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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讲 贾元春死亡之谜

  我们现在要探讨的问题就是贾元春究竟是怎么死的,因为我们现在看不到八十回以后曹雪芹关于贾元春的描写了。因此,我们只能够从第五回里面,曹雪芹写下的对贾元春命运的暗示里去分析。上一讲里面,我已经分析了关于贾元春的判词,指出按曹雪芹的情节设计,她不是像高鹗续书里写的那样,很太平地薨逝在凤藻宫,她是因为虎兕相争,在一场权力争斗当中,悲惨地死去。第五回除了判词,还有曲,现在我就要把关于贾元春的那一首《恨无常》曲,探究一番。判词和曲,总的意思是相通的、相同的,但是在对一些具体事件、具体情况的交代上,又各有侧重。

  《恨无常》曲是这样的:“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对于这支曲,我们应该如何解读?它究竟怎样预示了贾元春的死亡?

  这首曲曲名叫做《恨无常》,大家再想一想关于秦可卿的那首,曲名是什么呢?是《好事终》。两首曲的曲名搁到一起,触目惊心。我认为,两个曲名体现出了我在前几讲里面所说的那个因果关系。秦可卿和贾元春是扯动贾家命运的两翼——秦可卿的好事终了,很快贾元春的好事就来临。但是贾元春的最终命运仍然不好,所以叫《恨无常》。什么叫无常啊?如果始终不好,就叫常不好,始终好就叫常好;情况总在变动中,没有什么是可以持久的,而且往往那变动也无法预测,因此也就无法控制,无法避免,这才叫无常。各种状态都不能持久,如果是不好的状态不能持久,当然挺不错的,但是贾元春命运的悲惨在于,她的好运不能持久,所以她所谓的“恨无常”,实际上也等同于“好事终”。曹雪芹在营造这些《红楼梦》曲的时候,真是呕心沥血。

  这个曲我们要一句一句地去体味。“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这两句我觉得跟秦可卿那个曲的曲名真是挺对榫的,你把秦可卿的《好事终》那个曲名挪到这两句前头,不也挺恰当吗。“荣华正好”,结果“无常又到”。“无常”既是一个意味着事情不稳定,经常变化的名词,同时在中国过去的社会里面,它又是一个特指。什么叫“无常”?催命鬼。一个人死了以后,牛头、马面就来了,无常就来了,牛头马面是指人身子上头长着牛和马的脑袋的一对鬼怪,是专门为阎王爷从阴间跑到阳间来勾人魂的,他们把锁链套在人脖子上,拉着那么一走,人就死了,就奔赴黄泉了;无常则是另外一种形象。鲁迅在他的著作《朝花夕拾》里,就有一篇《无常》,回忆他小时候在乡间看迎神赛会的民俗活动中,所看到的装扮出来的这种鬼,“浑身雪白”,“一顶白纸的高帽子”,手里捏一把“破芭蕉扇”,有时候还拿一个算盘,意思是来找人“算总账”。鲁迅在那本书里还亲自画了关于无常的插图,你可以找来看。总之,无常也是过去民间传说中的来自阴间的一个鬼,他让活人感到一切都不可能长久,一切都会变化,到头来要被他清算,被他带往阴间;而且他不讲情面,鲁迅先生就在他那篇文章里写到,过去的目莲戏里,无常给人印象最深的唱词就是,“那怕你,铜墙铁壁!那怕你,皇亲国戚!”因此关于贾元春的曲里说“恨无常又到”,既是表示说,没有想到的一种最坏的变化来到了,同时也意味着,去勾她赴黄泉的无常鬼跑来了。

  底下一句就接着说,贾元春“眼睁睁,把万事全抛”,很悲惨的。她“二十年来辨是谁”,多费心思啊!向皇帝效忠,告发了宁国府的那个女子是谁,是不是?她苦心经营了一番啊,又让皇帝觉得她忠心耿耿,又为贾家求得了赦免,只是让秦可卿自尽了事,没把真相暴露于社会,皇家、贾家的面子全保住了。而且,秦可卿的长辈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也忍痛牺牲了秦可卿,以求暂时的政治平衡,而她就因此被皇帝褒奖,才选凤藻宫,加封贤德妃,而且回家省亲,大大地风光了一回。甚至于为了面面俱到,她还专门安排了清虚观打醮活动,在秦可卿的父亲生日那天,为其打平安醮,以表示她的告发是不得已,是坚持原则,当然也是希望事情了结后,他能理解她谅解她,她自己也求个心理平安。而且很可能她还怀上了孕,“榴花开处照宫闱”,石榴树都开花了,如果结出果子的话是什么样的情景啊?但是,没想到这些竟然都是过眼烟云,正如秦可卿在天香楼上吊前跟王熙凤预言的那样,“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到头来,她还是“眼睁睁,把万事全抛”。

  注意,曹雪芹在《恨无常》曲的第二句里,就已经非常明确地告诉我们,这个人的死亡,不是因为什么发福、痰壅、感冒,因病死亡,她是突然死亡。什么叫做“眼睁睁,把万事全抛”啊?一个人眼睁睁地不愿意死,生理上不到死的时候,结果“把万事全抛”,就说明是非正常死亡。

  如果我这么解释你不服的话,请读或者叫做请听警幻仙姑让歌姬们所唱出的下一句,“ 荡悠悠,把芳魂消耗。”这句话很恐怖。有位红迷朋友跟我讨论,说闹半天,她也是上吊死的呀?她的死法和秦可卿闹半天是一样的呀?他很感叹。但是我现在要郑重告诉你,她的死法和秦可卿是有区别的。秦可卿是自己上吊而亡,是“画梁春尽落香尘”。她怎么死的呀?“荡悠悠,把芳魂消耗”,她很可能是被别人缢死的,被别人用绸巾、玉帛绞死的。而且这过程当中她非常痛苦,她的“芳魂”是“荡悠悠”地、一缕一缕地归于消失,非常悲惨,她的死相应该是比秦可卿还要可怖。

