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讲坛 刘心武揭秘红楼梦之贾宝玉（二）人格之谜 百家讲坛, 揭秘红楼梦, 封建礼教, 个性, 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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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宝玉，《红楼梦》的核心人物，他个性纯真、性格执着，身在社会中心的他为什么会选择边缘化的生存方式？他虽反对封建礼教，为什么又按照封建礼仪约束自己？对于贾宝玉的人格之谜，我们究竟该如何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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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家讲坛讲稿］［刘心武］［揭密《红楼梦》之贾宝玉］

第2讲  贾宝玉：《人格之谜》

《红楼梦》一开始，曹雪芹就通过一个凡人，一个仙人，分别对贾宝玉的人格，进行了解释，这个凡人是谁呢？就是贾雨村。贾雨村和冷子兴，在乡村酒店议论荣国府和宁国府，当冷子兴说到贾宝玉的情况时，贾雨村就有一段长篇大套关于贾宝玉人格的解释。

贾雨村提出这样一个观点，认为世界上的人，有一种人比较怪，他的品性和人格，是由正邪二气灌注到灵魂里形成的，成为秉正邪二气之人。

他举了一些例子，比如说王谢二族，都是秉正邪二气而生的一些生命。王是指王导这一家，谢是指谢安这一家，是东晋时期两个著名的家族。在这两个家族里，出了很多奇人，怪人，像王导家出了个大书法家王羲之，谢安家出了个女诗人谢道韫。

贾雨村对这一类人，有一个总结性的说法。他说，这种人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制驾驭，亦必为奇优名娼。

薄祚寒门，指出身低贱人家，这些人，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制驾驭，亦必为奇优名娼。就是说这些人，做戏子，也不是一般的戏子，做妓女，也不是一般的妓女。

在贾雨村所举的例子里，还有三个君王，一位是陈后主，一位是唐明皇，一位是宋徽宗。陈后主是一个亡国之君，唐明皇由于他和杨贵妃讲恋爱，不管国事，政策失当，引发了安史之乱，最后不得不让杨贵妃自尽，自己也只好下台。宋徽宗和他的儿子双双被侵略者俘虏，后来悲惨而死。

贾雨村郑重其事地在一个长长的名单里，列入了这三个君主。他发表一个怪论，说别看这三个君主，在政治上无所作为，但是他们却创造了政治以外的另外的价值。

陈后主，他是一个歌舞欣赏者，也是一个歌舞创作的参与者，他的《玉树后庭花》是流传至今的一个优美歌舞节目。可惜他的乐谱及跳的样子，已经很难复原。但是，历史上留下了痕迹，史书上有记载。

唐明皇，他参与创作了《霓裳羽衣》舞。现在，这个舞在西安，已经有歌舞团在复原，留下的资料基本上能复原，这个舞是非常优美的艺术作品。

宋徽宗，你查历史辞典，查《世界文艺大辞典》，查《世界名人录》，你在电脑上查赵佶，都能找到宋徽宗这个名字。他是一个大艺术家，在书法方面，他创造了瘦金体。在绘画方面，他的禽鸟小品，花鸟画，在世界上是一流的美术作品。他的作品和达芬奇的画，和一些世界美术史上顶尖级画家的画是平起平坐的。在世界各国的博物馆里，如果保留有一幅赵佶的画，那都是当作镇馆之宝。

贾雨村认为，看人要从不同的角度去看。他就提供了一个很怪的角度，看一个人，你若离开主流价值标准，从侧面去看，你会发现他的特殊价值。

曹雪芹借助贾雨村之口，通过三位极端的君主，告诉读者，贾宝玉是一个秉正邪二气的人物。他的正气表现为对封建道德规范的认同，他的邪气则表现为他对当时社会主流价值观念的反叛。这种反叛，主要表现在他对非主流的，社会边缘人物的兴趣和关爱上。

