,笑道:“你瞧瞧,还有谁?他饶骂了,还说是故典。”宝钗笑道:“哦,是宝兄弟哟。怪不得他,他肚子里的故典本来多么。就只是可惜一件:该用故典的时候儿,他就偏忘了。有今儿记得的,前儿夜里的‘芭蕉’诗就该记得呀。眼面前儿的倒想不起来。别人冷的了不得,他只是出汗。这会子偏又有了记性了!”黛玉听了,笑道:“阿弥陀佛!到底是我的好姐姐!--你一般也遇见对子了。可知一还一报,不爽不错的。”刚说到这里,只听宝玉房中一片声吵嚷起来。

  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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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王熙凤正言弹妒意 林黛玉俏语谑娇音



  话说宝玉在黛玉房中说耗子精,宝钗撞来,讽刺宝玉元宵不知“绿蜡”之典,三人正在房中互相取笑。那宝玉恐黛玉饭后贪眠,一时存了食,或夜间走了困,皆非保养身体之法,幸而宝钗走来,大家谈笑,那黛玉方不欲睡,自己才放了心。忽听他房中嚷起来,大家侧耳听了一听,黛玉先笑道:“这是你妈妈和袭人叫唤呢。那袭人待他也罢了,你妈妈再要认真排揎他,可见老背晦了。”

  宝玉忙欲赶过去,宝钗一把拉住道:“你别和你妈妈吵才是呢。他是老糊涂了,倒要让他一步儿的是。”宝玉道:“我知道了。”说毕,走来。只见李嬷嬷拄着拐杖,在当地骂袭人:“忘了本的小娼妇儿!我抬举你起来,这会子我来了,你大模厮样儿的躺在炕上,见了我也不理一理儿。一心只想装狐媚子哄宝玉,哄的宝玉不理我,只听你的话。你不过是几两银子买了来的小丫头子罢咧,这屋里你就作起耗来了!好不好的,拉出去配一个小子,看你还妖精似的哄人不哄!”袭人先只道李嬷嬷不过因他躺着生气,少不得分辩说:“病了,才出汗,蒙着头,原没看见你老人家。”后来听见他说哄宝玉,又说配小子,由不得又羞又委屈,禁不住哭起来了。

  宝玉虽听了这些话,也不好怎样,少不得替他分辩,说病了吃药。又说:“你不信,只问别的丫头。”李嬷嬷听了这话,越发气起来了,说道:“你只护着那起狐狸,那里还认得我了呢?叫我问谁去?谁不帮着你呢?谁不是袭人拿下马来的?我都知道。那些事!我只和你到老太太、太太跟前去讲讲。把你奶了这么大,到如今,吃不着奶了,把我扔在一边儿,逞着丫头们要我的强!”一面说,一面哭。

  彼时,黛玉宝钗等也过来劝道:“妈妈,你老人家担待他们些就完了。”李嬷嬷见他二人来了,便诉委屈,将当日吃茶,茜雪出去,和昨日酥酪等事,唠唠叨叨,说个不了。

  可巧凤姐正在上房算了输赢账,听见后面一片声嚷,便知是李嬷嬷老病发了,又值他今儿输了钱,迁怒于人,排揎宝玉的丫头。便连忙赶过来,拉了李嬷嬷,笑道:“妈妈别生气。大节下,老太太刚喜欢了一日,你是个老人家,别人吵,你还要管他们才是;难道你倒不知规矩,在这里嚷起来,叫老太太生气不成?你说谁不好,我替你打他。我屋里烧的滚热的野鸡,快跟了我喝酒去罢。”一面说,一面拉着走,又叫:“丰儿,替你李奶奶拿着拐棍子,擦眼泪的绢子。”那李嬷嬷脚不沾地,跟了凤姐儿走了。一面还说:“我也不要这老命了!索性今儿没了规矩,闹一场子,讨个没脸,强似受那些娼妇的气。”

  后面宝钗黛玉见凤姐儿这般,都拍手笑道:“亏他这一阵风来,把个老婆子撮了去了!”宝玉点头叹道:“这又不知是那里的账,只拣软的欺负!又不知是那个姑娘得罪了,上在他账上了。”一句未完,晴雯在旁说道:“谁又没疯了,得罪他做什么?既得罪了他,就有本事承任,犯不着带累别人。”袭人一面哭,一面拉着宝玉道:“为我得罪了一个老奶奶,你这会子又为我得罪这些人,这还不够我受的?还只是拉扯人!”宝玉见他这般病势,又添了这些烦恼,连忙忍气吞声,安慰他仍旧睡下出汗。又见他汤烧火热,自己守着他,歪在旁边劝他:“只养病,别想那些没要紧的事。”袭人冷笑道:“要为这些事生气,这屋里一刻还住得了?但只是天长日久,尽着这么闹,可叫人怎么过呢?你只顾一时为我得罪了人,他们都记在心里,遇着坎儿,说的好说不好听的,大家什么意思呢?”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流泪,又怕宝玉烦恼,只得勉强忍着。

  一时,杂使的老婆子端了二和药来。宝玉见他才有点汗儿,不叫他起来,自己端着给他就枕上吃了,即令小丫鬟们铺炕。袭人道:“你吃饭不吃饭,到底老太太、太太跟前坐一会子,和姑娘们顽一会子再回来。我就静静的躺一躺也好啊。”

  宝玉听说,只得依他,看着他去了簪环躺下,才去上屋里跟着贾母吃饭。饭毕,贾母犹欲和那几个老管家的嬷嬷斗牌。宝玉惦记袭人,便回至房中,见袭人朦胧睡去。自己要睡,天气尚早。彼时晴雯、绮霞、秋纹、碧痕都寻热闹找鸳鸯琥珀等耍戏去了,见麝月一人在外间屋里灯下抹骨牌。宝玉笑道:“你怎么不和他们去?”麝月道:“没有钱。”宝玉道:“床底下堆着钱,还不够你输的?”麝月道“都乐去了,这屋子交给谁呢?那一个又病了,满屋里上头是灯,下头是火;那些老婆子们都老天拔地伏侍了一天,也该叫他们歇歇儿了;小丫头们也伏侍了一天,这会子还不叫顽顽儿去吗?所以我在这里看着。”

  宝玉听了这话,公然又是一个袭人了。因笑道:“我在这里坐着,你放心去罢。”麝月道:“你既在这里,越发不用去了。咱们两个说话儿不好?”宝玉道:“咱们两个做什么呢?怪没意思的。也罢了,早起你说头上痒痒,这会子没什么事,我替你篦头罢。”麝月听了道:“使得。”说着,将文具镜匣搬来,卸去钗环,打开头发。宝玉拿了篦子替他篦。只篦了三五下儿,见晴雯忙忙走进来取钱,一见他两个,便冷笑道:“哦!交杯盏儿还没吃,就上了头了!”宝玉笑道:“你来,我也替你篦篦。”晴雯道:“我没这么大造化!”说着,拿了钱,摔了帘子,就出去了。

  宝玉在麝月身后,麝月对镜,二人在镜内相视而笑。宝玉笑着道:“满屋里就只是他磨牙。”麝月听说,忙向镜中摆手儿。宝玉会意。忽听唿一声帘子响,晴雯又跑进来问道:“我怎么磨牙了?咱们倒得说说!”麝月笑道:“你去你的罢,又来拌嘴儿了。”晴雯也笑道:“你又护着他了!你们瞒神弄鬼的,打量我都不知道呢!等我捞回本儿来再说!”说着,一径去了。这里宝玉通了头,命麝月悄悄伏侍他睡下,不肯惊动袭人。一宿无话。次日清晨,袭人已是夜间出了汗,觉得轻松了些,只吃些米汤静养。宝玉才放了心。因饭后走到薛姨妈这边来闲逛。

  彼时正月内,学房中放年学,闺阁中忌针黹,都是闲时,因贾环也过来玩。正遇见宝钗、香菱、莺儿三个赶围棋作耍,贾环见了也要顽。宝钗素日看他也如宝玉,并没他意;今儿听他要顽,让他上来,坐了一处顽。一注十个钱。头一回,自己赢了,心中十分喜欢;谁知后来接连输了几盘,就有些着急。赶着这盘正该自己掷骰子,若掷个七点便赢了,若掷个六点也该赢,掷个三点就输了。因拿起骰子来狠命一掷,一个坐定了二,那一个乱转。莺儿拍着手只叫“么!”贾环便瞪着眼,“六!”“七!”“八!”混叫。那骰子偏生转出么来。贾环急了,伸手便抓起骰子来,就要拿钱,说是个四点。莺儿便说:“明明是个么!”宝钗见贾环急了,便瞅莺儿一眼,说道:“越大越没规矩!难道爷们还赖你?还不放下钱来呢。”莺儿满心委屈,见姑娘说,不敢出声,只得放下钱来,口内嘟囔说:“一个做爷的还赖我们!这几个钱连我也瞧不起。前儿和宝二爷顽,他输了那些也没着急,下剩的钱还是几个小丫头子们一抢,他一笑就罢了。”宝钗不等说完,连忙喝住了。贾环道:“我拿什么比宝玉?你们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说着,便哭。宝钗忙劝他:“好兄弟,快别说这话,人家笑话。”又骂莺儿。

  正值宝玉走来,见了这般景况,问:“是怎么了?”贾环不敢则声。宝钗素知他家规矩,凡做兄弟的怕哥哥,却不知那宝玉是不要人怕他的。他想着:“兄弟们一并都有父母教训,何必我多事?反生疏了。况且我是正出,他是庶出,饶这样看待,还有人背后谈论,还禁得辖治了他?”更有个呆意思存在心里。你道是何呆意?因他自幼姐妹丛中长大,亲姊妹有元春探春叔伯的有迎春、惜春,亲戚中又有湘云、黛玉、宝钗等人,他便料定天地间灵淑之气只锺于女子,男儿们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因此,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浊物,可有可无。只是父亲伯叔兄弟之伦,因是圣人遗训,不敢违忤,所以弟兄间亦不过尽其大概就罢了,并不想自己是男子,须要为子弟之表率。是以贾环等都不甚怕他,只因怕贾母不依,才只得让他三分。

  现今宝钗生怕宝玉教训他,倒没意思,便连忙替贾环掩饰。宝玉道:“大正月里,哭什么?这里不好,到别处顽去。你天天念书,倒念胡涂了。譬如这件东西不好,横竖那一件好,就舍了这件取那件,难道你守着这件东西哭会子就好了不成。?你原是要取乐儿,倒招的自己烦恼。还不快去呢。”贾环听了,只得回来。赵姨娘见他这般,因问:“是那里垫了踹窝来了?”贾环便说:“同宝姐姐玩来着。莺儿欺负我,赖我的钱;宝玉哥哥撵了我来了。”赵姨娘啐道:“谁叫你上高台盘了?下流没脸的东西!那里玩不得?谁叫你跑了去讨这没意思?”正说着,可巧凤姐在窗外过,都听到耳内,便隔着窗户说道:“大正月里,怎么了?兄弟们小孩子家,一半点儿错了,你只教导他,说这样话做什么?凭他怎么着,还有老爷太太管他呢,就大口家啐他?他现是主子,不好,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环兄弟,出来,跟我玩去。”

  贾环素日怕凤姐比怕王夫人更甚,听见叫他,便赶忙出来。赵姨娘也不敢出声。凤姐向贾环道:“你也是个没性气的东西呦!时常说给你:要吃,要喝,要玩,你爱和那个姐姐妹妹哥哥嫂子玩,就和那个顽。你总不听我的话,倒叫这些人教的你歪心邪意,狐媚魇道的。自己又不尊重,要往下流里走,安着坏心还只怨人家偏心呢。输了几个钱,就这么个样儿!”因问贾环:“你输了多少钱?”贾环见问,只得诺诺的说道:“输了一二百钱。”凤姐啐道:“亏了你还是个爷,输了一二百钱就这么着!”回头叫:“丰儿,去取一吊钱来。姑娘们都在后头玩呢,把他送了去。--你明儿再这么狐媚子,我先打了你,再叫人告诉学里,皮不揭了你的!为你这不尊贵,你哥哥恨的牙痒痒,不是我拦着,窝心脚把你的肠子还窝出来呢!”喝令:“去罢!”贾环诺诺的,跟了丰儿,得了钱,自去和迎春等玩去,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正和宝钗玩笑,忽见人说:“史大姑娘来了。”宝玉听了,连忙就走。宝钗笑道:“等着,咱们两个一齐儿走,瞧瞧他去。”说着,下了炕,和宝玉来至贾母这边。只见史湘云大说大笑的,见了他两个,忙站起来问好。

  正值黛玉在旁,因问宝玉:“打那里来?”宝玉便说:“打宝姐姐那里来。”黛玉冷笑道:“我说呢,亏了绊住,不然,早就飞了来了。”宝玉道:“只许和你玩,替你解闷儿?不过偶然到他那里,就说这些闲话。”黛玉道:“好没意思的话!去不去,管我什么事?又没叫你替我解闷儿,--还许你从此不理我呢。”说着,便赌气回房去了。宝玉忙跟了来,问道:“好好儿的,又生气了?就是我说错了,你到底也还坐坐儿,合别人说笑一会子啊。”黛玉道:“你管我呢!”宝玉笑道:“我自然不敢管你,只是你自己糟蹋坏了身子呢。”黛玉道:“我作践了我的身子,我死我的,与你何干?”宝玉道:“何苦来?大正月里,死了活了的。”黛玉道:“偏要说死!我这会子就死!你怕死,你长命百岁的活着,好不好?”宝玉笑道:“要像只管这么闹,我还怕死吗?倒不如死了干净!”黛玉忙道:“正是了,要是这样闹,不如死了干净!”宝玉道:“我说自家死了干净,别错听了话又赖人。”正说着,宝钗走来,说:“史大妹妹等你呢。”说着,便拉宝玉走了。这黛玉越发气闷,只向窗前流泪。

  没两盏茶时,宝玉仍来了。黛玉见了,越发抽抽搭搭的哭个不住。宝玉见了这样,知难挽回,打迭起百样的款语温言来劝慰。不料自己没张口,只听黛玉先说道:“你又来作什么?死活凭我去罢了!横竖如今有人和你玩。比我又会念,又会作,又会写,又会说会笑,--又怕你生气,拉了你去哄着你。你又来作什么呢?”宝玉听了,忙上前悄悄的说道:“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隔疏,后不僭先,也不知道?我虽胡涂,却明白这两句话。头一件,咱们是姑舅姐妹,宝姐姐是两姨姐妹,论亲戚,也比你远;第二件,你先来,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从小儿一处长大的,他是才来的,岂有个为他远你的呢?”黛玉啐道:“我难道叫你远他?我成了什么人了呢?我为的是我的心!”宝玉道:“我也为的是我的心。你难道就知道你的心,不知道我的心不成?”