  她死在什么地方呢?《恨无常》曲交代得非常清楚。是像高鹗写的那样,死在宫里面吗?在凤藻宫吗?不是,叫做“望家乡,路远山高”,你想这是在什么地方?也有人跟我辩论,说她不是金陵十二钗吗?她的“家乡”应该指的是金陵了。如果她是在皇帝身边,在北京的话,她望她的家乡不是“路远山高”吗?这个听起来似乎也还自成逻辑,但是我认为,这样解释很牵强。因为通过小说里面的描写可以知道,贾家很早就离开金陵了,小说里面写到贾宝玉神游太虚境,看到有金陵十二钗的册页,就向警幻仙姑提问:“常听人说金陵极大,怎么只十二个女子?”小说里面的贾宝玉,他对金陵就完全没有记忆。当然,警幻仙姑就有一个解释,说不重要的就不录了,录进的都是重要的。这就说明小说里面的贾家已经离开金陵故乡很久了,金陵只是一个原籍。贾家里面每一个人的死亡,后来几乎都是在离金陵很远的地方,曹雪芹不可能把一句可以通用于贾家诸多人物的词句,特特地写在这里,所以我认为“路远山高”不会是指原籍。在《恨无常》曲里面这样来写元春之死,它指的应该是元春死于一处荒郊野外,也就是说元春死在不但离她的祖籍金陵很远,而且离她平时所居住的凤藻宫也很远,当然离她自己父母所住的荣国府也一样远,应该是比如说潢海铁网山那一类的地方。“路远山高”是那样的含义。

  她和秦可卿又有类似的地方。秦可卿上吊以后,没死绝的时候,跑去给凤姐托梦,说我要走了,你们贾氏宗族应该怎么办。贾元春在“芳魂荡悠悠”的时候,她也向她的父母,估计也托了梦,或者起码是她的阴灵想托梦,想表达一个意思。一个什么意思呢?《恨无常》曲里面写得很清楚,就是“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这句话说明她也是托梦。小说的八十回以内没来得及写到她的死亡,八十回以后的文字,曹雪芹的原笔现在没有看到,估计她也是托梦。她在梦里跟她的父母说了什么话呢?表达了一个什么意思呢?她说“儿命已入黄泉”,这句话就更确定她是死亡了。如果说“荡悠悠,把芳魂消耗”你觉得还不一定是死,那么这句话就太清楚不过了,说明最后她是死掉了。她发出一个什么样的惨痛的警告呢?她说,“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天伦”就是她向她父母的一声呼唤,当然也不仅是父母,一说天伦的话,所有的亲族它几乎都可以包括在内,就是说建议贾氏家族“须要退步抽身早”。什么叫“退步抽身”?大家记不记得《红楼梦》的第二回写到贾雨村这个人物?他赋闲的时候到了一个破庙,叫智通寺,这个庙有一副对联,怎么写的呀?“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这些意蕴在《红楼梦》里面是贯通的。就是说,不要老觉得荣华富贵是可以持续绵延的,不要总是去想尽办法到争夺权力的战场上去抢一块肉、分一杯羹。人生在荣华富贵的诱惑面前,不要眼前无路才想回头,身后还有余的时候忘了缩手。你看,在第二回就出现了这样的句子。在《恨无常》曲里面,作者在贾元春向她父母,向她的家族提出的警告当中,又发出了这样的声音,就是要“退步抽身”。从哪儿退步?从哪儿抽身?就是从“双悬日月照乾坤”的这种皇权斗争的格局里面来退步,来抽身。当然这种劝告估计起不到作用,因为像小说里面所描写的四大家族,像贾家这样的贵族家庭,特别是这个家庭里面的那些主要成员,他们是不太可能真正从权力的角逐当中去退步抽身的,而整个《红楼梦》的悲剧根源也就在于此。

  尽管由于稿子的散失,我们无法看到《红楼梦》八十回之后真正的原作,不过通过贾元春的《恨无常》曲,我们还是可以得出一个清晰的结论,就是贾元春最终将难逃悲惨死去的命运。那么,以“草蛇灰线,伏延千里”著称,擅长设置大伏笔的曹雪芹,在《红楼梦》前八十回里面,有没有这方面的设计呢?元春惟一的一次公开亮相也就是省亲的时候,会不会透露了这方面的蛛丝马迹呢?

  关于贾元春的悲惨结局,其实不仅是在判词和《恨无常》曲里面有所揭示,前八十回虽然没有直接写到贾元春后来的遭遇,但是也多次暗示了她不幸的结局。比如说在贾元春省亲的时候,进行完其他活动以后就要演戏,当时就点了戏,点了什么戏呢?点了四出戏。这四出戏非常重要,因为脂砚斋提醒我们,说“所点之戏剧伏四事,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虽然我们现在读小说只能读到八十回,曹雪芹的原笔原意只到八十回,可是在第十八回里面元妃省亲的时候点的这四出戏中,实际上把八十回以后的一些情况早就已经暗示出来了。

  哪四出戏呢?第一出叫做《家宴》,是一个折子戏,什么戏里面的一折呢?叫做《一捧雪》。这个戏名是什么意思呢?一捧雪是一个古玩,一个玉杯的名称,就是一个玉器,一个像白雪一样的玉器,拿到手里面像一捧雪一样,非常珍贵。这是清代一个叫李玉的人,他做的剧本《一捧雪传奇》。我就不细讲这个戏的剧情了。总而言之,一捧雪这个重要道具贯穿这出戏的始终,造成了很多人的不幸命运。脂砚斋的批语很细,在这第一出戏《家宴》,《一捧雪》当中的《家宴》的旁边,就批了,说“伏贾家之败”。在元妃省亲的时候这出戏的出现之所以是一个伏笔,说明在八十回以后,估计贾家的最后陨灭和一件重要的古玩有关。戏里面是一捧雪,小说里面不会这么笨地也去写一捧雪,所以估计是会写到另外的古玩。和元春有关系的应该是一件什么样的古玩呢?我觉得我的看法是应该可以引起你的兴趣的。

  大家知道,在《红楼梦》第七十二回里面,忽然写到一件事情,就是鸳鸯因为一件什么事,跑到贾琏和王熙凤他们住的那个地方,他们两个住在贾府后面一个单独的小院子里面。贾琏突然就问鸳鸯,大意就是说有一件事我忘了,上年老太太生日,有一个外路来的和尚孝敬的一个腊油冻的佛手,因为老太太喜欢,就立刻拿去摆着了。他说因为前日老太太生日,我看古董账上还有这一笔,可是又不知道这件东西现在着落在何方。贾琏作为一个荣国府的管家,他亲自过问这件事情。每一件古玩在使用完了以后都要归档,贾府它有一个机构专门来管理府内事务,结果就发现古董账上记的一个腊油冻佛手,归档的实物里面没有这样东西,他就认为是一件天大的事,就要查问。鸳鸯就生气了,鸳鸯说,老太太摆了几天就厌烦了,早就给你们奶奶了。就是说给了王熙凤了。贾琏还要查问,后来平儿出来了,平儿就说是给了王熙凤了,然后就埋怨贾琏,说这么一个事你怎么记不清楚,来回来去地问。贾琏后来还感叹,说我现在也是记性越来越坏了。大意是这样。曹雪芹写文章,他是几乎没有任何废笔废墨的,他写腊油冻佛手用了好几百个字,他写它干嘛呀?难道又是废话连篇吗?又不值得细读吗?