按理说，贾宝玉他是一个社会中心人物，他是世代簪缨之族的后代，是钟鸣鼎食之家的一个贵族后裔。在荣国府里，他的地位非常尊贵，他是荣国府的法定继承人，是社会的主流人物。但奇怪的是，贾宝玉自己没有身居主流社会，做主流社会杰出分子的思想。他恰恰有一些奇怪的想法，奇怪的行为。可以说，他是在自我边缘化，身在主流，却心在边缘。

他最不喜欢跟贾雨村这种人去接谈，谈什么仕途经济，谈什么国家大事。他最烦峨冠礼服地去参加那些仪式性的活动，甚至对他的父亲也是这样。他最怕父亲一本正经地讲那些大道理，最怕他父亲问他的功课。

那么，贾宝玉跟谁比较好呢？在书里有很多具体描写，比如有一回，写他家的仆人，赖大家的，为赖大的儿子，得了一个官，在举行的宴请活动中，他见到了一个破落世家的飘零子弟柳湘莲，两个人一见面，异常亲密，还提到另外一个人，在小说前面已经死掉了，许多读者可能已经把这个人忘记了，就是秦钟。

这是一个十分莫名其妙的人，说他是秦可卿的弟弟，但是究竟他们之间有没有血缘上的关系，还说不清楚。作为一个宦囊羞涩的小官吏的儿子，秦钟到贾府私塾附读，惹出了很多风波，后来在她姐姐秦可卿的丧事中，他又到了馒头庵，和一个尼姑产生爱情，最后悲惨死去。

如果从主流社会的价值观上，去衡量秦钟的话，他简直是一个一塌糊涂的人物。但是，贾宝玉跟他特别好，第一次看见他就自惭形秽，就觉得他怎么这么好。书中有一大段话，你们可以去查。

贾宝玉见到柳湘莲，柳湘莲说，他还去给秦钟整理过坟墓。这些描写是不是闲笔呢？不是闲笔。说明对贾宝玉来说，他心目中对人的看法，他是偏离社会主流价值观的。像秦钟，柳湘莲这些在主流社会价值观下并没有什么地位的人，我很喜欢，见了他们格外亲热，总有很多话要说，这就是贾宝玉。

后来他又见到了蒋玉菡，一见如故，两个人交换见面礼，贾宝玉把他的一个扇坠，给了蒋玉菡，蒋玉菡就把自己很珍贵的一条汗巾子，解下来给了贾宝玉。蒋玉菡虽然是一个出入豪门的人物，但他的身份低下，是一个戏子。他是豪门手中的一个玩物，贾宝玉对他非常尊重。贾宝玉专门和社会边缘的人物交往，所以说，他是一个秉正邪二气的怪人。

贾宝玉除了对男性中的社会边缘人物赋予特殊情感之外，他对大观园中的青春女性也关爱备至。贾宝玉曾经说过，女儿是水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他认为茫茫尘世只有女儿国的世界是一片净土。这个话在当时男尊女卑的社会里，简直就是一种叛逆，一种大逆不道。曹雪芹为什么要这样写？我们应怎样理解贾宝玉的这个人格特征？

刘心武说，贾宝玉最感兴趣的还是青春女性，不但对小姐感兴趣，他对丫头也感兴趣。难道这也值得肯定吗？值得肯定！

在当时那样一个社会里，青春女性在社会上，是属于社会边缘的族群，她们在嫁给男人之前，养在深闺，大门不能轻易出，二门不能轻易迈，是受压抑的。但是，贾宝玉对她们，充满了美好的感情，把她们当花朵一样来加以欣赏，特别是，他还不以地位衡量人，他对丫头们非常好。

大观园已经发生了抄捡事件，晴雯都被撵走了，王夫人向贾母汇报一些情况后，贾母感叹。在第七十八回，贾母说：我也解不过来，也未有见过这样的孩子。别的淘气都是应该的，只是这样待丫头们，却是难得。按说贾母是最理解贾宝玉的，从小在自己身边长大，但对这一点，贾母也解不过来。

贾母对贾宝玉有一些推测，要么是他一天天长大，有了男女之心？可是，仔细看看又不像，不是这个原因。要么他就是一个女儿的灵魂，却生了一个男人的身子？用今天的话来说，是不是一个性别错乱感的人？