  黛玉听了,低头不语,半日,说道:“你只怨人行动嗔怪你,你再不知道你呕的人难受!就拿了今日天气比,分明冷些,怎么你倒脱了青肷披风呢?”宝玉笑道:“何尝没穿?见你一恼,我一暴躁,就脱了。”黛玉叹道:“回来伤了风,又该讹着吵吃的了。”

  二人正说着,只见湘云走来笑道:“爱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顽,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儿!”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上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你闹‘么爱三’了。”宝玉笑道:“你学惯了,明儿连你还咬起来呢。”湘云道:“他再不放人一点儿,专会挑人。就算你比世人好,也不犯见一个打趣一个。我指出个人来,你敢挑他,我就服你。”黛玉便问是谁。湘云道:“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是个好的。”黛玉听了,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他!我可那里敢挑他呢?”

  宝玉不等说完,忙用话分开。湘云笑道:“这一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儿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呀厄’的去!阿弥陀佛!那时才现在我眼里呢。”说的宝玉一笑,湘云忙回身跑了。

  要知端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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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楼主的这个帖子,我明白一定要低调.......!
哇,楼主你真是太给力了,这样的帖子都能找得到,佩服!
问候七喜乐园的朋友们,报个到并祝朋友们安康如意,永远开开心心!
楼主辛苦了,这帖子我很喜欢,找了很久,拿去收藏了,谢谢朋友啦!
这帖子真的让人感觉很舒服,我超喜欢,楼主真是太给力了!
超极囧囧的帖子,楼主你太雷了,真正把我给OUT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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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



  话说史湘云说着笑着跑出来,怕黛玉赶上。宝玉在后忙说:“绊倒了!那里就赶上了?”黛玉赶到门前,被宝玉叉手在门框上拦住,笑道:“饶他这一遭儿罢!”黛玉拉着手,说道:“我要饶了云儿,再不活着!”湘云见宝玉拦着门,料黛玉不能出来,便立住脚,笑道:“好姐姐,饶我这遭儿罢!”却值宝钗来在湘云身背后,也笑道:“我劝你们两个看宝兄弟面上,都撂开手罢。”黛玉道:“我不依!你们是一气的,都来戏弄我。”宝玉劝道:“罢呦!谁敢戏弄你?你不打趣他,他就敢说你了?”

  四人正难分解,有人来请吃饭,方往前边来。那天已掌灯时分,王夫人、李纨、凤姐、迎、探、惜姊妹等都往贾母这边来。大家闲话了一回,各自归寝。湘云仍往黛玉房中安歇。

  宝玉送他二人到房,那天已二更多了,袭人来催了几次方回。次早,天方明时,便披衣靸鞋往黛玉房中来了,却不见紫鹃翠缕二人,只有他姊妹两个尚卧在衾内。那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一幅桃花绸被,只齐胸盖着,衬着那一弯雪白的膀子,撂在被外,上面明显着两个金镯子。宝玉见了,叹道:“睡觉还是不老实!回来风吹了,又嚷肩膀疼了。”一面说,一面轻轻的替他盖上。

  黛玉早已醒了,觉得有人,就猜是宝玉,翻身一看,果然是他。因说道:“这早晚就跑过来作什么?”宝玉说道:“这还早呢!你起来瞧瞧罢。”黛玉道:“你先出去,让我们起来。”

  宝玉出至外间。黛玉起来,叫醒湘云,二人都穿了衣裳。宝玉又复进来坐在镜台旁边。只见紫鹃翠缕进来伏侍梳洗。湘云洗了脸,翠缕便拿残水要泼,宝玉道:“站着。我就势儿洗了就完了,省了又过去费事。”说着,便走过来弯着腰洗了两把。紫鹃递过香肥皂去,宝玉道:“不用了,这盆里就不少了。”又洗了两把,便要手巾。翠缕撇嘴笑道:“还是这个毛病儿!”

  宝玉也不理他,忙忙的要青盐擦了牙,漱了口,完毕,见湘云已梳完了头,便走过来,笑道:“好妹妹,替我梳梳呢?”湘云道:“这可不能了。”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先时候儿怎么替我梳了呢?”湘云道:“如今我忘了,不会梳了。”宝玉道:“横竖我不出门,不过打几根辫子就完了。”说着,又千妹妹万妹妹的央告。湘云只得扶过他的头来梳篦。原来宝玉在家并不戴冠,只将四围短发编成小辫,往顶心发上归了总,编一根大辫,红绦结住。自发顶至辫梢,一路四颗珍珠,下面又有金坠脚儿。

  湘云一面编着,一面说道:“这珠子只三颗了,这一颗不是了,我记得是一样的,怎么少了一颗?”宝玉道:“丢了一颗。”湘云道:“必定是外头去,掉下来,叫人拣了去了。倒便宜了拣的了。”黛玉旁边冷笑道:“也不知是真丢,也不知是给了人镶什么戴去了呢。”宝玉不答,因镜台两边都是妆奁等物,顺手拿起来赏玩,不觉拈起了一盒子胭脂,意欲往口边送,又怕湘云说。正犹豫间,湘云在身后伸手过来,啪的一下,将胭脂从他手中打落,说道:“不长进的毛病儿,多早晚才改呢?”

  一语未了,只见袭人进来。见这光景,知是梳洗过了,只得回来自己梳洗。忽见宝钗走来,因问:“宝兄弟那里去了?”袭人冷笑道:“宝兄弟那里还有在家的工夫!”宝钗听说,心中明白。袭人又叹道:“姐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儿,也没个黑夜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宝钗听了,心中暗忖道:“倒别看错了这个丫头,听他说话,倒有些识见。”宝钗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闲言中套问他年纪家乡等语,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

  一时,宝玉来了,宝钗方出去。宝玉便问袭人道:“怎么宝姐姐和你说的这么热闹,见我进来就跑了?”问一声不答。再问时,袭人方道:“你问我吗?我不知道你们的原故。”宝玉听了这话,见他脸上气色非往日可比,便笑道:“怎么又动了气了呢?”袭人冷笑道:“我那里敢动气呢?只是你从今别进这屋子了。横竖有人伏侍你,再不必来支使我,我仍旧还伏侍老太太去。”一面说,一面便在炕上合眼倒下。

  宝玉见了这般景况,深为骇异,禁不住赶来央告。那袭人只管合着眼不理。宝玉没了主意,因见麝月进来,便问道:“你姐姐怎么了?”麝月道:“我知道么?问你自己就明白了。”宝玉听说,呆了一回,自觉无趣,便起身嗳道:“不理我罢,我也睡去。”说着,便起身下炕,到自己床上睡下。

  袭人听他半日无动静,微微的打鼾,料他睡着,便起来拿了一领斗篷来替他盖上。只听唿的一声,宝玉便掀过去,仍合着眼装睡。袭人明知其意,便点头冷笑道:“你也不用生气,从今儿起,我也只当是个哑吧,再不说你一声儿了,好不好?”宝玉禁不住起身问道:“我又怎么了?你又劝我?你劝也罢了,刚才又没劝。我一进来,你就不理我,赌气睡了,我还摸不着是为什么。这会子你又说我恼了。我何尝听见你劝我的是什么话呢?”袭人道:“你心里还不明白?还等我说呢!”

  正闹着,贾母遣人来叫他吃饭,方往前边来,胡乱吃了一碗,仍回自己房中。只见袭人睡在外头炕上,麝月在旁抹牌。宝玉素知他两个亲厚,并连麝月也不理,揭起软帘,自往里间来。麝月只得跟进来。宝玉便推他出去,说:“不敢惊动!”麝月便笑着出来,叫了两个小丫头进去。宝玉拿了本书,歪着看了半天,因要茶,抬头见两个小丫头在地下站着。那个大两岁清秀些的,宝玉问他道:“你不是叫什么‘香’吗?”那丫头答道:“叫蕙香。”宝玉又问:“是谁起的名字?”蕙香道:“我原叫芸香,是花大姐姐改的。”宝玉道:“正经叫‘晦气’也罢了,又‘蕙香’咧!你姐儿几个?”蕙香道:“四个。”宝玉道:“你第几个?”蕙香道:“第四。”宝玉道:“明日就叫‘四儿’,不必什么蕙香兰气的。那一个配比这些花儿?没的玷辱了好名好姓的!”一面说,一面叫他倒了茶来。袭人和麝月在外间听了半日,只管悄悄的抿着嘴儿笑。

  这一日,宝玉也不出房门,自己闷闷的,只不过拿书解闷,或弄笔墨。也不使唤众人,只叫四儿答应。谁知这四儿是个乖巧不过的丫头,见宝玉用他,他就变尽方法儿,笼络宝玉。

  至晚饭后,宝玉因吃了两杯酒,眼饧耳热之余,若往日则有袭人等大家嘻笑有兴;今日却冷清清的,一人对灯,好没兴趣。待要赶了他们去,又怕他们得了意,已后越来劝了;若拿出作上人的光景镇唬他们,似乎又太无情了。说不得横着心,只当他们死了,横竖自家也要过的。--如此一想,却倒毫无牵挂,反能怡然自悦。因命四儿剪烛烹茶,自己看了一回《南华经》。至外篇《胠箧》一则,其文曰:

  ……故绝圣弃智,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剖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彩,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丽工垂之指,而天下始人含其巧矣。……

  看至此,意趣洋洋,趁着酒兴,不禁提笔续曰:

  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灭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邃其穴,所以迷惑缠陷天下者也。

  续毕,掷笔就寝。头刚着枕便忽然睡去,一夜竟不知所之,直至天明方醒。翻身看时,只见袭人和衣睡在衾上。宝玉将昨日的事已付之度外,便推他说道:“起来好生睡,看冻着。”

  原来袭人见他无明无夜和姐妹们鬼混,若真劝他,料不能改,故用柔情以警之,料他不过半日片刻,仍旧好了;不想宝玉竟不回转,自己反不得主意,直一夜没好生睡。今忽见宝玉如此,料是他心意回转,便索性不理他。宝玉见他不应,便伸手替他解衣,刚解开了钮子,被袭人将手推开,又自扣了。宝玉无法,只得拉他的手,笑道:“你到底怎么了?”连问几声。袭人睁眼说道:“我也不怎么着。你睡醒了,快过那边梳洗去。再迟了,就赶不上了。宝玉道:“我过那里去?”袭人冷笑道:“你问我,我知道吗?你爱过那里去,就过那里去。从今咱们两个人撂开手,省的鸡争鹅斗,叫别人笑话。横竖那边腻了过来,这边又有什么四儿、五儿伏侍你。我们这起东西,可是‘白玷辱了好名好姓的’!”宝玉笑道:“你今儿还记着呢?”袭人道:“一百年还记着呢!比不得你,拿着我的话当耳旁风,夜里说了,早起就忘了。”

  宝玉见他娇嗔满面,情不可禁,便向枕边拿起一根玉簪来,一跌两段,说道:“我再不听你说,就和这簪子一样!”袭人忙的拾了簪子,说道:“大早起,这是何苦来?听不听在你,也不值的这么着呀。”宝玉道:“你那里知道我心里的急呢?”袭人笑道:“你也知道着急么?你可知道我心里是怎么着?快洗脸去罢。”说着,二人方起来梳洗。

  宝玉往上房去后,谁知黛玉走来,见宝玉不在房中,因翻弄案上书看。可巧便翻出昨儿的《庄子》来,看见宝玉所续之处,不觉又气又笑,不禁也提起笔,续了一绝云:

  无端弄笔是何人?剿袭南华庄子文。不悔自家无见识,却将丑语诋他人!题毕,也往上房来见贾母,后往王夫人处来。

  谁知凤姐之女大姐儿病了,正乱着请大夫诊脉。大夫说:“替太太、奶奶们道喜:姐儿发热是见喜了,并非别症。”王夫人凤姐听了,忙遣人问:“可好不好?”大夫回道:“症虽险,却顺,倒还不妨。预备桑虫,猪尾要紧。”凤姐听了,登时忙将起来:一面打扫房屋,供奉痘疹娘娘;一面传与家人忌煎炒等物;一面命平儿打点铺盖衣服与贾琏隔房;一面又拿大红尺头给奶子丫头亲近人等裁衣裳。外面打扫净室,款留两位医生,轮流斟酌,诊脉下药,十二日不放家去。贾琏只得搬出外书房来安歇。凤姐和平儿都跟王夫人日日供奉娘娘。