  什么叫腊油冻佛手?这个腊油冻,我请教过有关的古玩专家,还有特别是做玉器的玉工,他们说腊油冻其实指的是它的颜色和质感,就和南方的腊肉上面的肥肉部分一样滑润,明白这个意思吧?是那样的一种石料所雕刻成的佛手。我获得的这个信息,我认为非常重要。就事论事,贾琏为什么要追问这个东西呀?腊油冻石料是产量非常之少的,用这个东西雕刻的佛手是非常有特点的,也是非常名贵的,非常值钱的。这个东西在古董账上有,可是查摆古董的架子上却没有,当然构成一个事件,查问它的下落是有道理的。为什么在前八十回里面会有这样一段情节呢?用的字还挺多。我估计在八十回后,这件古玩将是贾家败落的一个导火线。因为在省亲时候点戏,第一出就是《一捧雪》嘛,一捧雪就是古玩嘛;脂砚斋也说了,这出戏“伏贾家之败”嘛。而且请你注意,什么叫佛手啊?佛手是一种芸香科植物,佛手是这种植物果实的变异,如果它不变异叫什么?叫香橼。香橼这个词在《红楼梦》里面你应该很熟悉呀,上一讲我讲了贾元春的判词,跟判词配套的那幅画是怎么画的呀?记得吗?画的是一个弓,弓箭的那个弓,它当然是谐音,让你联想到宫殿的意思,元春她入宫了嘛,对不对?弓上挂着一个什么呀?挂着一个香橼,香橼的“橼”当然是谐元春的“元”,有没有这么一幅画啊?腊油冻佛手,也可以说就是腊油冻石料雕刻出的一个变形香橼,也就是元春本人的一种象征。当然,现在因为看不到曹雪芹在八十回以后所写的关于贾元春的具体故事了,我只能做一些猜测。但是我这种猜测也不能说绝无道理吧?有人跟我说你看又是巧合,您这一讲一讲里面充满了巧合。我开头也是这么看,我说这是巧合,那是巧合,但是第一次是巧合,第二个例子又是巧合,第三个它还是巧合,到最后,我个人的看法是去掉这个“巧”字,不是“巧合”,就是“契合”,就是“合”,就是这些地方显然绝不是信笔乱写,毫无含义的。因此在省亲的时候所点的这出戏《一捧雪》,伏贾家之败,而且还伏在元春的身上,可能跟腊油冻佛手有关系,这应该是一个合理的猜测。

  那么第二出戏是什么?第二出戏就是《长生殿》。这个《长生殿》,脂砚斋在这个戏的戏名后面的批语就更清楚了,脂砚斋就明写“伏元妃之死”。《长生殿》写的是唐玄宗和杨贵妃的故事,杨贵妃后来怎么了?三军哗变,杨贵妃就被赐死了,自己又不愿意上吊,是被人用绸子缢死的,就是“荡悠悠,把芳魂消耗”。对不对?所以贾元春后来显然是惨死,她不愿意死,可是又不得不死,她死得比秦可卿还要惨,秦可卿还可以选择自己上吊的地点,自己来结束自己的生命,贾元春最后是让别人慢慢地给缢死的,很惨。

  第三出戏是折子戏《仙缘》,写的是什么呢?写的是黄粱一梦的故事。脂砚斋对此的批语特别惊动红学研究者,这个大家就都没法猜了。脂砚斋说,点这出戏埋伏的是什么呢?是什么伏笔呢?是“伏甄宝玉送玉”。就是在八十回以后会有一个重要情节,甄宝玉这个人物要正式出现,而且他有一个行为就是送玉,这个甄宝玉送的什么玉?为什么要送玉?送完玉以后又出现了什么情况?现在一概不得而知,我也不再去猜测,因为这个目前实在是没有线索。

  第四出戏也是折子戏,是《离魂》,《牡丹亭》里面的。脂砚斋的批语说得很清楚,就是“伏黛玉之死”,因为我们现在主要是探究贾元春,黛玉的事情我们暂时按下不表。

  除了元春省亲时的点戏对贾元春的结局有所暗示之外,《红楼梦》里还有相关的描写,也起了暗示的作用。在《红楼梦》第二十二回的下半回“制灯谜贾政悲谶语”中,就通过元宵节时贾府众人制谜猜谜的故事,暗示了这些人物各自的命运。其中,贾元春所制灯谜最能够引起人们的兴趣,上一讲里我提了一下,现在来详细地加以分析。

  在省亲后的元宵节,元春带头写灯谜,引出了荣国府里的灯谜大会。她写了一个灯谜,这个灯谜的谜底是炮竹。这个灯谜是这么写的:“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这个谜语意思是很浅白的。她把自己比喻成一个炮竹,“能使妖魔胆尽摧”,为什么她自己有这样一种情怀呢?就是因为我上一讲所讲的,她自己“二十年来辨是谁”,她发现自己家族里面居然藏匿着一个义忠亲王老千岁的女儿,她认为这样做是不符合皇家的规定的,是违法的,是一种妖魔的做法,是不对的;特别是因为她本人,在小说里面也设定为荣国府的人,她对宁国府可能本来就没有什么好感,尤其对贾珍这样的人,她没有好感,所以她觉得她自己“能使妖魔胆尽摧”,很有勇气。她“身如束帛气如雷”,之所以能够去揭发秦可卿,她觉得是道理、正义在她这一边,在她手里面,她一身正气,所以气势如雷,义无反顾。她“一声震得人方恐”,最后出现了什么事态呢?秦可卿不得不死。而她自己又怎么样呢?“回首相看已化灰”。别人回过头一看,您很快化为灰了。就这么个谜语。脂砚斋在这个谜语旁边是有批语的,批语就把这个谜语的内涵解释得更清楚了。她这么说的,“此元春之谜,才得侥幸,奈寿不长,可悲哉!”什么叫侥幸?就是说她之所以获得皇帝的宠爱,不完全是因为她本身的素质,还因为她有某种贡献,一个贡献可能就是因为她揭发了家族的一个不应该做的事,还有就是“榴花开处照宫闱”,她可能怀孕了。所以她很侥幸,得到皇帝充分的信任。但是,“奈寿不长”,她的命太短。所以高鹗说她活到了四十三岁,不但和曹雪芹前面的描写不相合,和脂砚斋的批语也不合。你老说我现在的分析是巧合、巧合,那你那么喜欢高鹗的话,高鹗他怎么就那么不巧啊?怎么就那么拙啊?怎么就老不能合呢?你续书,你就得合啊!高鹗的写法不合,是不是?

