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讲坛 刘心武揭秘红楼梦之贾宝玉（四）多重人格之谜 百家讲坛, 揭秘红楼梦, 曹雪芹, 名著

风雅公子

　　在古典名著《红楼梦》中，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是一个典型的贵族公子形象。他有时怜香惜玉崇尚和谐，有时喜怒无常飞扬跋扈，他的性格包含着多重的复杂性和依稀可见的分裂倾向。那么贾宝玉的人格为什么会矛盾重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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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家讲坛讲稿］［刘心武］［揭密《红楼梦》之贾宝玉］

第4讲  贾宝玉：《多重人格之谜》

在《红楼梦》中，有一回集中描写了贾宝玉的人格特征，并且写得自然流畅，而又跌宕起伏。是哪一回呢？您的看法可能和我不一样，不要紧，我把我的看法汇报给您，咱们共同讨论。

我个人认为，是第三十回。曹雪芹通过这一回，把贾宝玉人格的五个层面，刻画得淋漓尽致。第三十回的回目是：宝钗借扇机带双敲，龄官划蔷痴及局外。其实，这一回的故事，可以分成五幕。

第一幕，贾宝玉与林黛玉。时间是午前，地点在大观园潇湘馆，主要内容是贾宝玉到潇湘馆，去跟林黛玉赔不是。他们俩在这之前感情上的碰撞已经非常之多，贾宝玉赔不是的情况，也发生多次。在赔不是的描写中，出现了一个惊心动魄的细节，就是贾宝玉拉住了林黛玉的手，两个人有了肢体结触。这算什么呀！

但是，要知道，贾宝玉这个人，他和其他青春女性，肢体上的接触是很浪谩的，他对自己并没有太多的约束。有一次鸳鸯到他住的地方去，通知他贾赦病了，请他去看望。这时，他看见鸳鸯的脖子皮肤很白，觉得她身体很美，居然缠着鸳鸯要吃鸳鸯嘴上的胭脂，用的形容词，咱们看着挺扎眼，叫扭股糖似的。作为一个贵族公子，他对于一个青春女性，有某种特权，可以有一些浪漫轻佻的表现，但是，他对自己钟爱的林黛玉，肢体上的接触是非常谨慎的。

当然，这并不是说，贾宝玉对林黛玉的爱只是一种纯精神的爱。大家可能还记得有这么一个情节，贾宝玉有一次看见薛宝钗的膀子特别美，他想，这膀子要是长在林妹妹身上就好了，我倒能摸一摸，偏偏长在宝姐姐身上。他就有这样的内心活动。所以，他对林黛玉的爱是从精神到肉体的，是全方位的爱。

曹雪芹为什么要这样写？他是要告诉我们，贾宝玉是一个成熟的男性。虽然在当时那样一个社会里，贾宝玉的年龄，现在看起来觉得有些小，可那时人的平均寿命比较短。《红楼梦》一开始就有，作者说他半生潦倒，半生，那个时候三十岁就是半生。人的一生就是六十岁，人到七十就古来稀了。那个时代的孩子有些早熟不奇怪，因为他平均寿命短。

宝玉那个时候已经十三岁了，他是一个心性已经成熟的男性。警幻仙姑秘授他男女之事，以及写贾宝玉初试云雨情，有些读者始终不懂曹雪芹的苦心，甚至有的还说，这不是流氓教唆吗？小说怎么写这个呀！

但是，这对曹雪芹来讲，是非常必要的，通过这些情节的安排，告诉你贾宝玉当时是一个成熟的男性。否则的话，读者读到后面，就会产生误解。有人改编一个影视，对贾宝玉的形象，总想找一个女演员去演。有些读者认为贾宝玉很女性化。

小说后面又写，贾母对宝玉的一种质疑，他和丫头们这么好，实在搞不懂，是他懂得男女之事了？还是他就是一个女孩，投胎投错了，生了一个男性的身子？加上宝玉和一些边缘人有交往，所以，也有人解释，贾宝玉是一个同性恋者，他对异性没有兴趣。不是这样的，曹雪芹下笔很细腻，他生怕你误会，他就写了一个身心都很成熟很健康的男性。因此，贾宝玉对林黛玉的爱不是病态的爱，是全方位的，从精神到肉体的，一种真正的爱。他对林黛玉十分尊重，在情急之中，他抓住林黛玉的手，本身就是一种铭心刻骨的全方位爱的一种肢体语言。

林黛玉并没有完全拒绝他，俩个人正一个赔不是，一个扭扭捏捏，既没有接受，也没有完全拒绝他赔不是，在这关头，突然听见一个声音，说：好了。王熙凤来了，就把他俩拉着带到贾母处，王熙凤向贾母汇报说：谁知两个人到在一处对赔不是了。对哭对诉，倒像黄鹰抓住了鹞子脚，两个都扣了环……形容他们俩个当时肢体上的亲密程度。

这第三十回中的第一幕，写出了贾宝玉人格中十分重要的一个核心部分，就是作为一个成熟的男性，已经有了成熟的爱情。这爱情只献给一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林黛玉。