  那贾琏只离了凤姐便要寻事,独寝了两夜,十分难熬,只得暂将小厮内清俊的选来出火。不想荣国府内有一个极不成材破烂酒头厨子,名唤多官儿,因见他懦弱无能,人都叫他作“多浑虫”。二年前,他父亲给他娶了个媳妇,今年才二十岁,也有几分人材,又兼生性轻薄,最喜拈花惹草。多浑虫又不理论,只有酒,有肉,有钱,就诸事不管了,所以宁荣二府之人都得入手。因这媳妇妖娆异常,轻狂无比,众人都叫他“多姑娘儿”。如今贾琏在外熬煎,--往日也见过这媳妇,垂涎久了,只是内惧娇妻,外惧娈童,不曾得手。那多姑娘儿也久有意于贾琏,只恨没空儿。今闻贾琏挪在外书房来,他便没事也要走三四趟。招惹的贾琏似饥鼠一般,少不得和心腹小厮计议,许以金帛,焉有不允之理?况都和这媳妇子是旧交,一说便成。

  是夜,多浑虫醉倒在炕,二鼓人定,贾琏便溜进来相会。一见面,早已神魂失据,也不及情谈款叙,便宽衣动作起来。谁知这媳妇子有天生的奇趣:一经男子挨身,便觉遍体筋骨瘫软,使男子如卧绵上;更兼淫态浪言,压倒娼妓。贾琏此时恨不得化在他身上。那媳妇子故作浪语,在下说道:“你们姐儿出花儿,供着娘娘,你也该忌两日,倒为我腌臜了身子?快离了我这里罢。”贾琏一面大动,一面喘吁吁答道:“你就是娘娘!那里还管什么娘娘呢!”那媳妇子越浪起来,贾琏亦丑态毕露。一时事毕,不免盟山誓海,难舍难分。自此后,遂成相契。

  一日,大姐毒尽瘢回,十二日后送了娘娘,合家祭天祀祖,还愿焚香,庆贺放赏已毕,贾琏仍复搬进卧室。见了凤姐,正是俗语云:“新婚不如远别。”是夜更有无限恩爱,自不必说。

  次日早起,凤姐往上屋里去后,平儿收拾外边拿进来的衣服铺盖,不承望枕套中抖出一绺青丝来。平儿会意,忙藏在袖内,便走到这边房里,拿出头发来,向贾琏笑道:“这是什么东西?”贾琏一见,连忙上来要抢,平儿就跑。被贾琏一把揪住,按在炕上,从手中来夺。平儿笑道:“你这个没良心的!我好意瞒着他来问你,你倒赌利害;等我回来告诉了,看你怎么着!”贾琏听说,忙陪笑央求道:“好人,你赏我罢!我再不敢利害了。”

  一语未了,忽听凤姐声音。贾琏此时松了不是,抢又不是,只叫:“好人,别叫他知道!”平儿才起身,凤姐已走进来,叫平儿:“快开匣子,替太太找样子。”平儿忙答应了。找时,凤姐见了贾琏,忽然想起来,便问平儿:“前日拿出去的东西都收进来了没有?”平儿道:“收进来了。”凤姐道:“少什么不少?”平儿道:“细细查了,没少一件儿。”凤姐又道:“可多什么?”平儿笑道:“不少就罢了,那里还有多出来的分儿?”凤姐又笑道:“这十几天,难保干净,或者有相好的丢下什么戒指儿,汗巾儿,也未可定。”一席话,说的贾琏脸都黄了,在凤姐身背后,只望着平儿杀鸡儿抹脖子的使眼色儿,求他遮盖。平儿只装看不见,因笑道:“怎么我的心就和奶奶一样?我就怕有缘故,留神搜了一搜,竟一点破绽儿都没有。奶奶不信,亲自搜搜。”凤姐笑道:“傻丫头!他就有这些东西,肯叫咱们搜着?”说着,拿了样子出去了。

  平儿指着鼻子摇着头儿,笑道:“这件事,你该怎么谢我呢?”喜的贾琏眉开眼笑,跟过来搂着,“心肝乖乖儿肉”的便乱叫起来。平儿手里拿着头发,笑道:“这是一辈子的把柄儿!好便罢,不好咱们就抖出来!”贾琏笑着央告道:“你好生收着罢,千万可别叫他知道!”嘴里说着,瞅他不提防,一把就抢过来,笑道:“你拿着到底不好,不如我烧了,就完了事了。”一面说,一面掖在靴掖子内。平儿咬牙道:“没良心的!‘过了河儿就拆桥’,明儿还想我替你撒谎呢!”

  贾琏见他娇俏动情,便搂着求欢。平儿夺手跑出来,急的贾琏弯着腰恨道:“死促狭小娼妇儿!一定浪上人的火来,他又跑了!”平儿在窗外笑道:“我浪我的,谁叫你动火?难道图你舒服?叫他知道了,又不待见我呀!”贾琏道:“你不用怕他,等我性子上来,把这醋罐子打个稀烂,他才认的我呢!他防我像防贼的是的;只许他和男人说话,不许我和女人说话。我和女人说话,略近些,他就疑惑;他不论小叔子、侄儿、大的、小的,说说笑笑,就都使得了。--以后我也不许他见人!”平儿道:“他防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不笼络着人,怎么使唤呢?你行动就是坏心,连我也不放心,别说他呀。”贾琏道:“哦,也罢了么!都是你们行的是,我行动儿就存坏心!多早晚才叫你们都死在我手里呢!”

  正说着,凤姐走进院来,因见平儿在窗外,便问道:“要说话,怎么不在屋里说?又跑出来隔着窗户闹,这是什么意思?”贾琏在内接口道:“你可问他么。倒像屋里有老虎吃他呢!”平儿道:“屋里一个人没有,我在他跟前作什么?”凤姐笑道:“没人才便宜呢!”平儿听说,便道:“这话是说我么?”凤姐便笑道:“不说你说谁?”平儿道:“别叫我说出好话来了!”说着,也不打帘子,赌气往那边去了。

  凤姐自己掀帘进来,说道:“平儿丫头疯魔了!这蹄子认真要降伏起我来了!--仔细你的皮!”贾琏听了,倒在炕上,拍手笑道:“我竟不知平儿这么利害,从此倒服了他了。”凤姐道:“都是你兴的他,我只和你算账就完了。”贾琏听了,啐道:“你两个人不睦,又拿我来垫喘儿了。我躲开你们就完了。”凤姐道:“我看你躲到那里去!”贾琏道:“我自然有去处!”说着,就走。凤姐道:“你别走,我还有话和你说呢。”

  不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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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
 
  话说贾琏听凤姐儿说有话商量,因止步问什么话。凤姐道:“二十一是薛妹妹的生日,你到底怎么样?”贾琏道:“我知道怎么样?你连多少大生日都料理过了,这会子倒没有主意了?”凤姐道:“大生日是有一定的则例;如今他这生日,大又不是,小又不是,所以和你商量。”

  贾琏听了,低头想了半日,道:“你竟胡涂了!现有比例。那林妹妹就是例。往年怎么给林妹妹做的,如今也照样给薛妹妹做就是了。”凤姐听了,冷笑道:“我难道这个也不知道?我也这么想来着。但昨日听见老太太说,问起大家的年纪生日来,听见薛大妹妹今年十五岁,虽不算是整生日,也算得将笄的年分儿了。老太太说要替他做生日,自然和往年给林妹妹做的不同了。”贾琏道:“这么着,就比林妹妹的多增些。”凤姐道:“我也这么想着,所以讨你的口气儿。我私自添了,你又怪我不回明白了你了。”贾琏笑道:“罢,罢,这空头情我不领!你不盘察我就够了,我还怪你?”说着,一径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湘云住了两日,便要回去。贾母因说:“等过了你宝姐姐的生日,看了戏,再回去。”湘云听了,只得住下。又一面遣人回去,将自己旧日作的两件针线活计取来,为宝钗生辰之仪。

  谁想贾母自见宝钗来了,喜他稳重和平,正值他才过第一个生辰,便自己捐资二十两,唤了凤姐来,交与他备酒戏。凤姐凑趣,笑道:“一个老祖宗,给孩子们作生日,不拘怎样,谁还敢争?又办什么酒席呢?既高兴,要热闹,就说不得自己花费几两老库里的体己。这早晚找出这霉烂的二十两银子来做东,意思还叫我们赔上?果然拿不出来,也罢了;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压塌了箱子底,只是累掯我们!老祖宗看看,谁不是你老人家的儿女?难道将来只有宝兄弟顶你老人家上五台山不成?那些东西,只留给他,我们虽不配使,也别太苦了我们。这个够酒的?够戏的呢?”说的满屋里都笑起来。贾母亦笑道:“你们听听这嘴!我也算会说的了,怎么说不过这猴儿?--你婆婆也不敢强嘴,你就和我啊的!”凤姐笑道:“我婆婆也是一样的疼宝玉,我也没处诉冤,倒说我强嘴!”说着,又引贾母笑了一会。贾母十分喜悦。

  到晚上,众人都在贾母前。定省之余,大家娘儿们说笑时,贾母因问宝钗爱听何戏,爱吃何物。宝钗深知贾母年老之人,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物,便总依贾母素喜者说了一遍。贾母更加喜欢。次日,先送过衣服玩物去。王夫人、凤姐、黛玉等诸人皆有随分的,不须细说。

  至二十一日,贾母内院搭了家常小巧戏台,定了一班新出的小戏,昆弋两腔俱有,就在贾母上房摆了几席家宴酒席。并无一个外客,只有薛姨妈、史湘云、宝钗是客,余者皆是自己人。

  这日早起,宝玉因不见黛玉,便到他房中来寻,只见黛玉歪在炕上。宝玉笑道:“起来吃饭去,就开戏了。你爱听那一出?我好点。”黛玉冷笑道:“你既这么说,你就特叫一班戏,拣我爱的唱给我听,这会子犯不上借着光儿问我!”宝玉笑道:“这有什么难的?明儿就叫一班子,也叫他们借着咱们的光儿。”一面说,一面拉他起来,携手出去吃了饭。

  点戏时,贾母一面先叫宝钗点。宝钗推让一遍,无法,只得点了一出《西游记》。贾母自是欢喜。又让薛姨妈。薛姨妈见宝钗点了,不肯再点。贾母便特命凤姐点。凤姐虽有邢王二夫人在前,但因贾母之命,不敢违拗,且知贾母喜热闹,更喜谑笑科诨,便先点了一出,却是《刘二当衣》。贾母果真更又喜欢,然后便命黛玉点。黛玉又让王夫人等先点。贾母道:“今儿原是我特带着你们取乐,咱们只管咱们的,别理他们。我巴巴儿的唱戏,摆酒,为他们呢!他们白听戏,白吃,已经便宜了,还让他们点戏呢!”说着,大家都笑。黛玉方点了一出。然后宝玉、史湘云、迎、探、惜、李纨等俱各点了,按出扮演。

  至上酒席时,贾母又命宝钗点。宝钗点了一出《山门》。宝玉道:“你只好点这些戏。”宝钗道:“你白听了这几年戏,那里知道这出戏排场词藻都好呢。”宝玉道:“我从来怕这些热闹戏。”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更不知戏了!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那音律不用说是好了;那词藻中,有只寄生草,极妙。你何曾知道!”宝玉见说的这般好,便凑近来央告:“好姐姐,念给我听听!”宝钗便念给他听道:

  漫搵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宝玉听了,喜的拍膝摇头,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黛玉把嘴一撇,道:“安静些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就‘装疯’了。”说的湘云也笑了。于是大家看戏,到晚方散。

  贾母深爱那做小旦的和那做小丑的,因命人带进来,细看时,益发可怜见的,因问他年纪。那小旦才十一岁,小丑才九岁。大家叹息了一回。贾母令人另拿些肉果给他两个,又另赏钱。凤姐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再瞧不出来。”宝钗心内也知道,却点头不说,宝玉也点了点头儿不敢说。湘云便接口道:“我知道,是像林姐姐的模样儿。”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众人听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了,说:“果然像他!”一时,散了。

  晚间,湘云便命翠缕把衣包收拾了。翠缕道:“忙什么?等去的时候包也不迟。”湘云道:“明早就走!还在这里做什么?看人家的脸子!”宝玉听了这话,忙近前说道:“好妹妹,你错怪了我。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别人分明知道,不肯说出来,也皆因怕他恼。谁知你不防头,就说出来了,他岂不恼呢?我怕你得罪了人,所以才使眼色。你这会子恼了我,岂不辜负了我?要是别人,那怕他得罪了人,与我何干呢?”湘云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语,别望着我说!我原不及你林妹妹!别人拿他取笑儿都使得,我说了就有不是。--我本也不配和他说话:他是主子姑娘,我是奴才丫头么!”宝玉急的说道:“我倒是为你为出不是来了。我要有坏心,立刻化成灰,教万人拿脚踹!”湘云道:“大正月里,少信着嘴胡说这些没要紧的歪话。你要说,你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别叫我啐你!”说着,进贾母里间屋里,气忿忿的躺着去了。

  宝玉没趣,只得又来找黛玉。谁知才进门,便被黛玉推出来了,将门关上。宝玉又不解何故,在窗外只是低声叫:“好妹妹,好妹妹!”黛玉总不理他。宝玉闷闷的垂头不语。紫鹃却知端底,当此时,料不能劝。那宝玉只呆呆的站着。黛玉只当他回去了,却开了门,只见宝玉还站在那里。黛玉不好再闭门。宝玉因跟进来问道:“凡事都有个缘故,说出来人也不委屈。好好的就恼,到底为什么起呢?”黛玉冷笑道:“问我呢!我也不知为什么。我原是给你们取笑儿的?拿着我比戏子,给众人取笑儿!”宝玉道:“我并没有比你,也并没有笑你,为什么恼我呢?”黛玉道:“你还要比?你还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家比了笑了的还利害呢!”宝玉听说,无可分辩。黛玉又道:“这还可恕。你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儿?这安的是什么心?莫不是他和我玩,他就自轻自贱了?他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民间的丫头,他和我玩,设如我回了口,那不是他自惹轻贱?你是这个主意不是?你却也是好心,只是那一个不领你的情,一般也恼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说我小性儿行动肯恼人。你又怕他得罪了我。--我恼他,与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呢?”