  贾元春悲惨地死去,那么她死在谁的手里呢?因为八十回后文字我们看不到了,不好做非常具体细致的猜测,但是大体而言我们也可以了解到,贾元春之死应该是在贾家彻底败落之前。那不应该是八十回以后最后几回的故事,应该是在写到整个贾家家族大败落之前发生的事,她作为一个前奏,她的死亡应该是在那样一个节点上。前几讲里我分析了,到第八十回,故事的真实的时代背景,已经写到乾隆三年了,写到那一年的深秋了,宝玉吟出了“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的句子;八十回后,应该很快就写到乾隆四年的事情。乾隆四年春天,发生了所谓“弘皙逆案”,就是弘皙那一派趁乾隆离宫外出春狩,实行了对他的谋刺;但是没有成功,并且也不再是“大不幸之中又大幸”,弘皙那派这回是彻底地“大不幸”了,乾隆快刀斩乱麻,果断地处理了此案。对外他尽量不动声色,似乎朝政并没有出现什么大的问题,对弘皙一党则分化瓦解,有的参与者处理得相当轻,对弘皙本人也没有处死,而是把他拘禁到景山东果园里严密看管。后来乾隆又销毁了绝大部分有关档案,但这个逆案对乾隆本人的刺激,是很深重的。现实生活中的曹家,也正是因为被牵连进了弘皙逆案,而遭到毁灭性打击。曹家在雍正朝遭打击的情况,还可以查到一些档案,乾隆朝的这次彻底殒灭,却几乎找不到任何正式档案了。但是我们可以估计出来,贾元春原型的死亡,应该就是在乾隆四年的这个刺杀事件当中,乾隆皇帝没有被刺而死,并且最后平定了叛逆,但是贾元春的原型却没能幸免于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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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讲 妙玉入正册与排序之谜

  通过前面各讲,我对金陵十二钗中个人命运与政治联系得最紧密的两个人物——秦可卿和贾元春——的生活原型进行了细致的探索。有红迷朋友问我:你讲的倒也大体上自圆其说,但照你这么分析,《红楼梦》的文本里隐含着那么多的政治因素,是否就可以做出《红楼梦》是一部政治小说的结论呢?我告诉他,我的看法是:《红楼梦》里有政治,曹雪芹有政治倾向,但是,曹雪芹又终于超越了政治,把《红楼梦》写成了一部超越政治的奇书。比如,在第一回里,作者通过空空道人检阅《石头记》的心得,明确指出:此书“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亦非伤时骂世之旨”“大旨谈情”“毫不干涉时世”。“奸佞恶邪”对曹雪芹及其家族的打击刺激是深重的,艰难时世中曹雪芹的感受是丰富强烈的,他写这部书时,内心里被这些因素所煎熬,对这些,我们是应该理解的。但是,曹雪芹却以伟大的艺术力量,从痛苦中升华出理想,他没有把《红楼梦》写成一部表达政见的书,而是通过贾宝玉以及金陵十二钗中许多女子的形象,表达出对人的个性尊严的肯定,宣布个体生命有追求诗意生存的神圣权利。这是非常了不起的,特别是在二百年前的封建王朝的社会环境里。

  我认为,金陵十二钗正册里,妙玉这个人物的设计与塑造,就特别凸显出曹雪芹对政治的超越。如果说秦可卿和贾元春身上的政治色彩太浓,那么,妙玉身上的政治色彩却很淡。政治,主要是个权力问题,所谓政治倾向,就是你究竟喜欢由哪种力量,喜欢由谁来掌握权力的内心看法。超越政治,就是对权力分配不再感兴趣,就是认为不管你是哪派政治力量,作为权贵,你都不能以势压人。这样的想法,当然就比拥护谁反对谁的政见高一个档次了。妙玉这个人物,就体现出曹雪芹从政治意识升华到了对社会中独立人格的关注,值得我们好好探索。

  《红楼梦》第五回,曹雪芹设计了这样一个情节: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见到金陵十二钗的册页,里面有正册、副册和又副册,每一册各有十二个人物。正册里面有十一幅画和十一首诗,现在大家都知道,其中第一幅画第一首诗说的是两位女性,以后每一幅画每一首诗,都预示着《红楼梦》里一个女性人物的命运结局。在这十二名女子中,她们的排名依次是林黛玉、薛宝钗并列第一,第三贾元春,第四贾探春,第五史湘云,第六是妙玉,第七贾迎春,第八贾惜春,第九王熙凤,第十巧姐,十一是李纨,十二是秦可卿。这个排名,匆匆那么一看,似乎没什么稀奇,但不知您细想了没有?稍微多想想,就会有疑问。

  我后来读《红楼梦》,读得仔细以后,就发现金陵十二钗正册的排列顺序有点奇怪。大家知道,金陵十二钗正册里面是收入了十二位女性,这十二位女性其中十一位要么是第四回里面所写到的贾王史薛四大家族的女子,要么是嫁到四大家族做媳妇的女子,惟独有一位,两不是。这两不是的是谁呢?就是妙玉。这有点奇怪,你现在稍微回忆一下,是不是金陵十二钗正册里面,其他十一位都是四大家族的呢?其中元、迎、探、惜这是贾家的四位女子;然后有三位非常重要的女子,一个是林黛玉,另两位是宝钗和湘云。林黛玉虽然姓林,但她是谁生的呢?贾敏生的,贾敏是贾母的女儿,所以她也有贾家的血统;薛宝钗是四大家族里薛家的后代;史湘云则是这四大家族里史家的后代。所以说,她们都是四大家族的女子。

  至于王熙凤,她的身份就更特殊了,她既是四大家族中王家的女子,又嫁给四大家族的贾家为媳妇;那么她的女儿巧姐,则既有贾家的血统,又有王家的血统,她们母女俩不消说都在特定的范畴之内。而李纨虽然姓李,并不是四大家族的女儿,但是她嫁到四大家族的贾家当了媳妇,而且还给贾家生了孩子,是不是?关于秦可卿,前面已经探究很多了,她后来是以贾蓉妻子的身份,在宁国府生活了一段,因此她也是四大家族的媳妇之一。所以这样算来算去,在金陵十二钗正册里面,惟一无四大家族血统,也没有嫁到四大家族里面做媳妇的女性,只有妙玉。