曹雪芹不是这个意思，而是因为贾宝玉，他对社会边缘人物情有独钟，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他在交往和感情投放的方向上，体现出他个人的一种非主流价值观的特殊的价值取向。

还记得他挨打以后，薛宝钗和林黛玉去看他，薛宝钗劝他，在那个场合，薛宝钗第一次流露出对贾宝玉的爱意，让贾宝玉很感动。但是，贾宝玉真正的爱恋对象是林黛玉，他们两个在精神上是深有共鸣的。所以，当林黛玉去看望贾宝玉的时候，林黛玉劝了一句之后，贾宝玉说了一句掏心窝子的话。

黛玉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宝玉道：你放心……说明他们两个心心相印。林黛玉知道贾宝玉喜欢同社会边缘人来往，她没有说：是你错了。而是说，你不要再吃亏了，看你打成这个样子。这是林黛玉的定位。贾宝玉说你放心，实际上是说，咱俩的观点是一样的，我的观点立场是不会变的，你放心。贾宝玉此时说了一句掷地做金石声的话：我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这是一句很重的话，贾宝玉认为，他为这些社会边缘人去死，他都干。你看，他离当时封建社会的主流价值观有多远啊！贾宝玉有他自己独特的一种价值观念，这是非常了不起的。

曹雪芹能够这样来写贾宝玉，应该说也是空前的，在《红楼梦》之前的中国的任何一种文字的文本里，都没有表达过这样一种思想。曹雪芹在他的文本里，第一次提出，对社会边缘人物要看重。这种思想引申到今天也有价值，因为一个社会的构成，应该是多元的，除了中心以外，还有广大的中间区域，一直到边缘。要构建一个和谐社会，中心的人就要懂得，尊重边缘的存在，这是一个非常高的人生哲理。曹雪芹通过贾宝玉这个艺术形象，就表达出来了。

贾宝玉身上的正邪二气，曹雪芹写得非常透彻。过去对贾宝玉的分析，有时候，有的人士，容易落于一种教条主义的概念化的分析。比如说，从一些情节来看，贾宝玉追求自由恋爱，争取婚姻自主，因此，说他是一个反封建的艺术形象，这种分析我一点也不反对，因为《红楼梦》里确实是这么写的，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就有这样的特点。

但是，我觉得我们应该全面地，准确地去理解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这个艺术形象。

我觉得我们应该全面地，准确地去理解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贾雨村说了，他秉正邪二气。这个正邪二气我们姑且按当时封建社会的标准来衡量，贾宝玉身上有没有根据封建社会的那个标准来衡量的正气呢？是有的。

比如说，第二十五回，写贾宝玉从私塾读书放学回来，走进王夫人屋里，一头就滚到王夫人怀里，王夫人就用手满身满脸地摩挲抚弄他，贾宝玉就搬着王夫人的脖子说长道短。这时，曹雪芹为我们呈现了一幅生动鲜明的母子感情深厚的画面。

贾宝玉反封建，见了王夫人就说：你是封建贵族夫人，我不理你！宝玉没有那样说。因为王夫人是他的母亲，他对母亲非常有感情。当时，贾环正好在王夫人屋里的炕上抄佛经，炕桌上点了根蜡烛，贾环有一种病，叫皮肤饥渴症。他的母亲赵姨娘倒是把他把在手里，但是，赵姨娘是个粗鄙之人，她对贾环从来没有过抚爱。贾环一看见王夫人这样满身满脸地抚摸宝玉，非常嫉妒，他的皮肤上就产生了一种难受的感觉。

这里我插一句，您不要见外，如果你有自己的孩子，从小就要懂得去抚摸他，凡是从小没有被父母充分抚摸的生命，都会在心理上产生一种疾患，就是皮肤饥渴症，进而会产生许多变态的心理。