  宝玉听了,方知才和湘云私谈,他也听见了。细想自己原为怕他二人恼了,故在中间调停,不料自己反落了两处的数落,正合着前日所看《南华经》内,“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蔬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又曰,“山木自寇,源泉自盗”等句。因此,越想越无趣。再细想来:“如今不过这几个人,尚不能应酬妥协,将来犹欲何为?……”想到其间,也不分辩,自己转身回房。黛玉见他去了,便知回思无趣,赌气去的,一言也不发,不禁自己越添了气,便说:“这一去,一辈子也别来了,也别说话!”

  那宝玉不理,竟回来躺在床上,只是闷闷的。袭人虽深知原委,不敢就说,只得以别事来解说,因笑道:“今儿听了戏,又勾出几天戏来。宝姑娘一定要还席的。”宝玉冷笑道:“他还不还,与我什么相干!”袭人见这话不似往日,因又笑道:“这是怎么说呢?好好儿的,大正月里,娘儿们姐儿们都喜喜欢欢的,你又怎么这个样儿了?”宝玉冷笑道:“他们娘儿们姐儿们,喜欢不喜欢,也与我无干!”袭人笑道:“大家随和儿,你也随点和儿,不好?”宝玉道:“什么大家彼此?他们有大家彼此,我只是赤条条无牵挂的!”说到这句,不觉泪下。袭人见这景况,不敢再说。宝玉细想这一句意味,不禁大哭起来,翻身站起来,至案边,提笔立占一偈云: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写毕,自己虽解悟,又恐人看了不解,因又填一只《寄生草》写在偈后。又念一遍,自觉心中无有挂碍,便上床睡了。

  谁知黛玉见宝玉此番果断而去,假以寻袭人为由,来视动静。袭人回道:“已经睡了。”黛玉听了,就欲回去。袭人笑道:“姑娘,请站着。有一个字帖儿,瞧瞧写的是什么话。”便将宝玉方才所写的拿给黛玉看。黛玉看了,知是宝玉为一时感忿而作,不觉又可笑又可叹,便向袭人道:“作的是个玩意儿,无甚关系的。”说毕,便拿了回房去。

  次日,和宝钗湘云同看。宝钗念其词曰: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看毕,又看那偈语,因笑道:“这是我的不是了,我昨儿一支曲子把他这个话惹出来。这些道书机锋,最能移性的,明儿认真说起这些疯话,存了这个念头,岂不是从我这支曲子起的呢?我成了个罪魁了!”说着,便撕了个粉碎,递给丫头们,叫快烧了。黛玉笑道:“不该撕了。等我问他。你们跟我来,包管叫他收了这个痴心。”

  三人说着,过来见了宝玉。黛玉先笑道:“宝玉,我问你:至贵者宝,至坚者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宝玉竟不能答。二人笑道:“这样愚钝,还参禅呢!”湘云也拍手笑道:“宝哥哥可输了!”黛玉又道:“你道‘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据我看来,还未尽善。我还续两句云:‘无立足境,方是干净。’”宝钗道:“实在,这方悟彻。当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寻师至韶州,闻五祖宏忍在黄梅,他便充作火头僧。五祖欲求法嗣,令诸僧各出一偈。座神秀说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惠能在厨房舂米,听了,道:‘美则美矣,了则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五祖便将衣钵传给了他。今儿这偈语,亦同此意了。只是方才这句机锋,尚未完全了结,这便丢开手不成?”黛玉笑道:“他不能答,就算输了。这会子答上了,也不为出奇了。只是以后再不许谈禅了。连我们两个所知所能的,你还不知不能呢,还去参什么禅呢!”

  宝玉自己以为觉悟,不想忽被黛玉一问,便不能答;宝钗又比出语录来:此皆素不见他们所能的。自己想了一想:“原来他们比我的知觉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寻苦恼?”想毕,便笑道:“谁又参禅?不过是一时的玩话儿罢了。”说罢,四人仍复如旧。

  忽然人报娘娘差人送出一个灯谜来,命他们大家去猜,猜后每人也作一个送进去。四人听说,忙出来。至贾母上房,只见一个小太监拿了一盏四角平头白纱灯,专为灯谜而制,上面已有了一个,众人都争着乱猜。小太监又下谕道:“众小姐猜着,不要说出来,每人只暗暗的写了,一齐封送进去,候娘娘自验是否。”宝钗听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绝句,并无新奇,口中少不得称赞,只说难猜,故意寻思,其实一见早猜着了。宝玉、黛玉、湘云、探春四个人也都解了,各自暗暗的写了。一并将贾环贾兰等传来,一齐各揣心机猜了,写在纸上。然后各人拈一物作成一谜,恭楷写了,挂于灯上。

  太监去了。至晚,出来传谕道:“前日娘娘所制,俱已猜着,惟二小姐与三爷猜的不是。小姐们作的也都猜了,不知是否?”说着,也将写的拿出来,也有猜着的,也有猜不着的。太监又将颁赐之物送与猜着之人,每人一个宫制诗筒,一柄茶筅。独迎春贾环二人未得。迎春自以为玩笑小事,并不介意,贾环便觉得没趣。且又听太监说:“三爷所作这个不通,娘娘也没猜,叫我带回问三爷是个什么。”众人听了,都来看他作的是什么。写道:

  大哥有角只八个,二哥有角只两根。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爱在房上蹲。

  众人看了,大发一笑。贾环只得告诉太监说:“是一个枕头,一个兽头。”太监记了,领茶而去。

  贾母见元春这般有兴,自己一发喜乐,便命速作一架小巧精致围屏灯来,设于堂屋。命他姊妹们各自暗暗的做了,写出来,粘在屏上。然后预备下香茶细果以及各色玩物为猜着之贺。贾政朝罢,见贾母高兴,况在节间,晚上也来承欢取乐。上面贾母、贾政、宝玉一席。王夫人、宝钗、黛玉、湘云又一席,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又一席,俱在下面。地下老婆丫鬟站满。李宫裁王熙凤二人在里间,又一席。

  贾政因不见贾兰,便问:“怎么不见兰哥儿?”地下女人们忙进里间问李氏。李氏起身笑着回道:“他说方才老爷并没叫他去,他不肯来。”女人们回复了贾政。众人都笑说:“天生的牛心拐孤!”贾政忙遣贾环和个女人将贾兰唤来。贾母命他在身边坐了,抓果子给他吃。大家说笑取乐。往常间只有宝玉长谈阔论,今日贾政在这里,便唯唯而已。余者,湘云虽系闺阁弱质,却素喜谈论,今日贾政在席,也自拑口禁语。黛玉本性娇懒,不肯多话。宝钗原不妄言轻动,便此时亦是坦然自若。--故此一席虽是家常取乐,反见拘束。

  贾母亦知因贾政一人在此所致,酒过三巡,便撵贾政去歇息。贾政亦知贾母之意,--撵了他去,好让他姊妹兄弟们取乐--因陪笑道:“今日原听见老太太这里大设春灯雅谜,故也备了彩礼酒席,特来入会。何疼孙子孙女之心,便不略赐与儿子半点?”贾母笑道:“你在这里,他们都不敢说笑,没的倒教我闷的慌。你要猜谜儿,我说一个你猜,猜不着是要罚的。”贾政忙笑道:“自然受罚。若猜着了,也要领赏呢。”贾母道:“这个自然。”便念道:“猴子身轻站树梢。--打一果名。”贾政已知是荔枝,故意乱猜,罚了许多东西;然后方猜着了,也得了贾母的东西。然后也念一个灯谜与贾母猜,念道:

  身自端方,体自坚硬,虽不能言,有言必应--打一用物。说毕,便悄悄的说与宝玉。宝玉会意,又悄悄的告诉了贾母。贾母想了一想,果然不差,便说:“是砚台。”贾政笑道:“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回头说:“快把贺彩献上来。”地下妇女答应一声,大盘小盒,一齐捧上。贾母逐件看去,都是灯节下所用所玩新巧之物,心中甚喜,遂命:“给你老爷斟酒。”宝玉执壶,迎春送酒。贾母因说:“你瞧瞧,那屏上都是他姐儿们做的,再猜一猜我听。”

  贾政答应,起身走至屏前,只见第一个是元妃的,写着道:

  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打一顽物。贾政道:“这是爆竹吗?”宝玉答道:“是。”贾政又看迎春的,道:

  天运无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通。--打一用物。贾政道:“是算盘。”迎春笑道:“是。”又往下看,是探春的,道:

  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打一玩物。贾政道:“好像风筝。”探春道:“是。”贾政再往下看,是黛玉的,道: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两无缘。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打一用物。贾政道:“这个莫非是更香?”宝玉代言道:“是。”贾政又看,道:

  南面而坐,北面而朝。“像忧亦忧,像喜亦喜。”--打一用物。贾政道:“好,好!如猜镜子,妙极!”宝玉笑回道:“是。”贾政道:“这一个却无名字,是谁做的?”贾母道:“这个大约是宝玉做的。”贾政就不言语,往下再看宝钗的,道是:

  有眼无珠腹内空,荷花出水喜相逢。梧桐叶落分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打一用物

  贾政看完,心内自忖道:“此物还倒有限,只是小小年纪,作此等言语,更觉不祥。看来皆非福寿之辈!……”想到此处,甚觉烦闷,大有悲戚之状,只是垂头沉思。

  贾母见贾政如此光景,想到他身体劳乏,又恐拘束了他,众姊妹不得高兴玩耍,便对贾政道:“你竟不必在这里了,歇着去罢。让我们再坐一会子,也就散了。”贾政一闻此言,连忙答应几个“是”,又勉强劝了贾母一回酒,方才退出去了。回至房中,只是思索,翻来覆去,甚觉凄惋。

  这里贾母见贾政去了,便道:“你们乐一乐罢。”一语未了,只见宝玉跑至围屏灯前,指手画脚,信口批评,--这个这一句不好,那个破的不恰当--如同开了锁的猴儿一般。黛玉便道:“还像方才大家坐着,说说笑笑,岂不斯文些儿?”凤姐儿自里间屋里出来,插口说道:“你这个人,就该老爷每日合你寸步儿不离才好。刚才我忘了,为什么不当着老爷撺掇着叫你作诗谜儿?这会子不怕你不出汗呢!”说的宝玉急了,拉着凤姐儿厮缠了一会。

  贾母又和李宫裁并众姊妹等说笑了一会子,也觉有些困倦,听了听,已交四鼓了。因命将食物撤去,赏给众人,遂起身道:“我们歇着罢。明日还是节呢,该当早些起来。明日晚上再玩罢。”于是众人方慢慢的散去。

  未知次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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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
 
  话说贾琏听凤姐儿说有话商量,因止步问什么话。凤姐道:“二十一是薛妹妹的生日,你到底怎么样?”贾琏道:“我知道怎么样?你连多少大生日都料理过了,这会子倒没有主意了?”凤姐道:“大生日是有一定的则例;如今他这生日,大又不是,小又不是,所以和你商量。”

  贾琏听了,低头想了半日,道:“你竟胡涂了!现有比例。那林妹妹就是例。往年怎么给林妹妹做的,如今也照样给薛妹妹做就是了。”凤姐听了,冷笑道:“我难道这个也不知道?我也这么想来着。但昨日听见老太太说,问起大家的年纪生日来,听见薛大妹妹今年十五岁,虽不算是整生日,也算得将笄的年分儿了。老太太说要替他做生日,自然和往年给林妹妹做的不同了。”贾琏道:“这么着,就比林妹妹的多增些。”凤姐道:“我也这么想着,所以讨你的口气儿。我私自添了,你又怪我不回明白了你了。”贾琏笑道:“罢,罢,这空头情我不领!你不盘察我就够了,我还怪你?”说着,一径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湘云住了两日,便要回去。贾母因说:“等过了你宝姐姐的生日,看了戏,再回去。”湘云听了,只得住下。又一面遣人回去,将自己旧日作的两件针线活计取来,为宝钗生辰之仪。