  开头我觉得无所谓,后来我一琢磨,觉得有点奇怪:曹雪芹为什么有这样的艺术构思?我也跟一些朋友探讨过,有的就说可能是书里面其他的女性角色不够多,再挑出来加入金陵十二钗正册可能都不够格。因为大家知道,曹雪芹他在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的设计上,还是有等级观念的,能够入这个正册的,简单来说,按当时的标准就是主子辈儿的,丫头比如说晴雯,再美丽、聪明,再值得肯定,也不能入正册。是不是主子辈儿这方面的角色不够?人不够,拉来凑,所以就想来想去,勉强找一个妙玉搁在里面?那么你仔细想想,是这个情况吗?显然不是。丫头我们现在就排除了,因为我们知道他的艺术构思框架——你怎么评价曹雪芹,咱们现在不讨论——他就是有上、中、下等级观念的。在《红楼梦》里面,他写到贾宝玉到太虚幻境偷看册页的时候,先拿出来的不是正册,是又副册,拿出又副册以后,他就翻,他翻了以后,是不是把又副册全都读了,曹雪芹全给写出来了呢?也不是,只写了两页,介绍两幅画,每幅画配有一首叫做判词的诗,当然后来读者们都猜出来了,一个说的是晴雯,一个说的是袭人。那么在这个册页里面,还有十位是谁呢?我们就不清楚,就需要探讨,可能在八十回以后,作者会有一个明确的交代,但是我们可以根据写出的两个,推测出其余十个也肯定都是大丫头这种等级的。然后他写贾宝玉在那儿打闷葫芦,看也看不明白,也不感兴趣,就没有继续往下看又副册,而是又拿出一本来翻,这本就是副册。在副册里我们就发现,曹雪芹的构思是这样的,他只介绍了一幅画,一首诗,也就是说他只透露了副册里面的一个人,那这个人,后来我们猜出来,就是香菱。香菱虽然出身也是很不错的,可是她被拐卖以后,到了薛蟠家,地位是比较低的,比薛宝钗这些人的地位要低,所以这样的人曹雪芹就把她安排在了副册里面。但是香菱后来毕竟一度成为薛蟠的妾,比大丫头等级略高,所以她不在又副册里,估计跟她在一个册子里的,应该是些次要的主子一类的女性。那么类似香菱这种身份的,或者类似晴雯、袭人这种身份的女性,我们就不去探讨了,我们现在只扫一扫,小说里面,正经主子小姐身份的,有资格进入到金陵十二钗正册的,还有没有?很明显,起码有一个,按说是无可争议的,她就是薛宝琴。大家想一想,这个角色戏多不多啊,作者用笔细致不细致啊,通过其他人物之口对她的赞美多不多啊?所以说,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角色。但是,曹雪芹他最后调整来调整去,就是说琢磨这个金陵十二钗正册里面该放进哪些人呢,我究竟该把哪十二个女子作为我最主要的一组呢?想来想去,他最后放弃了薛宝琴,安排了妙玉。薛宝琴是四大家族薛家的女子啊,按说把薛宝琴搁进去,十二钗正册不就整齐了吗?整整齐齐,完完满满,都是金陵四大家族的女子,或者是嫁到贾家来做媳妇的人。但是他宁愿不整齐,他选择了妙玉,放弃了薛宝琴。这是为什么?我觉得值得研究一下。

  薛宝琴是薛姨妈的侄女,是一位异常美丽聪慧的女性,因到贾家做客,成为了大观园里的活跃分子。虽然她也是四大家族的成员之一,却没能入金陵十二钗正册,而与四大家族没有血缘与婚姻瓜葛的妙玉不但入了正册,还排在了《红楼梦》里的一大主角、被称为脂粉英雄的王熙凤之前。曹雪芹为什么要这样安排?难道是薛宝琴的戏份儿不多?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我们可以对比一下书里面关于妙玉和薛宝琴描写的篇幅,这个篇幅是有差距的,妙玉在前八十回正式出场只有两次。你想想,妙玉正面出场多不多啊?只有两次,一次就是第四十一回,在栊翠庵里面品茶,这个时候妙玉正式出场了,这是书里前八十回妙玉的正传,是以她为中心的一场戏。此后她几乎都是暗场出现。她再一次正式出场就比较晚了,是在第七十六回了,就是在凹晶馆林黛玉和史湘云两个人联诗,这一回重点是写林、史两位女性,联到最后,突然有一个人走了出来,是妙玉。最后妙玉把她们两个领到栊翠庵里面,并把她们两个没联完的诗,一口气,自己写了一大篇,就把这个诗续完了。这是妙玉第二次出场。

  在前八十回里面,妙玉就这么两次直接亮相。当然其他的暗写比较多,比如写到大观园盖好了,家里的仆人向王夫人汇报,说有这么一个女子是不是可以请来,这是暗出一次;还有一次很重要的暗出,就是贾宝玉过生日,寿怡红群芳开夜宴,第二天早晨,大家黑甜一觉醒来,贾宝玉发现砚台底下压了一张帖子,是妙玉给他祝寿的一张帖子,然后由此引出一些情节,这样妙玉又暗出一次。

  当中还有一些情节比较模糊。比如下雪了,大家很高兴地赏雪,想起栊翠庵里面梅花盛开,红梅很美丽。李纨就说了,妙玉的为人我很讨厌,我不愿意自己派人去要,但是她那个红梅很好,咱们应该要一点红梅花来赏,然后就罚贾宝玉出面,去乞红梅。后来薛宝琴也去了,妙玉开头是送了他们一枝形态十分奇特漂亮的红梅,后来又送薛宝琴红梅,同时给每一位小姐都送了红梅,可能还包括讨厌她的李纨,也给她送了红梅。你要再细算,比如贾元春省亲的时候,写她到这儿,到那儿,最后说她忽见山环佛寺,于是就另外盥手——因为进佛堂要非常虔诚——然后拈香拜佛,还题了一个匾,这就算是又暗写了妙玉一下,但是都很模糊。实际上我们仔细看妙玉在《红楼梦》前八十回里面的文字,精确统计的话,她的明出就是两次,暗出,把我刚才说的全算上,也无非四五次。虽然她很重要,但她出场次数不是特别多,按戏份儿她并不是到了非入十二钗正册不可的地步。按一般的思路,应该得出这个结论:除非是人不够,人不够她也算一个。但实际上我就点出来了,薛宝琴非常够格,身份够格,跟其他的十一个女子也匹配,是不是?

