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历史] 未曾终结的历史 日本, 人人, 历史, 哥哥

肆无忌惮

花冈事件并不只是68年前的故事

    父亲，人人都有的那个亲人，始终是宋明远人生中的一个幻影，一辈子的痛。他这辈子没有见过父亲。1944年正月二十三父亲被强掳去日本，他三月初一来到世间。从他记事起，生活就是让人心酸的，是讨饭的路，是母亲的眼泪、母亲的坚忍。常常是他和哥哥分吃讨到的那口吃食，饥饿的母亲在一旁干咽着口水。

    苦苦撑巴着，一年后等来的却是父亲的死讯。母亲昏死过去，宋明远还不懂父亲的死意味着什么。

    “把孩子送人讨个活路吧。”面对别人的劝说，母亲的回答总是：“饿死，也在一起。他爹死在国外了，我不能把他送人。送人，对不起他死去的爹。”小明远听着这话长大成人。

    现在，儿子会接续他的奋斗，向日本政府讨说法，追究日本政府的战争责任。

    与以往来花冈的遗属代表团不同，此次，赴花冈慰灵代表团的成员80%以上是年轻人。当年被强掳日本的近四万名中国劳工在世的已经很少，子辈们也正在老去，孙辈们成为斗争的主力。

    骆勐，是此次赴日本花冈慰灵遗属中最年轻的一位，他的曾外祖父是当年遇难劳工。在花冈河畔，骆勐重走前人受难之地，缅怀先烈，心中生出很多叹惋：“花冈惨案为中日人民都带来了无法挽回的创伤。我的外曾祖母，在丈夫被强掳后，沦落在街头和两个孩子乞讨求生，于饥寒交迫中痛失一子。又在若干年后无奈收到客死他乡的丈夫的骨灰。但是，纵然有几代花冈人的全力抗争、无数华侨的爱国热情、日本友人们的无私支持，一甲子的时间匆匆过去，日本政府却始终没有正视历史责任，对日索赔问题的解决仍是遥遥无期。”

    在遗属们对平等、自由的热切期待与不懈努力下，花冈受害者团对鹿岛建设的诉讼于2000年11月达成和解。从而得以设立花冈基金，为花冈近千名受难者全体讨回公道打下了基础，同时也为民间诉讼的进行开了先例，为进而全面解决中日战后遗留问题做出有益探索。

    但现实不容乐观。骆勐明白，花冈事件并不只是68年前的故事，而是仍然在影响着两国关系的血淋淋鸿沟；作为年轻一代，他感到了自身使命的沉重：如何才能防止这一切再发生？如何才能真正地解决历史问题，迈向和平的未来？

和你们在一起，直到生命的最后

    中国人民的好朋友内山完造先生说过：“只要一听到花冈惨案，我就感到窒息般的痛苦。纵令是在战争时期，试问这样的事是人世间就应有的吗？而且一想到这是由我的同胞动手干出来的事，那就不只惭愧和悔恨，而且还要泣不成声了。”今天，在日本，抱有这样良知的日本人大有人在！

    一位风尘仆仆的老人走进大馆市政厅。“他就是町田忠昭。”同行的摄影师张国通告诉我。

    久闻了，町田忠昭。上世纪50年代，第一批花冈殉难者的遗骨送还祖国，日本青年町田在枣寺将400多位殉难者的遗骨送上了回家的列车。这位早年毕业于早稻田大学的知识分子，一生要和劳动者在一起，做“万年苦力”。笔谈时，他在我的采访本上写下“万年苦力”几个字，那几个字，让我震撼，也让我和老人的心贴近。这样的人生选择，让他在84岁的时候，每周还要工作两天，在路边修补损坏的路面，以工资贴补少得可怜的退休金。近18年间，花冈劳工和他们的遗属每次来花冈，町田忠昭都会来，陪劳工和他们的遗属走完全程。每次，他都是从东京坐火车往返，虽然辛苦，但费用低些，那是他要从生活费中列支的费用。问到老人何以要这样做，他的回答质朴却让人感动：“都近七十年了，日本政府直到今天仍然不能正视历史，没有承担任何战争责任，这令我感到非常羞愧。我对中国人民感到非常的抱歉。我能做的，就是与你们在一起，团结奋斗，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就像中国先贤诸葛亮在他的《出师表》中所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就在花冈河畔，我与川口和子再次相遇。她介入日本侵华战争遗留问题的诉讼已经18年。1996年10月，支援花冈诉讼的一部分日本人组成了二战期间日军性暴力受害者后援团体，到山西太原、盂县进行调查。此时，31岁的川口正在北京大学访问学习，于是参与其中。两年后，她成为原告律师辩护团律师。“我不能拒绝她们的要求。”面对中国女性受害者，川口这样想。“如果日本企业、政府负责任，答应承担历史责任，我这个年纪的人，没有必要参与这样的事情。日本老一代没有承担责任，那他们的后代也就是我们，应该承担这样的历史责任。受害者不可能忘记受害经过，加害者很容易忘记。加害人本人如果没有清算，加害人的后代只能继承战争责任，去解决上一代没有解决的问题。”在自己的律师工作之外，18年间，川口50多次往来于中日之间，先是代理日军性暴力受害妇女的诉讼，后参与花冈、三菱劳工索赔诉讼。“18年，我一直在做一件很伟大的事。先是跟着前辈做，现在，他们有的离世，有的在老去，我们开始承担起更多的责任。”