  谁想贾母自见宝钗来了,喜他稳重和平,正值他才过第一个生辰,便自己捐资二十两,唤了凤姐来,交与他备酒戏。凤姐凑趣,笑道:“一个老祖宗,给孩子们作生日,不拘怎样,谁还敢争?又办什么酒席呢?既高兴,要热闹,就说不得自己花费几两老库里的体己。这早晚找出这霉烂的二十两银子来做东,意思还叫我们赔上?果然拿不出来,也罢了;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压塌了箱子底,只是累掯我们!老祖宗看看,谁不是你老人家的儿女?难道将来只有宝兄弟顶你老人家上五台山不成?那些东西,只留给他,我们虽不配使,也别太苦了我们。这个够酒的?够戏的呢?”说的满屋里都笑起来。贾母亦笑道:“你们听听这嘴!我也算会说的了,怎么说不过这猴儿?--你婆婆也不敢强嘴,你就和我啊的!”凤姐笑道:“我婆婆也是一样的疼宝玉,我也没处诉冤,倒说我强嘴!”说着,又引贾母笑了一会。贾母十分喜悦。

  到晚上,众人都在贾母前。定省之余,大家娘儿们说笑时,贾母因问宝钗爱听何戏,爱吃何物。宝钗深知贾母年老之人,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物,便总依贾母素喜者说了一遍。贾母更加喜欢。次日,先送过衣服玩物去。王夫人、凤姐、黛玉等诸人皆有随分的,不须细说。

  至二十一日,贾母内院搭了家常小巧戏台,定了一班新出的小戏,昆弋两腔俱有,就在贾母上房摆了几席家宴酒席。并无一个外客,只有薛姨妈、史湘云、宝钗是客,余者皆是自己人。

  这日早起,宝玉因不见黛玉,便到他房中来寻,只见黛玉歪在炕上。宝玉笑道:“起来吃饭去,就开戏了。你爱听那一出?我好点。”黛玉冷笑道:“你既这么说,你就特叫一班戏,拣我爱的唱给我听,这会子犯不上借着光儿问我!”宝玉笑道:“这有什么难的?明儿就叫一班子,也叫他们借着咱们的光儿。”一面说,一面拉他起来,携手出去吃了饭。

  点戏时,贾母一面先叫宝钗点。宝钗推让一遍,无法,只得点了一出《西游记》。贾母自是欢喜。又让薛姨妈。薛姨妈见宝钗点了,不肯再点。贾母便特命凤姐点。凤姐虽有邢王二夫人在前,但因贾母之命,不敢违拗,且知贾母喜热闹,更喜谑笑科诨,便先点了一出,却是《刘二当衣》。贾母果真更又喜欢,然后便命黛玉点。黛玉又让王夫人等先点。贾母道:“今儿原是我特带着你们取乐,咱们只管咱们的,别理他们。我巴巴儿的唱戏,摆酒,为他们呢!他们白听戏,白吃,已经便宜了,还让他们点戏呢!”说着,大家都笑。黛玉方点了一出。然后宝玉、史湘云、迎、探、惜、李纨等俱各点了,按出扮演。

  至上酒席时,贾母又命宝钗点。宝钗点了一出《山门》。宝玉道:“你只好点这些戏。”宝钗道:“你白听了这几年戏,那里知道这出戏排场词藻都好呢。”宝玉道:“我从来怕这些热闹戏。”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更不知戏了!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那音律不用说是好了;那词藻中,有只寄生草,极妙。你何曾知道!”宝玉见说的这般好,便凑近来央告:“好姐姐,念给我听听!”宝钗便念给他听道:

  漫搵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宝玉听了,喜的拍膝摇头,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黛玉把嘴一撇,道:“安静些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就‘装疯’了。”说的湘云也笑了。于是大家看戏,到晚方散。

  贾母深爱那做小旦的和那做小丑的,因命人带进来,细看时,益发可怜见的,因问他年纪。那小旦才十一岁,小丑才九岁。大家叹息了一回。贾母令人另拿些肉果给他两个,又另赏钱。凤姐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再瞧不出来。”宝钗心内也知道,却点头不说,宝玉也点了点头儿不敢说。湘云便接口道:“我知道,是像林姐姐的模样儿。”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众人听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了,说:“果然像他!”一时,散了。

  晚间,湘云便命翠缕把衣包收拾了。翠缕道:“忙什么?等去的时候包也不迟。”湘云道:“明早就走!还在这里做什么?看人家的脸子!”宝玉听了这话,忙近前说道:“好妹妹,你错怪了我。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别人分明知道,不肯说出来,也皆因怕他恼。谁知你不防头,就说出来了,他岂不恼呢?我怕你得罪了人,所以才使眼色。你这会子恼了我,岂不辜负了我?要是别人,那怕他得罪了人,与我何干呢?”湘云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语,别望着我说!我原不及你林妹妹!别人拿他取笑儿都使得,我说了就有不是。--我本也不配和他说话:他是主子姑娘,我是奴才丫头么!”宝玉急的说道:“我倒是为你为出不是来了。我要有坏心,立刻化成灰,教万人拿脚踹!”湘云道:“大正月里,少信着嘴胡说这些没要紧的歪话。你要说,你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别叫我啐你!”说着,进贾母里间屋里,气忿忿的躺着去了。

  宝玉没趣,只得又来找黛玉。谁知才进门,便被黛玉推出来了,将门关上。宝玉又不解何故,在窗外只是低声叫:“好妹妹,好妹妹!”黛玉总不理他。宝玉闷闷的垂头不语。紫鹃却知端底,当此时,料不能劝。那宝玉只呆呆的站着。黛玉只当他回去了,却开了门,只见宝玉还站在那里。黛玉不好再闭门。宝玉因跟进来问道:“凡事都有个缘故,说出来人也不委屈。好好的就恼,到底为什么起呢?”黛玉冷笑道:“问我呢!我也不知为什么。我原是给你们取笑儿的?拿着我比戏子,给众人取笑儿!”宝玉道:“我并没有比你,也并没有笑你,为什么恼我呢?”黛玉道:“你还要比?你还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家比了笑了的还利害呢!”宝玉听说,无可分辩。黛玉又道:“这还可恕。你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儿?这安的是什么心?莫不是他和我玩,他就自轻自贱了?他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民间的丫头,他和我玩,设如我回了口,那不是他自惹轻贱?你是这个主意不是?你却也是好心,只是那一个不领你的情,一般也恼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说我小性儿行动肯恼人。你又怕他得罪了我。--我恼他,与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呢?”

  宝玉听了,方知才和湘云私谈,他也听见了。细想自己原为怕他二人恼了,故在中间调停,不料自己反落了两处的数落,正合着前日所看《南华经》内,“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蔬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又曰,“山木自寇,源泉自盗”等句。因此,越想越无趣。再细想来:“如今不过这几个人,尚不能应酬妥协,将来犹欲何为?……”想到其间,也不分辩,自己转身回房。黛玉见他去了,便知回思无趣,赌气去的,一言也不发,不禁自己越添了气,便说:“这一去,一辈子也别来了,也别说话!”

  那宝玉不理,竟回来躺在床上,只是闷闷的。袭人虽深知原委,不敢就说,只得以别事来解说,因笑道:“今儿听了戏,又勾出几天戏来。宝姑娘一定要还席的。”宝玉冷笑道:“他还不还,与我什么相干!”袭人见这话不似往日,因又笑道:“这是怎么说呢?好好儿的,大正月里,娘儿们姐儿们都喜喜欢欢的,你又怎么这个样儿了?”宝玉冷笑道:“他们娘儿们姐儿们,喜欢不喜欢,也与我无干!”袭人笑道:“大家随和儿,你也随点和儿,不好?”宝玉道:“什么大家彼此?他们有大家彼此,我只是赤条条无牵挂的!”说到这句,不觉泪下。袭人见这景况,不敢再说。宝玉细想这一句意味,不禁大哭起来,翻身站起来,至案边,提笔立占一偈云: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写毕,自己虽解悟,又恐人看了不解,因又填一只《寄生草》写在偈后。又念一遍,自觉心中无有挂碍,便上床睡了。

  谁知黛玉见宝玉此番果断而去,假以寻袭人为由,来视动静。袭人回道:“已经睡了。”黛玉听了,就欲回去。袭人笑道:“姑娘,请站着。有一个字帖儿,瞧瞧写的是什么话。”便将宝玉方才所写的拿给黛玉看。黛玉看了,知是宝玉为一时感忿而作,不觉又可笑又可叹,便向袭人道:“作的是个玩意儿,无甚关系的。”说毕,便拿了回房去。

  次日,和宝钗湘云同看。宝钗念其词曰: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看毕,又看那偈语,因笑道:“这是我的不是了,我昨儿一支曲子把他这个话惹出来。这些道书机锋,最能移性的,明儿认真说起这些疯话,存了这个念头,岂不是从我这支曲子起的呢?我成了个罪魁了!”说着,便撕了个粉碎,递给丫头们,叫快烧了。黛玉笑道:“不该撕了。等我问他。你们跟我来,包管叫他收了这个痴心。”

  三人说着,过来见了宝玉。黛玉先笑道:“宝玉,我问你:至贵者宝,至坚者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宝玉竟不能答。二人笑道:“这样愚钝,还参禅呢!”湘云也拍手笑道:“宝哥哥可输了!”黛玉又道:“你道‘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据我看来,还未尽善。我还续两句云:‘无立足境,方是干净。’”宝钗道:“实在,这方悟彻。当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寻师至韶州,闻五祖宏忍在黄梅,他便充作火头僧。五祖欲求法嗣,令诸僧各出一偈。座神秀说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惠能在厨房舂米,听了,道:‘美则美矣,了则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五祖便将衣钵传给了他。今儿这偈语,亦同此意了。只是方才这句机锋,尚未完全了结,这便丢开手不成?”黛玉笑道:“他不能答,就算输了。这会子答上了,也不为出奇了。只是以后再不许谈禅了。连我们两个所知所能的,你还不知不能呢,还去参什么禅呢!”

  宝玉自己以为觉悟,不想忽被黛玉一问,便不能答;宝钗又比出语录来:此皆素不见他们所能的。自己想了一想:“原来他们比我的知觉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寻苦恼?”想毕,便笑道:“谁又参禅?不过是一时的玩话儿罢了。”说罢,四人仍复如旧。

  忽然人报娘娘差人送出一个灯谜来,命他们大家去猜,猜后每人也作一个送进去。四人听说,忙出来。至贾母上房,只见一个小太监拿了一盏四角平头白纱灯,专为灯谜而制,上面已有了一个,众人都争着乱猜。小太监又下谕道:“众小姐猜着,不要说出来,每人只暗暗的写了,一齐封送进去,候娘娘自验是否。”宝钗听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绝句,并无新奇,口中少不得称赞,只说难猜,故意寻思,其实一见早猜着了。宝玉、黛玉、湘云、探春四个人也都解了,各自暗暗的写了。一并将贾环贾兰等传来,一齐各揣心机猜了,写在纸上。然后各人拈一物作成一谜,恭楷写了,挂于灯上。

  太监去了。至晚,出来传谕道:“前日娘娘所制,俱已猜着,惟二小姐与三爷猜的不是。小姐们作的也都猜了,不知是否?”说着,也将写的拿出来,也有猜着的,也有猜不着的。太监又将颁赐之物送与猜着之人,每人一个宫制诗筒,一柄茶筅。独迎春贾环二人未得。迎春自以为玩笑小事,并不介意,贾环便觉得没趣。且又听太监说:“三爷所作这个不通,娘娘也没猜,叫我带回问三爷是个什么。”众人听了,都来看他作的是什么。写道:

  大哥有角只八个,二哥有角只两根。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爱在房上蹲。

  众人看了,大发一笑。贾环只得告诉太监说:“是一个枕头,一个兽头。”太监记了,领茶而去。

  贾母见元春这般有兴,自己一发喜乐,便命速作一架小巧精致围屏灯来,设于堂屋。命他姊妹们各自暗暗的做了,写出来,粘在屏上。然后预备下香茶细果以及各色玩物为猜着之贺。贾政朝罢,见贾母高兴,况在节间,晚上也来承欢取乐。上面贾母、贾政、宝玉一席。王夫人、宝钗、黛玉、湘云又一席,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又一席,俱在下面。地下老婆丫鬟站满。李宫裁王熙凤二人在里间,又一席。

  贾政因不见贾兰,便问:“怎么不见兰哥儿?”地下女人们忙进里间问李氏。李氏起身笑着回道:“他说方才老爷并没叫他去,他不肯来。”女人们回复了贾政。众人都笑说:“天生的牛心拐孤!”贾政忙遣贾环和个女人将贾兰唤来。贾母命他在身边坐了,抓果子给他吃。大家说笑取乐。往常间只有宝玉长谈阔论,今日贾政在这里,便唯唯而已。余者,湘云虽系闺阁弱质,却素喜谈论,今日贾政在席,也自拑口禁语。黛玉本性娇懒,不肯多话。宝钗原不妄言轻动,便此时亦是坦然自若。--故此一席虽是家常取乐,反见拘束。

  贾母亦知因贾政一人在此所致,酒过三巡,便撵贾政去歇息。贾政亦知贾母之意,--撵了他去,好让他姊妹兄弟们取乐--因陪笑道:“今日原听见老太太这里大设春灯雅谜,故也备了彩礼酒席,特来入会。何疼孙子孙女之心,便不略赐与儿子半点?”贾母笑道:“你在这里,他们都不敢说笑,没的倒教我闷的慌。你要猜谜儿,我说一个你猜,猜不着是要罚的。”贾政忙笑道:“自然受罚。若猜着了,也要领赏呢。”贾母道:“这个自然。”便念道:“猴子身轻站树梢。--打一果名。”贾政已知是荔枝,故意乱猜,罚了许多东西;然后方猜着了,也得了贾母的东西。然后也念一个灯谜与贾母猜,念道:

  身自端方,体自坚硬,虽不能言,有言必应--打一用物。说毕,便悄悄的说与宝玉。宝玉会意,又悄悄的告诉了贾母。贾母想了一想,果然不差,便说:“是砚台。”贾政笑道:“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回头说:“快把贺彩献上来。”地下妇女答应一声,大盘小盒,一齐捧上。贾母逐件看去,都是灯节下所用所玩新巧之物,心中甚喜,遂命:“给你老爷斟酒。”宝玉执壶,迎春送酒。贾母因说:“你瞧瞧,那屏上都是他姐儿们做的,再猜一猜我听。”

  贾政答应,起身走至屏前,只见第一个是元妃的,写着道:

  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打一顽物。贾政道:“这是爆竹吗?”宝玉答道:“是。”贾政又看迎春的,道:

  天运无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通。--打一用物。贾政道:“是算盘。”迎春笑道:“是。”又往下看,是探春的,道:

  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打一玩物。贾政道:“好像风筝。”探春道:“是。”贾政再往下看,是黛玉的,道: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两无缘。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打一用物。贾政道:“这个莫非是更香?”宝玉代言道:“是。”贾政又看,道:

  南面而坐,北面而朝。“像忧亦忧,像喜亦喜。”--打一用物。贾政道:“好,好!如猜镜子,妙极!”宝玉笑回道:“是。”贾政道:“这一个却无名字,是谁做的?”贾母道:“这个大约是宝玉做的。”贾政就不言语,往下再看宝钗的,道是:

  有眼无珠腹内空,荷花出水喜相逢。梧桐叶落分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打一用物

  贾政看完,心内自忖道:“此物还倒有限,只是小小年纪,作此等言语,更觉不祥。看来皆非福寿之辈!……”想到此处,甚觉烦闷,大有悲戚之状,只是垂头沉思。

  贾母见贾政如此光景,想到他身体劳乏,又恐拘束了他,众姊妹不得高兴玩耍,便对贾政道:“你竟不必在这里了,歇着去罢。让我们再坐一会子,也就散了。”贾政一闻此言,连忙答应几个“是”,又勉强劝了贾母一回酒,方才退出去了。回至房中,只是思索,翻来覆去,甚觉凄惋。

  这里贾母见贾政去了,便道:“你们乐一乐罢。”一语未了,只见宝玉跑至围屏灯前,指手画脚,信口批评,--这个这一句不好,那个破的不恰当--如同开了锁的猴儿一般。黛玉便道:“还像方才大家坐着,说说笑笑,岂不斯文些儿?”凤姐儿自里间屋里出来,插口说道:“你这个人,就该老爷每日合你寸步儿不离才好。刚才我忘了,为什么不当着老爷撺掇着叫你作诗谜儿?这会子不怕你不出汗呢!”说的宝玉急了,拉着凤姐儿厮缠了一会。

  贾母又和李宫裁并众姊妹等说笑了一会子,也觉有些困倦,听了听,已交四鼓了。因命将食物撤去,赏给众人,遂起身道:“我们歇着罢。明日还是节呢,该当早些起来。明日晚上再玩罢。”于是众人方慢慢的散去。

  未知次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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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帖子真的让人感觉很舒服,我超喜欢,楼主真是太给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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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

  话说贾母次日仍领众人过节。那元妃却自幸大观园回宫去后,便命将那日所有的题咏,命探春钞录妥协,自己编次优劣,又令大观园勒石,为千古风流雅事。因此,贾政命人选拔精工,大观园磨石镌字。贾珍率领贾蓉贾蔷等监工。因贾蔷又管理着文官等十二个女戏子并行头等事,不得空闲,因此又将贾菖、贾菱、贾萍唤来监工。一日烫蜡钉朱,动起手来。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那玉皇庙并达摩庵两处,一班的十二个小沙弥并十二个小道士,如今挪出大观园来,贾政正想发到各庙去分住。不想后街上住的贾芹之母杨氏,正打算到贾政这边谋一个大小事件与儿子管管,也好弄些银钱使用,可巧听见这件事,便坐车来求凤姐。凤姐因见他素日嘴头儿乖滑,便依允了。想了几句话,便回了王夫人,说:“这些小和尚小道士,万不可打发到别处去,一时娘娘出来,就要应承的。倘或散了,若再用时,可又费事。依我的主意:不如将他们都送到家庙铁槛寺去,月间不过派一个人拿几两银子去买柴米就是了。说声用,走去叫一声就来,一点儿不费事。”

  王夫人听了,便商之于贾政。贾政听了,笑道:“倒是提醒了我。就是这样。”实时唤贾琏。

  贾琏正同凤姐吃饭,一闻呼唤,放下饭便走。凤姐一把拉住,笑道:“你先站住,听我说话:要是别的事,我不管;要是为小和尚小道士们的事,好歹你依着我这么着。”如此这般,教了一套话。贾琏摇头笑道:“我不管!你有本事你说去。”凤姐听说,把头一梗,把筷子一放,腮上带笑不笑的瞅着贾琏道:“你是真话,还是玩话儿?”贾琏笑道:“西廊下五嫂子的儿子芸儿来求了我两三遭,要件事管管,我应了,叫他等着。好容易出来这件事,你又夺了去。”凤姐儿笑道:“你放心。园子东北角上,娘娘说了,还叫多多的种松柏树;楼底下,还叫种些花草儿。等这件事出来,我包管叫芸儿管这工程就是了。”贾琏道:“这也罢了。”因又悄悄的笑道:“我问你。我昨儿晚上不过要改个样儿,你为什么就那么扭手扭脚的呢?”凤姐听了,把脸飞红,嗤的一笑,向贾琏啐了一口,依旧低下头吃饭。

  贾琏笑着一径去了,走到前面,见了贾政,果然是为小和尚的事。贾琏便依着凤姐的话,说道:“看来芹儿倒出息了,这件事竟交给他去管。横竖照里头的规例,每月支领就是了。”贾政原不大理论这些小事,听贾琏如此说,便依允了。贾琏回房,告诉凤姐,凤姐即命人去告诉杨氏。贾芹便来见贾琏夫妻,感谢不尽。凤姐又做情,先支三个月的费用,叫他写了领字,贾琏画了押,登时发了对牌出去。银库上按数发出三个月的供给来--白花花三百两。贾芹随手拈了一块与掌平的人,“叫他们喝了茶罢。”于是命小厮拿了回家,与母亲商议。登时雇车坐上,又雇了几辆车子,至荣国府角门前,唤出二十四个人来,坐上车子,一径往城外铁槛寺去了。当下无话。

  如今且说那元妃在宫中编次大观园题咏,忽然想起那园中的景致,自从幸过之后,贾政必定敬谨封锁,不叫人进去,岂不辜负此园?况家中现有几个能诗会赋的姊妹们,何不命他们进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无颜。却又想宝玉自幼在姊妹丛中长大,不比别的兄弟,若不命他进去,又怕冷落了他,恐贾母王夫人心上不喜,须得也命他进去居住方妥。命太监夏忠到荣府下一道谕:命宝钗等在园中居住,不可封锢;命宝玉也随进去读书。

  贾政王夫人接了谕命,夏忠去后,便回明贾母,遣人进去各处收拾打扫,安设帘幔床帐。别人听了,还犹自可,惟宝玉喜之不胜。正和贾母盘算,要这个,要那个,忽见丫鬟来说:“老爷叫宝玉。”宝玉呆了半晌,登时扫了兴,脸上转了色,便拉着贾母,扭的扭股儿糖似的,死也不敢去。贾母只得安慰他道:“好宝贝,你只管去。有我呢,他不敢委屈了你。况你做了这篇好文章。想必娘娘叫你进园去住,他吩咐你几句话,不过是怕你在里头淘气。他说什么,你只好生答应着就是了。”一面安慰,一面唤了两个老嬷嬷来,吩咐:“好生带了宝玉去,别叫他老子唬着他。”老嬷嬷答应了。

  宝玉只得前去,一步挪不了三寸,蹭到这边来。可巧贾政在王夫人房中商议事情,金钏儿、彩云、彩凤、绣鸾、绣凤等众丫鬟都廊檐下站着呢。一见宝玉来,都抿着嘴儿笑他。金钏儿一把拉着宝玉,悄悄的说道:“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香甜甜的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彩云一把推开金钏儿,笑道:“人家心里发虚,你还怄他!--趁这会子喜欢,快进去罢。”宝玉只得挨门进去。原来贾政和王夫人都在里间呢。赵姨娘打起帘子来,宝玉挨身而入,只见贾政和王夫人对坐在炕上说话儿。地下一溜椅子,迎春、探春、惜春、贾环四人都坐在那里。一见他进来,探春、惜春和贾环都站起来。

  贾政一举目见宝玉站在跟前,神彩飘逸,秀色夺人;又看看贾环,人物委琐,举止粗糙;忽又想起贾珠来。再看看王夫人只有这一个亲生的儿子,素爱如珍;自己的胡须将已苍白。因此上,把平日嫌恶宝玉之心不觉减了八九分。半晌,说道:“娘娘吩咐,说你日日在外游嬉,渐次疏懒了工课,如今叫禁管你和姐妹们在园里读书。你可好生用心学习。再不守分安常,你可仔细着!”

  宝玉连连答应了几个“是”,王夫人便拉他在身边坐下。他姊弟三人依旧坐下。王夫人摸索着宝玉的脖项,说道:“前儿的丸药都吃完了没有?”宝玉答应道:“还有一丸。”王夫人道:“明儿再取十丸来,天天临睡时候,叫袭人伏侍你吃了再睡。”宝玉道:“从太太吩咐了,袭人天天临睡打发我吃的。”

  贾政便问道:“谁叫袭人?”王夫人道:“是个丫头。”贾政道:“丫头不拘叫个什么罢了,是谁起这样刁钻名字?”王夫人见贾政不喜欢了,便替宝玉掩饰道:“是老太太起的。”贾政道:“老太太如何晓得这样的话?一定是宝玉。”宝玉见瞒不过,只得起身回道:“因素日读诗,曾记古人有句诗云:‘花气袭人知昼暖’,因这丫头姓花,便随意起的。”王夫人忙向宝玉说道:“你回去改了罢。--老爷也不用为这小事生气。”贾政道:“其实也无妨碍,不用改。只可见宝玉不务正,专在这些浓词艳诗上做工夫。”说毕,断喝了一声:“作孽的畜生!还不出去!”王夫人也忙道:“去罢,去罢。怕老太太等吃饭呢。”

  宝玉答应了,慢慢的退出去,向金钏儿笑着,伸伸舌头,带着两个老嬷嬷,一溜烟去了。刚至穿堂门前,只见袭人倚门而立,见宝玉平安回来,堆下笑来,问道:“叫你做什么?”宝玉告诉:“没有什么。不过怕我进园淘气,吩咐吩咐。”一面说,一面回至贾母跟前,回明原委。只见黛玉正在那里,宝玉便问他:“你住在那一处好?”黛玉正盘算这事,忽见宝玉一问,便笑道:“我心里想着潇湘馆好。我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幽静些。”宝玉听了,拍手笑道:“合了我的主意了!我也要叫你那里住。我就住怡红院。咱们两个又近,又都清幽。”

  二人正计议着,贾政遣人来回贾母,说是二月二十二日是好日子,哥儿姐儿们就搬进去罢。这几日便遣人进去分派收拾。宝钗住了蘅芜院,黛玉住了潇湘馆,迎春住了缀锦楼,探春住了秋掩书斋,惜春住了蓼风轩,李纨住了稻香村,宝玉住了怡红院。每一处添两个老嬷嬷,四个丫头。除各人的奶娘亲随丫头外,另有专管收拾打扫的。至二十二日,一齐进去。登时园内花招绣带,柳拂香风,不似前番那等寂寞了。

  闲言少叙。且说宝玉自进园来,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鬟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意。他曾有几首四时即事诗,虽不算好,却是真情真景。

  春夜即事云:

  霞绡云幄任铺陈,隔巷蛙声听未真。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

  盈盈烛泪因谁泣?点点花愁为我嗔。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

  夏夜即事云:

  倦绣佳人幽梦长,金笼鹦鹉唤茶汤。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

  琥珀杯倾荷露滑,玻璃槛纳柳风凉。水亭处处齐纨动,帘卷朱楼罢晚妆。

  秋夜即事云:

  绛芸轩里绝喧哗,桂魄流光浸茜纱。苔锁石纹容睡鹤,井飘桐露湿栖鸦。

  抱衾婢至舒金凤,倚槛人归落翠花。静夜不眠因酒渴,沉烟重拨索烹茶。

  冬夜即事云:

  梅魂竹梦已三更,锦罽鹴衾睡未成。松影一庭惟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

  女奴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

  不说宝玉闲吟。且说这几首诗,当时有一等势利人见是荣国府十二三岁的公子做的,抄录出来,各处称颂;再有等轻薄子弟,爱上那风流妖艳之句,也写在扇头壁上,不时吟哦赏赞:因此上,竟有人来寻诗觅字,倩画求题。这宝玉一发得意了,每日家做这些外务。谁想静中生动,忽一日不自在起来,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来进去,只是发闷。园中那些女孩子正是混沌世界,天真烂漫之时,坐卧不避,嬉笑无心,那里知宝玉此时的心事?

