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雷弗-罗珀的研究中最主要的问题就是忽略事实;他没有说到曾经跟任何一个认识巴恪思的中国人或满族人取证过。他写《北京隐士》的时候正值“文化大革命”,要展开采访可以说不可能,但他可以找到原来住在北京,1949年共产党执政后离开中国的人来访问。他们完全可以证实或者推翻巴恪思的说法,但现在机会已经丧失了。
特雷弗-罗珀在《北京隐士》中写到,起初他将《DM》拿给两位学者,一位是英文教授,一位是历史学教授。两个人看过手稿之后都认为是一部价值很高、有轰动效应的作品。但后来特雷弗-罗珀归结为他们受了蒙骗,因为他们不知道巴恪思实际上是个什么样的人。看似他后来也没有再咨询这些学者或者其他相关的历史学家作为跟进。但从历史价值来说,这本书至少值得再次探讨。
巴恪思在几种语言间引用典故时堪称完美,没有参阅任何资料,很显然从这一点看他的记忆力堪比照相机。我们还可以确定的是,他对北京及当地人的了解比任何一个同时代的外国人都深,他对事件的描述也很符合当时的情况。
现在回过头看,特雷弗-罗珀对巴恪思的评价从很多方面来说都显得刻薄狭隘。正如历史学家罗伯特·奥德里奇(Robert Aldrich)所说,特雷弗-罗珀“对于巴恪思那些情欲描写显然读都不愿意读,这使得他的判断值得推敲。”Aldrich, Robert. 《殖民主义和同性恋》(Colonialism and Homosexuality)。London:Routledge,2004。 看来特雷弗-罗珀不能容忍巴恪思的性取向以及反英倾向,他的传记其实就是对巴恪思一整套系统的谴责,不愿意承认他有可能在任何一方面讲的是实情。
然而巴恪思的性格远远复杂得多。我们不能完全相信他的话,但如果不做必要的历史分析就把他全部否定,同样也是愚蠢的。他的作品——尤其是《DM》——需要我们利用所有能找到的理据,将他的逐条说法仔细核证。
从他的回忆录中我们可以了解很多信息,即使其中有些细节是虚构的。巴恪思的历史价值类似马可波罗。他可能像马可波罗一样,过分渲染自己的重要性,或者在记载中国历史时,即使自己不在现场,也要把自己加进去。但这样一部编年史使我们仿佛身临帝制末年的中国,让我们走近像慈禧这样谜一般的人物,是有一定价值的。无论从什么角度说,《DM》都是一部不同寻常的作品。
巴恪思写《DM》和《往日已逝》的目的,似乎并不是为了耸人听闻或自夸自大,而是作为回忆,告诉读者他一生中最得意的两段时间,一在英国,一在中国,他可以暂时无须顾忌和羞耻地爱男人,同时被他们爱。但他的作品的确耸人听闻。他想挑战读者的接受力,尤其在性方面,不遗余力的描写让人想到巴罗斯(Burroughs)的《赤裸的午餐》(Naked Lunch),那本书是1959年、几乎是二十年之后才出版。书里很多地方,巴恪思看似对他所描写的纵欲场景十分陶醉。例如第十章,他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描写亚洲和欧洲人兽性交的相似之处,这简直让最有忍耐力的读者都觉得不堪忍受。他的态度自始至终都很坚决:这是他想讲的故事,要讲就讲个痛快。
但这又不是纯粹的情色书,除了其中的轰动效应之外,它还有文学方面的意义。他这本最后的著作,是对清朝的颂歌;写给一个逝去时代的性爱情书。我本人并不认为此书在编造事实,即使是,也是一个渊博的语言天才花了无数心血写出的一部令人惊叹的历史小说。正如意大利外交家丹尼尔·瓦雷(Daniele Vare)曾经说过的:“埃蒙德·巴恪思爵士足以和翻译奥西恩(Ossian)诗歌的文学家相比。瓦雷的评论(《皇后的最后日子》(The Last of the Empresses)。London: John Murray,1936.)指的是詹姆斯·麦克弗森(James Macpherson 1736-1796),因为成功将盖尔语诗人奥西恩的诗歌翻译成英语而出名。奥西恩的著作在18世纪很流行,长时间里都有人质疑是否可信。现在的共识是,这些作品很有可能是基于许多真实材料上,但为了统一成一种叙述方式,麦克弗森改了名字,通过自己的润色大大改编了原著。”他从一种语言转换到另一种语言,显得如此优雅。
仅仅从西方人的角度来看待他的文学价值,就好像片面看待他其他方面一样,都只考虑了一半。写这样一部显示他中文修养的作品,他自然会有意识地同时模仿英文和中文的文字风格。巴恪思作品同期流传在北京同性恋文人中的《花谱》,就是这种叙述文风的一个例子。这些文章多和《DM》一样,是作者以自己曾“猎获”的对象为线索,结构松散。在评述心爱的戏子伶人时,刻意表现自己的独特眼光以及高贵的社会身份。巴恪思居住在北京期间,这种文风十分盛行,巴恪思在写这部颇有自恋意味的北京自传时采用这种写作方法,也不奇怪。
在中文版《DM》的序言中,小说家、译者王笑歌也谈到了巴恪思在中国文学传统的位置。她认为在本书情色冲击的表面下,隐藏着中国式的“黍离之悲”。从这个意义上,它和情色经典作品《金瓶梅》颇有相似之处:
比如《金瓶梅》,艳名远播,但是识者如袁宏道、鲁迅见其“描摹世态,见其炎凉”,“虽间杂猥词,而其他佳处自在”,故将之归为“世情书”。这就是透过三级之幕,洞悉黍离之悲。
以译者之见,此种黍离之悲,正是本书与《金瓶梅》神似之处,亦是本书的精华所在。虽然情色满眼、真假莫辨会影响世人对于此书的接受,但是有此深邃之悲情,《DM》就具备了长久的价值。
我们非常欣喜能将这部传记最终付梓,巴恪思生前十分希望能够出版它。我的目的是尽最大可能还他以公平,这是休·特雷弗-罗珀从未做到的;同时证明,从同样一系列事实上我们可以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就本书的意义,巴恪思用无法模仿、理据充沛的语言为自己的作品做了最好的辩护:
如果没有想象,记忆全无用处。想象是不可知论者对于永恒的真实颂歌,它用青春的晚霞照亮逝去的时光。这些关于过去的美好幻景,即使不能让人生活得更美好,至少可以助人面对生活的煎熬。“活过,爱过”:我复何言?
——Derek Sandhaus
(Decadence Mandchoue Earnshaw Books)出版公司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