  薛宝琴出场的次数多不多呢?非常多,而且都是正面出场。薛宝琴正面出场有多少次呢?我们可以算一算,首先是第四十九回,写她和李纨两个堂妹李纹、李绮,还有邢夫人的侄女邢岫烟——都是大美人儿,连眼光最挑剔的晴雯都说,“倒象一把子四根水葱儿”——四个人一块儿投奔了贾府,贾母很喜欢,就把她们都留下来住。而且贾母特别喜欢薛宝琴。李纹、李绮因为是李纨的亲戚,自然就住在稻香村;邢岫烟因为是邢家的亲戚,就住在邢夫人的女儿——当然不是她亲生的——迎春的那个地方,安插在那儿。薛宝琴什么待遇呢?薛宝琴是贾宝玉和林黛玉当初的待遇,就是被贾母留在身边住,贾母喜欢她到这个地步。而且薛宝琴一出来就光彩照人,贾母喜欢得不行,给了她一件非常华贵的披风,前面我讲到过,大家还记得吧,就是用野鸭子头上的毛做成的披风,藏了那么多年,连宝玉都没给,林黛玉来了以后也没拿出来,见了薛宝琴,却马上让取出来,单让她穿;书里面甚至还写到,她们到府里面住下以后开宴席,贾母是让薛宝琴和宝玉和黛玉跟自己坐在一起,薛宝钗这个时候因为有了薛宝琴,就到另外一桌,跟迎春坐在一起去了;而且书里面特别写到,这些小姐在玩儿的时候,贾母还派人来传话,说不能委屈了薛宝琴,薛宝钗因此还有点吃醋。薛宝钗按说是书里面处处写她如何大度,那么一个最不说酸话的人,但是在那个具体的场景里面,也酸溜溜地说了一句话,心眼窄的程度不亚于平时的林黛玉。曹雪芹就这么来写薛宝琴,她一出场就气度不凡。

  在第五十回作者又写到,在芦雪庵(有的古本里“庵”这个字是“广”,不是现在“广州”里的那个简化字“广”,繁体字范畴里的“广”读音是“掩”,意思是依山傍水的亭榭,写成“芦雪广”应该更接近曹雪芹原笔)这些小姐开始联诗,联诗最突出的角色是谁啊?有好几个,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史湘云和薛宝琴。因为联诗就是要比各自的能力,看你才思是否敏捷,人家说了上句你能不能马上接续下句,接上来以后是不是符合诗词格律,是不是意思恰切,并且优美生动。这个时候,作者就特别地写到了几个人大战史湘云,最后是剩下了一个人跟史湘云争,就是薛宝琴。她的诗才技压群芳,不让林、薛——我现在说的这个薛指她的堂姐薛宝钗——而且直逼史湘云,她是这么一个可爱的聪慧女性。她又写了《红梅花诗》,又亲自去栊翠庵讨梅花,而且制造了小说里面最美丽的一个场景,就是在那个白雪皑皑的山坡上,突然出现了一个非常俏丽的画中人,就是薛宝琴;她出现以后,又出来一个丫头,她的丫头小螺斜站在她身后,抱着一个瓶子,瓶子里面插着红梅。你想,当时没有电影、电视,但是曹雪芹这个艺术思维简直叫人惊叹,这是影视思维啊!书里贾母就说,这个人怎么这么漂亮,有人就说这跟老祖宗您屋里的一幅画太像了——贾母在她的屋子里挂有一幅非常名贵的明朝大画家仇十洲的画,叫《双艳图》。贾母接着怎么说呢,贾母说画上也没现在咱们看见的这个人好。贾母他们都是曹雪芹笔下的人物,作家写小说呢,他虽然有生活依据,有生活素材,但是他写起来以后,这个人物由他的笔支配,对吧,他就支配他笔下的贾母这么样赞美薛宝琴,没见贾母这么样赞扬林黛玉和薛宝钗,任何女性贾母都没这么赞扬过,而且,他底下写的这个情节就更加让人觉得耐人寻味。

  贾母后来就问起薛姨妈,问什么呢?细问薛宝琴的年庚八字和家内境况。你想想这是什么意思,竟然喜欢她到这个地步。贾母就动了这个心眼了,而且书里面明文地写薛姨妈也是聪明人,懂得贾母的意思,好像就是想问清楚以后许配给宝玉。但是贾母又没有明说,因此,薛姨妈就半吞半吐地告诉贾母,大意就是说薛宝琴已经许了人家了,许给了梅翰林家。贾母一听已经许了人家——在封建社会若女子已经许了人家,在法律上和道德上就都等于已经被定位了,你要破坏的话,去把它拆散的话,既违法又有违道德——就没继续再说了。作者写薛宝琴写到这个程度,几乎就要被贾母认定为可以跟宝玉结婚的人物了。

  作者对薛宝琴的用笔毫不吝啬,那么挥洒到什么程度呢?第四十九回这么写她,第五十回这么写她,第五十一回还写她,而且这第五十一回干脆就让她上了回目,“薛小妹新编怀古诗”。当然薛小妹这十首怀古诗,到现在仍然是红学研究当中的最大的难题,不少人都对这十首怀古诗做了猜测:因为她做的是灯谜诗,首先你要猜测这个诗打的是一个什么东西;其次,因为我们都知道,《红楼梦》里面的诗都有深层次的含义,那么这十首诗究竟表达了什么样的深层意思?如果每首诗暗示一钗的命运,那么又为什么不足十二?聚讼纷纭,以后有机会我们可以讨论,现在我想强调的是,作者对薛宝琴这个角色,真可谓厚爱不已。

  到了第五十二回,更出奇了。薛宝琴真不得了,她不仅自己会写诗,而且这个人跟着她父亲还到了很多地方,不但中国境内她几乎是走遍了大部分,在境外她也有所游历。她还掌握真真国女子的汉文诗,她还把真真国女子的汉文诗背给大家听,这首诗就完整地出现在《红楼梦》的文本里面,你说薛宝琴这个角色厉害不厉害?她的视野,是林、薛、史等才女们望尘莫及的。

  更重要的是第五十三回,第五十三回写什么呢?又到年底了,新一年要开始了,这个时候就要祭祖了,祭宗祠。历代都有一些《红楼梦》的评论者指出,曹雪芹这一点写得非常奇怪,按说是不符合当时的社会习俗的,因为贾府祭宗祠,外姓是不能进入祠堂的,也是没有必要进祠堂的,而曹雪芹却偏偏写有一个人去旁观贾府祭祀,记不记得?谁进去旁观了,作者选择了哪一个角色呢?选择的就是薛宝琴。这个很奇怪。有朋友说,也许是因为书里面写了,贾母因为喜欢薛宝琴,逼王夫人认了她做干女儿,所以她也就算是贾家的人,可以一起祭宗祠。我却觉得这样解释还不足以说明问题。例如,贾雨村不是外姓,在第二回跟冷子兴对话时,自称与荣国府一支同谱,后来跑到京城,跟贾赦、贾政过从甚密,但宁、荣二府祭宗祠,他也没有参与或旁观的必要。我想,如果作者不是对薛宝琴这个人物有一种特殊的情感或者特殊的评价,如果在他的总体构思里面不是对这个人物有一个非常特殊的关照的话,他不会这么写。因为整个《红楼梦》的叙述语言,基本上是客观叙述,就是第三人称叙述,偶然有一点第一人称语言插入当中,基本也是第三人称的叙事,犯不上非得通过一个薛宝琴去看贾府怎么祭祀,可是作者就要这么写。生活素材一到了艺术作品里头,艺术家本身,作家本身有他的创作自由,他之所以这样来运用自由,他内心一定有一种驱动力,你想薛宝琴在曹雪芹心目中是多么重要啊。