第二幕，贾宝玉和薛宝钗。时间接第一幕，已是中午，王熙凤把宝黛带到贾母处，已经到了饭点，一块儿共进午餐。饭后，就发生了回目前半截的情节，宝钗借扇机带双敲。当时，宝玉有点不自在，因为他跟黛玉算是勉强和好了，可在生活中潜伏的危机还很多，他知道别人会拿怎样的眼光来看他跟黛玉。

眼前又有一个薛宝钗，在这种情况下，他就主动跟薛宝钗去讲话，宝玉说：我的扇子不见了，是不是你给藏起来了？有个丫头，古本里有的叫靛儿，有的叫靓儿，我觉得就叫靛儿吧。本来只是一件很小的事，结果薛宝钗正烦躁，就拿丫头出气。

我们说小说里林黛玉说话尖酸刻薄，薛宝钗是温柔的，但是现在薛宝钗是个什么表现？大怒。指着靛儿说：你要仔细！四个字，就跟打雷似的。意思是说，你该问谁就问谁去，跑来问我干嘛！当时靛儿吓坏就跑掉了。这个时候宝玉非常尴尬。

什么叫带双敲？看起来薛宝钗在骂靛儿，实际上宝钗发怒是针对宝玉的。就是说你们两个闹气，现在跟我没话找话，你要仔细，不能这样对我。这一点曹雪芹写得很微妙，宝玉在第二幕中，他的人格中是希望除了享受和黛玉那样一种专一的爱情之外，还和其他的青春女性，特别是跟薛宝钗保持一种情感的平衡。结果对不起，您想平衡，人家不给你这脸，人家借扇机带双敲了。这时，贾宝玉当然就很败兴。

曹雪芹对贾宝玉的描写，变幻莫测，扑朔迷离，引得红迷们众说不一，鲁迅先生对曹雪芹的评价是，认为他打破了以往塑造人物脸谱化，简单化的模式，不是把好人写得一切都好，把坏人写得十恶不赦，而是尽可能还原生活的本来面貌。也有人认为，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喜怒无常，摇摆不定，有人格分裂之嫌。

第三幕，贾宝玉和金钏。时间紧接上场，贾宝玉从贾母那儿出来，贾母的院子在府第的西边，宝玉要回大观园的话，要往东走，路过王夫人的住处。当时，王夫人正在午睡，贴身大丫头金钏，正在伺候王夫人，这是第三幕出场的一些人物。

贾宝玉和金钏之间，以前确实进行过调笑，金钏本身就比较轻佻，这一点前面有伏笔。早在二十三回，贾元春说，大观园闲着也不好，便下旨意，让贾宝玉跟姐妹们都住进去。为了落实这个事情，她就召见贾宝玉他们商量。贾宝玉还没进屋的时候，碰见了金钏，金钏说，我这嘴上是才擦的胭脂，你要不要吃一口？当时，金钏是在贾政和王夫人屋子的外面，就敢同宝玉进行调笑。

金钏是王夫人身边的大丫头，在府第里，她的地位比较高。到了第三十回，第三幕的时候，王夫人正睡午觉，金钏就跟宝玉调笑，金钏讲的话的确有点过头，这次王夫人没睡踏实，听到了他们的讲话，一下子就暴跳起来，打了金钏一个耳光。贾宝玉看到母亲震怒，一溜烟就跑了。王夫人立刻把金钏母亲找来，把金钏给撵出贾府。

当时，在这样一个府第里上班，被撵出去后，她的命运会是非常悲惨的。在府上经常有人说，不好好干活就拉出去配一个小子，以此来威胁她们。

这第三幕表现了贾宝玉人格中形而下的一面，经过第一幕，第二幕以后，贾宝玉心里很烦，就想用一些形而下的办法来**自己。所以，当他跑到王夫人那儿，看到金钏，就想用和丫头调笑来**一下自己，没想到结果竟酿成大祸。

第四幕，贾宝玉与龄官。从王夫人院子出来以后，贾宝玉就往东跑，进入大观园。大观园里鸦雀无声，只有知了在叫。这时，他已经渐渐平静下来。在蔷薇院，贾宝玉忽然听见蔷薇花架的那一边，有人在轻轻地哭泣。往里看，原来是一个女孩，蹲在地上，拿一个头上的簪子，在地上抠土。宝玉就在自己的手心里，复原她抠土的那个笔划，构成了一个字，原来是蔷薇花的蔷字。

画字的女性是谁呢？这一回没有明白交代，但后来交代得很清楚。为了元妃省亲，荣国府准备了一个戏班子，有十二个女孩，她们的艺名最后一个都是官字，就是红楼十二官。这个画蔷字的是龄官，她来回地画一个蔷字，这么专注，宝玉被感动了。

那个时候，突然下起了雨，那女孩还在那儿不停地画。贾宝玉说下雨了，女孩被声音惊动，抬头看见花架那边，有一张脸对着她，花叶衬托着宝玉的脸，姑娘以为对面站的也是一个姑娘，就说，姐姐你说下雨了，让我躲雨，你那儿难道不淋雨吗？