    正是基于这样的共识，日本学者田中宏、律师新美隆（已去世）、旅日华侨林伯耀、日本友人谷地田恒夫等加入到了日本侵华战争索赔诉讼后援队伍之中。

    他们的参与与中国战争受害者的奋斗，使日本侵华战争遗留问题不再沉寂。

肆无忌惮

正确认识历史，是走向未来的起点

    68年前，近四万名劳工被日本军国主义者强掳日本，其中近千人被强掳花冈。在一年多的时间里，419人惨死在这里。花冈是中国劳工暴动烈士殉难地。从1953年起，大馆市每年都会举行花冈死难烈士慰灵仪式，在这里建立了花冈死难烈士纪念碑，民间出资建立了花冈和平纪念馆，并把花冈劳工举行暴动的6月30日定为“和平纪念日”。

    在大馆市市长任上，小畑元每年都会出席慰灵仪式。“作为政府，我们坚持两个原则，一是不能忘记花冈事件惨痛的历史，要让子孙后代记住它；二是不让历史悲剧重演。花冈事件是一面镜子，以史为鉴，才能建立相互的信赖关系。日本有句俗话，给的恩情，应该忘掉，受的恩情，应该刻在石头上。为了不忘历史，为了世界和平，我们要把追悼纪念活动一直搞下去。”见面会上，小畑元的一番话，使人欣慰。

    日本大馆人民与中国人民之间的友好，半个多世纪以来，经历了风风雨雨的考验。大馆人怎样看待那段历史呢？小畑元告诉记者：“6月30日祭奠仪式的现场，就在大馆百姓墓地的旁边。每年，大馆人在祭祀自己先人时，也会把供奉放在花冈死难烈士碑前。从中可以了解到大馆人对花冈死难者的感情，对历史的看法。”

    花冈事件当年就发生在大馆人面前，大馆人民没有忘记那段历史。在祭奠仪式现场，记者看到，不少市民自发地参加了由市政府举办的慰灵仪式，其中，有目睹过花冈事件的老人，有工会的年轻人，还有被父亲带来的孩子。“大馆人半个世纪的日中友好之路，是否给中日关系提供了一个借鉴？”记者问。“国家与国家的关系中，有很多很复杂的因素。但是，从民间的、市政府的层面，不忘历史、正视历史，坚持做，会对改善国与国之间的关系起到有益的作用。”小畑元答道。“正视历史，是中日双方世代友好的一个基础，也是双方比较接近的一个走向世界和平的起点。”记者的话音未落，“同意”，小畑元用中文响应道。

    中国驻日使馆公使衔参赞周海成说，中日两国人民有长期友好交往的历史，也有50年干戈相向的不幸历史。我们的前人给我们留下的既有宝贵的经验，也有惨痛的教训。周恩来总理、田中首相那一代人曾经做出中日要世代友好下去，中日两国永不再战的庄严承诺，这是对两国人民根本利益最为负责任的承诺。大馆市的慰灵活动就是我们后人践行前人庄严承诺的实践，具有十分重大的意义。只要我们不断努力，坚持友好合作，互赢互惠，中国与日本的未来就会更加美好，东北亚地区的和平就有保障。

    在大馆花冈和平纪念馆的陈列室里，陈列着2010年4月17日花冈和平纪念馆开馆那天，专程前来参加开馆仪式的日本内阁特命担当大臣、日本社民党党首福岛瑞穗致辞中的一段话。她说：“我们可以从内心去追悼死难劳工，将历史和事实铭记在心，共同去拓展未来。和平总是会受到威胁的，我们如果不精诚携手合作，把历史铭刻在心去开拓未来的话，那么我们就不能建立真正的和平。花冈和平纪念馆正是构建和平的出发点。让我们将历史和追悼铭记在心，携手合作，相互鼓励，将纪念馆作为去改变政治的原动力。”

    7月2日，花冈遗属到日本国会会见了民主党参议员田城郁，并递交了请愿书，要求日本政府承担强掳中国劳工的战争责任。同时启动了追究日本政府战争责任、要求赔偿的诉讼。田城郁参议员来自铁路工会。他说：“我们工会从20年前，就开始组织年轻人去劳工殉难遗址考察学习，花冈劳工遗址是最重要的遗址之一。我们这样做，是希望当年日本侵略亚洲、奴役亚洲人民的悲剧不再重演。而两国民众参加到反战活动之中，是阻止悲剧重演的最好方式，我希望日中民众间多交流。”“我个人的立场与安倍政权是不一样的。希望你们知道，在日本也有很多人是和我的想法一样的。民主党、在野党中有很多人与我的想法是一样的。”

    “令人发指的强掳劳工罪行，是由东条内阁政府、军队、企业三方共同犯下的。但直到今天，日本政府始终未能直面历史、彻底反思，而是一再模糊、否认日本的侵略战争历史和罪行。这直接反映了执政者对历史、对正义、对中日两国人民的声音缺乏应有的负责态度。也正因为执政的利益集团与过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日本的右倾翻案思潮也再度猖獗、愈演愈烈。安倍晋三近期的右翼发言更令中日关系越发紧张。悲剧，会不会在不久重演？

    “为了一个和平的未来，我们必须与这样无视民意、篡改历史、拒不悔改的政府斗争下去，直到正义得以伸张。我们希望，日本政府能够承认罪行，并给予我们的苦难以适当的赔偿，避免二次伤害。历史从来不是、也决不会是被遗忘在角落里的苔藓，而是反映两国关系的最重要的前车之鉴。日本政府不应做一个在政治问题上讳疾忌医的孩子，而应和其他国家一起，成为世界舞台上负责任的成员。我们新一代人，将贯彻前人为自由、平等、尊严奋斗的信念，直面惨痛历史，为解决赔偿问题、构建和平的未来继续奋斗！”送交请愿书时，在日本国会，面对议员，骆勐发出这样的声音，这是饱受了战争创伤的中国人民的呼声。

    没有被正确对待的历史不会终结，这是人类的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