  我说这么多,什么意思?就是说薛宝琴这个角色非同小可。八十回以后可见她还有戏,这是一个贯穿性的人物,但是曹雪芹在调整来调整去以后,却没有把她安排在金陵十二钗正册里面。她是四大家族的一个正牌主子小姐,戏又这么多,可是曹雪芹想来想去,不安排。安排了谁?妙玉。

  所以从这个角度研究妙玉,也很有意思。前八十回里面,妙玉只正面出场两次,薛宝琴出场多少次呢?我刚才这么一说,你算算吧,一二三四五六七,起码六七次,是不是?可是呢,想来想去,曹雪芹却选择一位戏少的进入了正册。

  有红迷朋友跟我讨论,说薛宝琴不入册,可能是因为她不属于薄命,她很幸福,命运跟书里其他女子不同,贾宝玉是在太虚幻境的薄命司里面翻册页,不薄命的女子当然册子里不收。薛宝琴的具体命运轨迹我们放到后面再讨论,这里只强调一点,就是她属于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在第四回说到护官符的时候,讲得很明白,就是这四家皆联络有亲,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的。八十回后,贾家败落,而且惨痛到“家亡人散各奔腾”的地步,一损俱损嘛,薛家肯定也要遭殃,薛宝琴怎么可能独好?我认为,到头来她也薄命,曹雪芹只是没把她搁到正册里而已。曹雪芹把金陵十二钗的册子分成了几组,每一组十二人,怎么分?他动尽脑筋,这是他非常重要的一项工作。因为写一个长篇小说你要列提纲的,即使还来不及确定每回的回目,但每一回打算写什么,应该是有一个考虑的;还要列人物表,列出我要写些什么人物。这部书主要是为闺阁立传,为女子立传的,那么他就构想了一个金陵十二钗,这样一个办法,一组一组地呈现这些女性:最重要的是正册,其次是副册,然后是又副册。现在据有的红学家考证,在最后一回就是情榜,情榜中共有九组金钗,一共是一百零八个女性,作者应该是这样的构想。所以你在古本《石头记》里面,会发现第一回里面就介绍了这个书名的演变,最早这个书就叫做《石头记》,因为他的艺术构思是,一块女娲补天的剩余石被弃掷在大荒山青埂峰,它化为通灵宝玉,到人世周游了一番;它本来很大,后来经过仙界僧人大施幻术,可大可小,最后缩成扇坠儿那么大,可以和一个生命同时降落到人间,因为它可以让那个婴儿衔在嘴里面;小说里面那个婴儿就是贾宝玉,口衔一个通灵宝玉,就生在一个温柔富贵乡,历尽了离合悲欢炎凉世态,最后那块石头又返回到了大荒山,回到青埂峰下;在那里,它恢复原来的形状,很大一个石头,上面写满了字,讲述它下凡所经历的故事,所以这个书是《石头记》,最早书的定名就是《石头记》。

  那书里面又说,空空道人——这是书里面作者设想的一个人物,一个有点非现实色彩的人物——读了一遍以后,觉得可以抄下来去流传,就将之易名为《情僧录》,因为书里面八十回以后写到了贾宝玉出家,出家就是当了和尚,和尚就是僧,他又是一个情痴、情种,所以是《情僧录》。那么在古本《石头记》里面,很多版本里面都没有《红楼梦》这样的书名,只有甲戌本里面有一句,说有一个叫吴玉峰的人把这个书叫《红楼梦》,这是怎么回事,以后咱们再研究。这里面特别提到,还有一个人是东鲁孔梅溪,东鲁是个地名,表示孔夫子的家乡,孔梅溪这个名字意味着他是孔夫子的后代,他又把这个书叫做《风月宝鉴》。通过脂砚斋批语我们知道,曹雪芹在少年时代曾经写过一部小说叫《风月宝鉴》,那么很显然现在的《红楼梦》里面,运用了他早期小说里面的一些情节,特别是贾瑞的故事,在那段故事里面,就出现了那样一个东西,叫风月宝鉴。大家还记得吧,像一个镜子一样的东西,你拿着以后,正面照会怎么样,反面照会怎么样。这一段故事很显然是从他的旧作《风月宝鉴》里面挑出来,融化到《红楼梦》整体故事里去的。当然,用《风月宝鉴》这个名字概括《红楼梦》,现在看来是很不恰当的,脂砚斋就解释了,因为当年曹雪芹写《风月宝鉴》的时候,可能还是比较小的时候,他的弟弟叫棠村,给他写过序,这个棠村后来不幸去世了,所以为了纪念棠村,脂砚斋觉得《风月宝鉴》这个名字还可以保留。而对曹雪芹本人来说,在他自己写成的第一回里面他就强调,说曹雪芹在悼红轩中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什么呢?曹雪芹自己一度比较倾心于把这个书的名字定为《金陵十二钗》。当然最后他的合作者脂砚斋劝他,说这个书还是应该叫做《石头记》,所以脂砚斋后来在甲戌年她抄阅再评本书的时候,又恢复了最早的书名叫《石头记》。有人就不理解,有人读了古本的这段话不理解,埋怨说,曹雪芹也真是,我们现在都把他的书叫《红楼梦》,他老兄倒好,他连《石头记》都不叫,他叫《金陵十二钗》。因此有人怀疑,这些文字是曹雪芹自己写的吗?我倒觉得这恰恰是他写的,这就说明,一个作者他在构思一个长篇的时候,他在考虑人物配置的时候很动脑筋。曹雪芹为了确定这个小说里面的女性角色,他呕心沥血,正册应该是谁,副册应该是谁,又副册应该是谁,四副、五副到九副都是谁,他来来回回调整,不是一次就成型的。像正册究竟收入哪几位,如何排序,他费了很多脑筋。

  在《红楼梦》这部小说的定名过程中,作者曹雪芹曾一度倾向于《金陵十二钗》这个名字,由此可见作者对所选十二位女性的珍视程度,他绝不是轻率而为,而是经过一番思索之后,才确定下来的。尽管薛宝琴近乎完美,但曹雪芹在正册中最终没有选择薛宝琴,而选了妙玉。曹雪芹为什么要这样安排?他通过妙玉到底想说明什么?