  那宝玉不自在,便懒在园内,只想外头鬼混,却痴痴的,又说不出什么滋味来。茗烟见他这样,因想与他开心。左思右想,皆是宝玉玩烦了的,只有一件,不曾见过。想毕,便走到书坊内,把那古今小说并那飞燕、合德、则天、玉环的外传与那传奇角本买了许多,孝敬宝玉。宝玉一看,如得珍宝。茗烟又嘱咐道:“不可拿进园去,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宝玉那里肯不拿进去?踟蹰再四,单把那文理雅道些的拣了几套进去,放在床顶上,无人时方看;那粗俗过露的都藏于外面书房内。

  那日正当三月中浣,早饭后,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那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展开《会真记》,从头细看。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树上桃花吹下一大斗来,落得满身、满书、满地,皆是花片。宝玉要抖将下来,恐怕脚步践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儿,来至池边,抖在池内。那花瓣儿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回来,只见地下还有许多花瓣。

  宝玉正踟蹰间,只听背后有人说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宝玉一回头,却是黛玉来了,肩上担着花锄,花锄上挂着纱囊,手内拿着花帚。宝玉笑道:“来的正好。你把这些花瓣儿都扫起来,撂在那水里去罢。我才撂了好些在那里了。”黛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儿什么没有?仍旧把花糟蹋了。那畸角儿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埋在那里,日久随土化了,岂不干净?”

  宝玉听了,喜不自禁,笑道:“待我放下书,帮你来收拾。”黛玉道:“什么书?”宝玉见问,慌的藏了,便说道:“不过是《中庸》《大学》。”黛玉道:“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趁早儿给我瞧瞧,好多着呢。”宝玉道:“妹妹,若论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别告诉人。真是好文章!你要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一面说,一面递过去。黛玉把花具放下,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不顿饭时,已看了好几出了。但觉词句警人,余香满口。一面看了,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宝玉笑道:“妹妹,你说好不好?”黛玉笑着点头儿。宝玉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

  黛玉听了,不觉带腮连耳的通红了。登时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一双似睁非睁的眼,桃腮带怒,薄面含嗔,指着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了!好好儿的把这些淫词艳曲弄了来,说这些混帐话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说到“欺负”二字,就把眼圈儿红了,转身就走。

  宝玉急了,忙向前拦住道:“好妹妹,千万饶我这一遭儿罢!要有心欺负你,明儿我掉在池子里,叫个癞头鼋吃了去,变个大忘八,等你明儿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的时候儿,我往你坟上替你驼一辈子碑去。”说的黛玉扑嗤的一声笑了,一面揉着眼,一面笑道:“一般唬的这么个样儿,还只管胡说。呸!原来也是个银样蜡枪头!”宝玉听了,笑道:“你说说,你这个呢?我也告诉去。”黛玉笑道:“你说你会过目成诵,难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了?”宝玉一面收书,一面笑道:“正经快把花儿埋了罢,别提那些个了。”二人便收拾落花。

  正才掩埋妥协,只见袭人走来。说道:“那里没找到,摸在这里来了!那边大老爷身上不好,姑娘们都过去请安去了,老太太叫打发你去呢。快回去换衣裳罢。”宝玉听了,忙拿了书,别了黛玉,同袭人回房换衣。不提。

  这里黛玉见宝玉去了,听见众姐妹也不在房中,自己闷闷的,正欲回房,刚走到梨香院墙角外,只听见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黛玉便知是那十二个女孩子演习戏文。虽未留心去听,偶然两句吹到耳朵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道:“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步侧耳细听。又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其中的趣味。”想毕,又后悔不该胡想,耽误了听曲子。再听时,恰唱到:“只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又听道“你在幽闺自怜”等句,越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再词中又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驰,眼中落泪。正没个开交处,忽觉身背后有人拍了他一下,及至回头看时--─

  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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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醉金刚轻财尚义侠 痴女儿遗帕惹相思

  话说黛玉正在情思萦逗,缠绵固结之时,忽有人从背后拍了一下,说道:“你作什么一个人在这里?”黛玉唬了一跳,回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香菱。黛玉道:“你这个傻丫头,冒冒失失的,吓我一跳,这会子打那里来?”香菱嘻嘻的笑道:“我来找我们姑娘,总找不着。你们紫鹃也找你呢,说琏二奶奶送了什么茶叶来了。回家去坐着罢。”一面说,一面拉着黛玉的手,回潇湘馆来。果然凤姐送了两小瓶上用新茶叶来。黛玉和香菱坐了,谈讲些这一个绣的好,那一个刺的精,又下一回棋,看两句书,香菱便走了。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因被袭人找回房去,只见鸳鸯歪在床上看袭人的针线呢。见宝玉来了,便说道:“你往那里去了?老太太等着你呢,叫你过那边请大老爷的安去。还不快去换了衣裳走呢!”袭人便进房去取衣服。

  宝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头见鸳鸯--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坎肩儿,下面露着玉色绸袜,大红绣鞋--向那边低着头看针线,脖子上围着紫绸绢子。宝玉便把脸凑在脖项上闻那香气,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以下。便挨上身去,涎着脸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一面说,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鸳鸯便叫道:“袭人,你出来瞧瞧!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他,还是这么着!”袭人抱了衣裳出来,向宝玉道:“左劝也不改,右劝也不改,你到底是怎么着?你再这么着,这个地方儿可也就难住了。”一边说,一边催他穿衣裳,同鸳鸯往前面来。见过贾母,出至外面,人马俱已齐备。刚欲上马,只见贾琏请安回来,正下马。二人对面,彼此问了两句话,只见旁边转过一个人来,说:“请宝叔安。”

  宝玉看时,只见这人生的容长脸儿,长挑身材,年纪只有十八九岁,甚是斯文清秀。虽然面善,却想不起是那一房的,叫什么名字。贾琏笑道:“你怎么发呆?连他也不认得?他是廊下住的五嫂子的儿子芸儿。”宝玉笑道:“是了,我怎么就忘了!”因问他:“你母亲好?这会子什么勾当?”贾芸指贾琏道:“找二叔说句话。”宝玉笑道:“你倒比先越发出挑了,倒像我的儿子!”贾琏笑道:“好不害臊!人家比你大五六岁呢,就给你作儿子?”宝玉笑道:“你今年十几岁?”贾芸道:“十八了。”

  原来这贾芸最伶俐乖巧的,听宝玉说像他的儿子,便笑道:“俗话说的好,‘摇车儿里的爷爷,拄拐棍儿的孙子’,虽然年纪大,山高遮不住太阳。只从我父亲死了,这几年也没人照管。宝叔要不嫌侄儿蠢,认做儿子,就是侄儿的造化了。”贾琏笑道:“你听见了?认了儿子,不是好开交的。”说着,笑着进去了。宝玉笑道:“明儿你闲了,只管来找我,别和他们鬼鬼祟祟的。这会子我不得闲儿。明儿你到书房里来,我和你说一天话儿,我带你园里玩去。”说着,扳鞍上马,众小厮随往贾赦这边来。见了贾赦,不过是偶感些风寒。先述了贾母问的话,然后自己请了安。贾赦先站起来回了贾母问的话,便唤人来带进哥儿去太太屋里坐着。

  宝玉退出来,至后面,到上房。邢夫人见了,先站了起来请过贾母的安,宝玉方请安。邢夫人拉他上炕坐了,方问别人,又命人倒茶。茶未吃完,只见贾琮来问宝玉好。邢夫人道:“那里找活猴儿去!你那奶妈子死绝了?也不收拾收拾,弄的你黑眉乌嘴的,那里还像个大家子念书的孩子?”

  正说着,只见贾环贾兰小叔侄两个,也来请安。邢夫人叫他两个在椅子上坐着。贾环见宝玉同邢夫人坐在一个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摸索抚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坐不多时,便向贾兰使个眼色儿要走。贾兰只得依他,一同起身告辞。宝玉见他们起身,也就要一同回去。邢夫人笑道:“你且坐着,我还和你说话。”宝玉只得坐了。邢夫人向他两个道:“你们回去,各人替我问各人的母亲好罢。你姑姑姐姐们都在这里呢,闹的我头晕,今儿不留你们吃饭了。”贾环等答应着,便出去了。

  宝玉笑道:“可是姐姐们都过来了?怎么不见?”邢夫人道:“他们坐了会子,都往后头,不知那屋里去了。”宝玉说:“大娘说有话说,不知是什么话?”邢夫人笑道:“那里什么话,不过叫你等着同姐妹们吃了饭去,还有一个好玩的东西给你带回去玩儿。”

  娘儿两个说着,不觉又晚饭时候。请过众位姑娘们来,调开桌椅,罗列杯盘,母女姊妹们吃毕了饭。宝玉辞别贾赦,同众姊妹们回家,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各自回房安歇,不在话下。

  且说贾芸进去见了贾琏,因打听可有什么事情。贾琏告诉他说:“前儿倒有一件事情出来,偏偏你婶娘再三求了我给了芹儿了。他许我说,明儿园里还有几处要栽花木的地方,等这个工程出来,一定给你就是了。”那贾芸听了,半晌,说道:“既这么着,我就等着罢。叔叔也不必先在婶娘跟前提我今儿来打听的话,到跟前再说也不迟。”贾琏道:“提他做什么?我那里有这工夫说闲话呢?明日还要到兴邑去走一走,必须当日赶回来方好。你先等着去。后日起更以后,你来讨信,早了我不得闲。”说着,便向后面换衣服去了。

  贾芸出了荣国府回家,一路思量,想出一个主意来,便一径往他舅舅卜世仁家来。原来卜世仁现开香料铺,方才从铺子里回来,一见贾芸,便问:“你做什么来了?”贾芸道:“有件事求舅舅帮衬。要用冰片,麝香,好歹舅舅每样赊四两给我,八月节按数送了银子来。”卜世仁冷笑道:“再休提赊欠一事!前日也是我们铺子里一个伙计,替他的亲戚赊了几两银子的货,至今总没还。因此,我们大家赔上,立了合同,再不许替亲友赊欠,谁要犯了,就罚他二十两银子的东道。况且如今这个货也短,你就拿现银子到我们这小铺子里来买,也还没有这些,只好倒扁儿去。这是一件。二则,你那里有正经事?不过赊了去又是胡闹。你只说舅舅见你一遭儿就派你一遭儿不是,你小人儿家很不知好歹。也要立个主意,赚几个钱,弄弄穿的吃的。我看着也喜欢。”

  贾芸笑道:“舅舅说的有理。但我父亲没的时候儿,我又小,不知事体。后来听见母亲说,都还亏了舅舅替我们出主意料理的丧事。难道舅舅是不知道的?还是有一亩地,两间房子,在我手里花了不成?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饭来,叫我怎么样呢?--还亏是我呢,要是别的死皮赖脸的,三日两头儿来缠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舅舅也就没法儿呢。”卜世仁道:“我的儿,舅舅要有,还不是该当的?我天天和你舅母说,只愁你没个算计儿。你但凡立的起来,到你们大屋里,就是他们爷儿们见不着,下个气儿和他们的管事的爷们嬉和嬉和,也弄个事儿管管。前儿我出城去,碰见你们三屋里的老四,坐着好体面车,又带着四五辆车,有四五十小和尚道士儿,往家庙里去了。他那不亏能干,就有这个事到他身上了?”

  贾芸听了,唠叨的不堪,便起身告辞。卜世仁道:“怎么这么忙?你吃了饭去罢。”一句话尚未说完,只见他娘子说道:“你又胡涂了!说着没有米,这里买半斤面来下给你吃,这会子还装胖呢。留下外甥挨饿不成?”卜世仁道:“再买半斤来添上,就是了。”他娘子便叫女儿:“银姐,往对门王奶奶家去问:有钱借几十个,明儿就送了来的。”夫妻两个说话,那贾芸早说了几个“不用费事”,去的无影无踪了。

  不言卜家夫妇。且说贾芸赌气离了舅舅家门,一径回来,心下正自烦恼,一边想,一边走,低着头,不想一头就碰在一个醉汉身上。把贾芸一把拉住,骂道:“你瞎了眼?碰起我来了!”

  贾芸听声音像是熟人,仔细一看,原来是紧邻倪二。这倪二是个泼皮,专放重利债,在赌博场吃饭,专爱喝酒打架。此时正从欠钱人家索债归来,已在醉乡,不料贾芸碰了他,就要动手。贾芸叫道:“老二!住手!是我冲撞了你。”倪二一听他的语音,将醉眼睁开一看,见是贾芸,忙松了手,趔趄着笑道:“原来是贾二爷。这会子那里去?”贾芸道:“告诉不得你,平白的又讨了个没趣儿!”倪二道:“不妨。有什么不平的事,告诉我,我替你出气。这三街六巷,凭他是谁,若得罪了我醉金刚倪二的街坊,管叫他人离家散!”