所以，后来贾环把蜡台推倒，蜡烛油就流在贾宝玉的脸上，本来想烫瞎贾宝玉的眼睛，亏得蜡油没有落进眼睛里。但是，脸上起了一溜燎泡。

曹雪芹也是一个伟大的心理学家，他没有用皮肤饥渴症这样一个词，这个词是后来由西方心理学家定位的，但是，在二百年前，曹雪芹就这样把它给写出来了。

您可能会说，这个情节只是一种天然情感的流露，谈不到什么观念。那么，这里还有一个情节，就是第五十二回，王夫人有一个兄弟，叫王子腾。有一次，宝玉要到舅舅王子腾家去，出荣国府前要骑上马，仆人就牵着马，到大门口后，再跟其他骑马的人一块去。

那时候，贾政不在家，皇帝派他出差去了。在仆人牵着马朝门口走的时候，宝玉骑着马路过他父亲的书房，他说，我得下马。当时仆人周瑞牵着马，说老爷不在家，过书房你就不用下马了，但是贾宝玉坚持要履行这一条礼仪。后来，仆人们只好选择了一条不经过他父亲书房的路线，才避免了下马。

曹雪芹写这个干什么？他就是要告诉你，贾宝玉是一个很复杂的存在。这个艺术形象是有生活原型的，是以曹雪芹自己做原型，再结合他生活中所看到过的，贵族公子的很多形象，加以综合升华后创造出来的一个形象。贾宝玉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不是为概念而活动的。

贾宝玉反对的是封建社会主流价值观念中的核心部分，就是要人去读书，做官，去搞仕途经济，对这一套他是否定的，深恶痛绝的。但是，对于传统的文化，传统的道德，贾宝玉并不反对，而且还自动去遵守。比如说，在封建传统思想秩序中的伦理部分，贾宝玉他并不反对，小说里有很多这样的描写。

再看一个例子，那次荣国府过年，元宵开夜宴，这个时候是家族大团圆，贾珍出现了。在贾氏宗族中，贾珍有一个特殊的身份，他是族长。虽然夜宴的地点不是在宁国府，而是在荣国府，作为族长他得出面，因为当时辈份最高的贾母在荣国府，所以他要到场。

按照封建伦理的一套繁文缛礼来行事，小说里写得很仔细，他带着贾琏，去给贾母敬酒。贾母是一个养尊处优的贵族老太太，她不是坐着，而是歪在榻上，她的重心比较低。所以，给她敬酒，贾珍，贾琏自然就要跪下。这时，一屋子玉字辈以下的男子，都立刻离开座位，跟着他跪下。这样一个封建伦理的固有程序，在荣国府里就呈现了。

这时候，贾宝玉是个什么样的表现呢？按说贾宝玉是封建社会的叛逆者，他反封建，我就偏不跪下，我就站着，或者我就坐着，看你们把我怎么着？是这样的吗？不是的。

宝玉立刻离开座位，随着他的两位堂兄，也跪下了。他是被迫的吗？有压力吗？一点都没有。当时，史湘云就笑他，意思是说，你跟着起什么哄，你跪下干什么？

贾宝玉深得贾母的宠爱，他不遵守这些规矩，贾母是不会责备他的，其他人更不会去挑他的刺。但是，贾宝玉在当时，家族大和谐的那样一个气氛下，他自愿选择了跟随贾珍和贾琏跪下，这样的描写，不值得您深思吗？

这说明，曹雪芹不是从概念出发去写一个人。说他反对仕途经济，反对封建社会的主流价值，于是，就处处直奔这个主题，生硬地，概念化地，去塑造人物。

按当时贾雨村的那个标准来说，就是他身上有正邪二气，这部分按封建社会价值标准来判断的话，就属于正气。他跟封建的大家族，跟封建的伦理道德，有契合点，有认同处。

这就是我们的曹雪芹，在那么早的时候，就懂得应该这样来塑造艺术形象。非常准确的写出了一个在特定时代特定环境中所生存的一个活的生命。

除了一个凡人出面，解释贾宝玉的人格以外，曹雪芹还写了一个仙人，她也对贾宝玉的人格，提出了她的解释，这个仙人是谁呢？有人在那儿点头，对的，是警幻仙姑。

警幻仙姑对贾宝玉的人格解释，提出了两个字，是哪两个字？这两个字究竟是正面概念，还是反面概念？您愿意和我一起来讨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