贾宝玉这才想起来，自己原来也在雨中淋着。上一讲我们讲了，这体现了贾宝玉的情不情，以真情对待无情，这是他的人格特色，在三十回里，又重笔描绘了一番。

第五幕，贾宝玉与袭人。时间接上场，下雨了，赶紧往怡红院跑，在怡红院出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局面。大白天，怡红院关着门。有两个戏班子的小戏子，一个叫宝官，一个叫玉官，到怡红院找丫头们玩。下雨了，就把泄水沟堵上，让院子里积满水，然后把一些水禽的翅膀缝上，扔在水里，让它们在水上游动。

大家玩得非常开心，贾宝玉敲门，居然没有人来开。贾宝玉最喜欢的丫头晴雯，气最粗，不愿去开门。结果是袭人去开的门。袭人从门缝里看出去，原来是宝玉回来了，就去开门。门一开，贾宝玉不分青红皂白一脚踢过去，踢到袭人的胸口上，袭人挨了一个窝心脚。晚上袭人解开衣服一看，淤血了，到半夜就吐血了。有关袭人的心理描写，三十一回开头是这样写的：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

袭人是一个表面上很温柔，内心却很刚强，很有追求的人。挨了这一脚后，她那种心劲都没了。这是一次严重的人身伤害事故，贾宝玉突然呈现出这样一个面目，凶神恶煞，展现了贾宝玉人格中最糟糕的一面。当然，后来他很后悔，但是，你要知道在那样一个社会里，他踢了丫头一脚，踢了就白踢了，这是贵族公子的特权。贾宝玉在急切之中，居然也使用了这种特权。这就是贾宝玉，曹雪芹写出了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存在。

贾宝玉人格的形成，与时代背景是分不开的，他生活在腐败的贵族环境里，不可避免地沾染一些恶劣习气，但更多的时候，他还是在大观园的女儿国中赏花观草，低吟浅唱，自由自在地生活。

在贾宝玉身上，好坏两种性格倾向，并立并存。他受时代的局限，找不到现实生活的出路，想摆脱贵族社会的桎梏，却又不能不依附贵族阶级。这就使得他的思想性格，具有有悲剧性的严重矛盾。对于贾宝玉的多重性格，刘心武先生依据一个章回，进行了详细解析。那么，对贾宝玉的多重人格到底应该怎样认识和归纳呢？

我们从最低层面到最高层面来归纳一下。

最低层面，姑且把它叫做人格的第一层次，我的归纳是：纨绔公子本色，以我为主，有发怒施威的特权。说白了，就是他有阶级烙印，这一点，曹雪芹写得不含糊。并不是说我喜欢这个角色，就处处拔高。虽然他和其他的贵族公子之间有很多区别，但是对不起，他和他们之间，也有共同之处。养尊处优，受不得一点委曲，开门开晚了一点，就气得要死，不惜重脚踢人，不管对象是谁。这是贾宝玉人格中最卑下的一个层次。

第二个层次，也是形而下的，就是贾宝玉戒不掉爱吃胭脂的毛病。爱吃胭脂是什么意思？我就不多解释了，这是一个隐蔽的说法。我的归纳是，戒不掉形而下，爱吃胭脂，以轻薄调笑解郁闷。也就是说，贾宝玉有人性的弱点，

第三个层次，贾宝玉他是一个活人，他不可能单独生存，有一个和他人相处的问题，今天尤其如此，因此，就有一个人际关系的问题。在人际关系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处理方式，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追求。贾宝玉他的处理方式和他的追求，就构成了他人格的第三个层面。

贾宝玉有一种人伦亲和的追求，他希望跟每一个人都构成和谐关系，最难处理的是他和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这些身边最亲密的青春女性之间的关系，他希望和她们都能处理好。我的归纳是，享受闺友闺情，渴望平衡，在细微体贴中快乐。但是，有时候，也会碰钉子，达不到预期效果，反而派生出烦恼。

第四个层次，就是情爱的层次，这是贾宝玉最重要的感情的组成部分。在那个时代，他具有一种相当高的情感境界，他笃信木石姻缘，圣洁之爱，绝对尊重绝对专一。他可以和一些青春女性一块儿玩，嬉戏，乃至于和有的丫头之间有点调笑，但是他真正的爱情，只爱林黛玉，没有其他选择，就是木石姻缘。

第五个层次，就是情不情。追求诗意生活，融进宇宙，能以真情对无情。可以说是超越凡俗，达到宇宙大爱的境界。

这五个层次，曹雪芹居然在第三十回的一回书里，把它全写到了。不是按层次次序死板的写，而是花插着写，随着情节的流动，写得非常自然，一点也不觉得别扭。

因此，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对曹雪芹在文学上的成就，我们应该充分认知，他不但写出了一个活生生的艺术形象，而且在表达主题的时候，没有一点牵强附会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