  贾芸道:“老二,你别生气,听我告诉你这缘故。”便把卜世仁一段事告诉了倪二。倪二听了,大怒道:“要不是二爷的亲戚,我就骂出来,真真把人气死!--也罢,你也不必愁,我这里现有几两银子,你要用只管拿去。我们好街坊,这银子是不要利钱的。”一头说,一头从搭包内掏出一包银子来。

  贾芸心下自思:“倪二素日虽然是泼皮,却也因人而施,颇有义侠之名。若今日不领他这情,怕他臊了,反为不美,不如用了他的,改日加倍还他就是了。”因笑道:“老二,你果然是个好汉!既蒙高情,怎敢不领?回家就照例写了文约,送过来。”倪二大笑道:“这不过是十五两三钱银子,你若要写文约,我就不借了。”贾芸听了,一面接银子,一面笑道:“我遵命就是了,何必着急!”倪二笑道:“这才是呢!天气黑了,也不让你喝酒了,我还有点事儿,你竟请回罢。我还求你带个信儿给我们家,叫他们关了门睡罢,我不回家去了。倘或有事,叫我们女孩儿明儿一早到马贩子王短腿家找我。”一面说,一面趔趄着脚儿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贾芸偶然碰见了这件事,心下也十分稀罕,想那倪二倒果然有些意思;只是怕他一时醉中慷慨,到明日加倍来要,便怎么好呢?忽又想道:“不妨,等那件事成了,可也加倍还的起他。”因走到一个钱铺里,将那银子称了称,分两不错,心上越发喜欢。到家先将倪二的话捎给他娘子儿,方回家来。他母亲正在炕上拈线,见他进来,便问:“那里去了一天?”贾芸恐母亲生气,便不提卜世仁的事,只说:“在西府里等琏二叔来着。”问他母亲:“吃了饭了没有?”他母亲说:“吃了。还留着饭在那里。”叫小丫头拿来给他吃。

  那天已是掌灯的时候,贾芸吃了饭,收拾安歇。一宿无话。次日起来,洗了脸,便出南门大街,在香铺买了麝香,往荣府来。打听贾琏出了门,贾芸便往后面来。到贾琏院门前,只见几个小厮,拿着大高的笤帚在那里扫院子呢。忽见周瑞家的从门里出来叫小厮们:“先别扫,奶奶出来了。”贾芸忙上去笑问道:“二婶娘那里去?”周瑞家的道:“老太太叫,想必是裁什么尺头。”

  正说着,只见一群人簇拥着凤姐出来了。贾芸深知凤姐是喜奉承爱排场的,忙把手逼着,恭恭敬敬,抢上来请安。凤姐连正眼也不看,仍往前走,只问他母亲好,怎么不来这里逛逛。贾芸道:“只是身上不好,倒时常惦记着婶娘,要瞧瞧总不能来。”凤姐笑道:“可是你会撒谎!不是我提,他也就不想我了。”贾芸笑道:“侄儿不怕雷劈,就敢在长辈儿跟前撒谎了!昨儿晚上还提起婶娘来,说婶娘身子单弱,事情又多,亏了婶娘的好精神,竟料理的周周全全的;要是差一点儿的,早累的不知怎么样了。”

  凤姐听了,满脸是笑,由不的止了步,问道:“怎么好好儿的你们娘儿两个在背地里嚼说起我来?”贾芸笑着道:“只因我有个好朋友,家里有几个钱,现开香铺。因他捐了个通判,前儿选着了云南不知那一府,连家眷一齐去。他这香铺也不开了,就把货物攒了一攒,该给人的给人,该贱发的贱发,像这贵重的都送给亲友,所以我得了些冰片、麝香。我就和我母亲商量:贱卖了可惜;要送人,也没有人家儿配使这些香料。因想到婶娘往年间还拿大包的银子买这些东西呢,别说今年贵妃宫中,就是这个端阳节所用,也一定比往常要加十几倍,所以拿来孝敬婶娘。”一面将一个锦匣递过去。

  凤姐正是办节礼,用香料,便笑了一笑,命丰儿:“接过芸哥儿的来,送了家去,交给平儿。”因又说道:“看你这么知好歹,怪不得你叔叔常提起你来,说你好,说话明白,心里有见识。”

  贾芸听这话入港,便打进一步来,故意问道:“原来叔叔也常提我?”凤姐见问,便要告诉给他事情管的话,一想,又恐被他看轻了,只说得了这点儿香料便许他管事了。因且把派他种花木的事,一字不提,随口说了几句淡话,便往贾母屋里去了。

  贾芸自然也难提,只得回来。因昨日见了宝玉,叫他到外书房等着,故此,吃了饭又进来,到贾母那边仪门外绮散斋书房里来。只见茗烟在那里掏小雀儿呢。贾芸在他身后,把脚一跺道:“茗烟小猴儿又淘气了!”茗烟回头见是贾芸,便笑道:“何苦!二爷唬我们这么一跳!”因又笑说:“我不叫茗烟了。我们宝二爷嫌‘烟’字不好,改了叫焙茗了,二爷明儿只叫我焙茗罢。”贾芸点头笑着同进书房,便坐下问:“宝二爷下来了没有?”焙茗道:“今日总没下来。二爷说什么?我替你探探去。”说着,便出去了。

  这里贾芸便看字画古玩。有一顿饭的工夫,还不见来。再看看要找别的小子,都玩去了。正在烦闷,只听门前娇音嫩语的叫了一声“哥哥呀!”贾芸往外瞧时,是个十五六岁的丫头,生的倒甚齐整,两只眼儿水水灵灵的,见了贾芸,抽身要躲。恰值焙茗走来,见那丫头在门前,便说道:“好,好,正抓不着个信儿呢。”贾芸见了焙茗,也就赶出来,问:“怎么样?”焙茗道:“等了半日,也没个人过。这就是宝二爷屋里的。”因说道:“好姑娘,你带个信儿,就说廊上二爷来了。”

  那丫头听见,方知是本家的爷们,便不似从前那等回避,下死眼把贾芸钉了两眼。听那贾芸说道:“什么廊上廊下的,你只说芸儿就是了。”半晌,那丫头似笑不笑的说道:“依我说,二爷且请回去,明日再来。今儿晚上得空儿,我替回罢。”焙茗道:“这是怎么说?”那丫头道:“他今儿也没睡中觉,自然吃的晚饭早,晚上又不下来,难道只是叫二爷这里等着挨饿不成?不如家去,明儿来是正经。--就便回来有人带信儿,也不过嘴里答应着罢咧。”

  贾芸听这丫头的话简便俏丽,待要问他的名字,因是宝玉屋里的,又不便问,只得说道:“这话倒是,我明日再来。”说着,便往外去了。焙茗道:“我倒茶去,二爷喝了茶再去。”贾芸一面走,一面回头说:“不用,我还有事呢。”口里说话,眼睛瞧那丫头还站在那里呢。

  那贾芸一径回来,至次日,来至大门前,可巧遇见凤姐往那边去请安,才上了车。见贾芸过来,便命人叫住,隔着窗子笑道:“芸儿,你竟有胆子在我跟前弄鬼!怪道你送东西给我,原来你有事求我。昨儿你叔叔才告诉我,说你求他。”贾芸笑道:“求叔叔的事,婶娘别提,我这里正后悔呢。早知这样,我一起头儿就求婶娘,这会子也早完了。谁承望叔叔竟不能的!”凤姐笑道:“哦!你那边没成儿,昨儿又来找我了。”贾芸笑道:“婶娘辜负了我的孝心,我并没有这个意思;要有这个意思,昨儿还不求婶娘吗?如今婶娘既知道了,我倒要把叔叔搁开,少不得求婶娘,好歹疼我一点儿!”凤姐冷笑道:“你们要拣远道儿走么!早告诉我一声儿,多大点子事,还值的耽误到这会子!那园子里还要种树,种花儿,我正想个人呢。早说不早完了?”贾芸笑道:“这样,明日婶娘就派我罢。”凤姐半晌道:“这个我看着不大好,等明年正月里的烟火灯烛那个大宗儿下来再派你,不好?”贾芸道:“好婶娘,先把这个派了我。果然这件办的好,再派我那件罢。”凤姐笑道:“你倒会拉长线儿!--罢了,要不是你叔叔说,我不管你的事。我不过吃了饭就过来,你到午错时候来领银子,后日就进去种花儿。”说着,命人驾起香车,径去了。

  贾芸喜不自禁。来至绮散斋打听宝玉,谁知宝玉一早便往北静王府里去了,贾芸便呆呆的坐到晌午。打听凤姐回来,去写个领票来领对牌,至院外,命人通报了。彩明走出来,要了领票进去,批了银数、年月,一并连对牌交给贾芸。贾芸接来看,那批上批着二百两银子,心中喜悦,翻身走到银库上领了银子。回家告诉他母亲,自是母子俱喜。次日五更,贾芸先找了倪二还了银子,又拿了五十两银子,出西门,找到花儿匠方椿家里去买树。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自这日见了贾芸,曾说过明日着他进来说话,这原是富贵公子的口角,那里还记在心上?因而便忘怀了。这日晚上,却从北静王府里回来,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回至园内,换了衣服,正要洗澡。袭人被宝钗烦了去打结子去了;秋纹碧痕两个去催水;檀云又因他母亲病了,接出去了;麝月现在家中病着;还有几个做粗活听使唤的丫头,料是叫不着他,都出去寻伙觅伴的去了。--不想这一刻的工夫只剩了宝玉在屋内。偏偏的宝玉要喝茶,一连叫了两三声,方见两三个老婆子走进来。宝玉见了,连忙摇手,说:“罢,罢,不用了。”老婆子们只得退出。

  宝玉见没丫头们,只得自己下来拿了碗,向茶壶去倒茶。 只听背后有人说道:“二爷,看烫了手,等我倒罢。”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接了碗去。宝玉倒唬了一跳,问:“你在那里来着?忽然来了,唬了我一跳。”那丫头一面递茶,一面笑着回道:“我在后院里。才从里间后门进来,难道二爷就没听见脚步响么?”

  宝玉一面吃茶,一面仔细打量。那丫头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倒是一头黑鸦鸦的好头发,挽着鬓儿,容长脸面,细挑身材,却十分俏丽甜净。宝玉便笑问道:“你也是我屋里的人么?”那丫头笑应道:“是。”宝玉道:“既是这屋里的,我怎么不认得?”那丫头听说,便冷笑一声道:“爷不认得的也多呢,岂止我一个?从来我又不递茶水,拿东西,眼面前儿的,一件也做不着,那里认得呢?”宝玉道:“你为什么不做眼面前儿的呢?”那丫头道:“这话我也难说。--只是有句话回二爷:昨日有个什么芸儿来找二爷,我想二爷不得空儿,便叫焙茗回他;今日来了,不想二爷又往北府里去了。”

  刚说到这句话,只见秋纹碧痕唏唏哈哈的笑着进来。两个人共提着一桶水,一手撩衣裳,趔趔趄趄,泼泼撒撒的。那丫头便忙迎出去接。秋纹碧痕,一个抱怨你湿了我的衣裳,一个又说你踹了我的鞋。忽见走出一个人来接水,二人看时,不是别人,原来是小红。二人便都诧异,将水放下,忙进来看时,并没别人,只有宝玉,便心中俱不自在。只得且预备下洗澡之物,待宝玉脱了衣裳,二人便带上门出来,走到那边房内,找着小红,问他方才在屋里做什么。小红道:“我何曾在屋里呢?因我的绢子找不着,往后头找去,不想二爷要茶喝,叫姐姐们一个儿也没有,我赶着进去倒了碗茶,姐姐们就来了。”秋纹兜脸啐了一口道:“没脸面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催水去,你说有事,倒叫我们去,你可抢这个巧宗儿。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吗?难道我们倒跟不上你么?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碧痕道:“明儿我说给他们,凡要茶要水拿东西的事,咱们都别动,只叫他去就完了。”秋纹道:“这么说,还不如我们散了,单让他在这屋里呢!”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正闹着,只见有个老嬷嬷进来传凤姐的话,说:“明日有人带花儿匠来种树,叫你们严紧些。衣裳,裙子,别混晒混晾的。那土山上都拦着围幕,可别混跑。”秋纹便问:“明日不知是谁带进匠人来监工?”那老婆子道:“什么后廊上的芸哥儿。”秋纹碧痕俱不知道,只管混问别的话,那小红心内明白,知是昨日外书房所见的那人了。

  原来这小红本姓林,小名红玉。因“玉”字犯了宝玉黛玉的名,便改唤他做小红。原来是府中世仆,他父亲现在收管各处田房事务。这小红年方十四,进府当差,把他派在怡红院中,倒也清幽雅静。不想后来命姊妹及宝玉等进大观园居住,偏生这一所儿又被宝玉点了。

  这小红虽然是个不谙事体的丫头,因他原有几分容貌,心内便想向上攀高,每每要在宝玉面前现弄现弄。只是宝玉身边一干人都是伶牙俐爪的,那里插的下手去?不想今日才有些消息,又遭秋纹等一场恶话,心内早灰了一半。正没好气,忽然听见老嬷嬷说起贾芸来,不觉心中一动,便闷闷的回房,睡在床上,暗暗思量。翻来覆去,自觉没情没趣的。忽听的窗外低低的叫道:“红儿,你的绢子我拾在这里呢。”小红听了,忙走出来看时,不是别人,正是贾芸。小红不觉粉面含羞,问道:“二爷在那里拾着的?”只见那贾芸笑道:“你过来,我告诉你。”一面说,一面就上来拉他的衣裳。那小红臊的转身一跑,却被门坎子绊倒。

  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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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楼主的这个帖子,我明白一定要低调.......!
哇,楼主你真是太给力了,这样的帖子都能找得到,佩服!
问候七喜乐园的朋友们,报个到并祝朋友们安康如意,永远开开心心!
楼主辛苦了,这帖子我很喜欢,找了很久,拿去收藏了,谢谢朋友啦!
这帖子真的让人感觉很舒服,我超喜欢,楼主真是太给力了!
超极囧囧的帖子,楼主你太雷了,真正把我给OUT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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