  那么现在我们就注意到,妙玉不但入了正册,而且排名还很靠前,她排名第六。你想妙玉特殊不特殊?你现在记得《红楼梦》里面金陵十二钗正册的排序吗?那排序很有意思,第一、第二不分名次,并列,就是林黛玉和薛宝钗。在这个太虚幻境里面,金陵十二钗正册实际上只有十一幅图十一首诗,林黛玉和薛宝钗是合为一图一诗的,在《红楼梦》十二支曲里面,林黛玉和薛宝钗也是合在一起的。所以,对排名作者他很动脑筋,他觉得这两个人很难分出一二,于是就让这两个人并列,这是头两个。第三就是贾元春,因为他觉得贾元春很重要,是贾府女儿里面年龄最大、后来地位最高的,并且通过前几讲你也知道,她是牵动整个贾府命运的重要女性,所以贾元春排第三。但是底下你看他动不动脑筋,按说贾元春排了以后,接着应该是迎春、探春、惜春对不对?“原应叹息”嘛!但是他不这么排,你注意没有,他第四位排的是谁呢?贾探春。所以贾探春这个人物也不得了,这说明她在作者心目当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探春的命运是最特殊的,以后我们还会探究的,她既不是死亡,也不是出家,而是远嫁,而这个远嫁又不是一般性的远嫁,所以说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他想来想去,把探春排在了第四位。第五排的是史湘云,按说史湘云排第五已经是够委屈的了,史湘云,你想这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女性,对吧?非常重要的一个角色,但是他想来想去把她排在了第五。那么谁应该第六呢?我当时看《红楼梦》,就觉得王熙凤应该第六,王熙凤不能再往后排了,是不是?你从各种角度看,这都是一个脂粉英雄,戏份儿太多,她出场多少次都算不清,算完了以后,咱俩还得打架,你会说我算得不准,还有哪点儿忽略了。她的戏太多了,说过的话能装好几车,对不对?人没到声先到,大家印象多深刻啊。可是这个人,曹雪芹在正册里面就没把她往前排,第五之后,第六排的就是妙玉,不是她,妙玉在十二钗当中等于是横云断岭,把其他各钗分成两半。曹雪芹怎么这样构思?难道不值得我们探究吗?妙玉之后才是迎春、惜春,然后才是王熙凤,还有王熙凤的女儿巧姐。有人说巧姐好像排在十二钗里面牵强了一点,因为巧姐在前八十回里面年龄很小,也没什么戏,但是我想她排进去是有道理的,因为他要展示这样一个金陵世家女子的命运的话,其他人基本都是一代人(秦可卿的实际辈分问题,前面讨论过,这里不再枝蔓),那么有了这个巧姐以后,能够使这个阵容稍微立体化一点;而且巧姐最后的命运又很特殊,又和刘姥姥的故事有关系,体现了曹雪芹他思维里面的一个很重要的方面,所以正册中有巧姐是说得通的。然后是李纨,最后是秦可卿。所以你看这个妙玉,她既不是有四大家族血统的女子,又没有嫁到四大家族里面做媳妇,在书里面的戏份儿,她又少于薛宝琴,但是曹雪芹却绝不能割舍这个角色,他珍爱这个女性,他就一定要把她列为金陵十二钗正册当中的女子,而且要给她排名第六。

  那么,我们能不能从书里面找到一些线索,来破解曹雪芹的创作心理,揭示他设置这个人物的一些奥秘呢?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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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楼主你真是太给力了,这样的帖子都能找得到,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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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讲 太虚幻境四仙姑命名之谜

  妙玉,她既不是四大家族的女子,又没有嫁到四大家族里面做媳妇,在书里面的戏份儿,她又少于薛宝琴,但是曹雪芹极其珍爱这个女性,他一定要把她列为金陵十二钗正册当中的女子,而且要给她排名第六。我们能不能从书里面找到一些线索,来破解曹雪芹设置这个人物的一些奥秘呢?我觉得是有线索的。

  第五回的文字,你仔细读,很有意思,贾宝玉到太虚幻境,警幻仙姑领着他到处游玩,最后警幻仙姑唤出仙境的一些仙女,来跟他见面。

  有的读者粗心,他没觉得这个细节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以至于现在我提出来讨论,他还觉得奇怪,他简直不记得有那么一笔了。现在我请求大家注意,曹雪芹在写贾宝玉神游太虚境的时候,他特别写到,翻看了一下金陵十二钗的册页后,贾宝玉又随警幻仙姑到仙府后面去,但见珠帘绣幕,画栋雕檐,又有仙花馥郁,异草芬芳,这时候警幻仙姑就呼唤了:“你们快出来迎接贵客!”一语未了,房中走出几个仙子,开头几位仙子还瞧不上贾宝玉,经警幻仙姑解释,她们才接受了他。贾宝玉本来对仙境仙人也有陌生感,很拘束,但是,他忽然发现那仙人居住的屋子里,窗下有唾绒,奁间渍有粉污,这就很有人间气氛了。脂粉污渍好懂,就是说这些仙女也跟薛宝钗、史湘云她们一样,是使用化妆品打扮自己的;唾绒是什么东西呢?过去妇女刺绣,停针后,要用牙齿咬断丝线,那样就会有一些丝线的绒毛含在了嘴里,需要把它啐出去,那啐出去的东西就叫唾绒。这在荣国府里,是处在女儿丛中的贾宝玉常见的东西,因此他看到很亲切。曹雪芹写这一笔,也是在暗示仙境里的这些仙子,跟人间的女性,其实是相通的。于是曹雪芹写到,贾宝玉在感到亲切后,就主动问众仙姑的姓名。

  仙境里的仙子很多,但他没多写,他就写了最主要的四个仙姑,这四个最主要的仙姑都有仙名,这四个仙名你推敲过吗?曹雪芹绝不是随便那么一写。这太虚幻境四仙姑排列顺序是这样的,各个古本在这一点上文字是一致的,一名痴梦仙姑,一名钟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很多人不推敲,可这些名字太值得推敲了。太虚幻境虽然是作者设置的虚幻的空间,但是在这个空间里面作者却把他对现实当中的一些人物的命运做了预设,所以第五回是很重要的,应该是全书的一个总纲。所以他写这个太虚幻境四仙姑,还给她们取出名字,绝不是随便一写,即便你看着他是无意随手,但是脂砚斋就告诉你了,作者的无意随手,实际上都是一树千枝,一源万派,都是草蛇灰线,伏延千里。所以四仙姑的命名,我现在告诉你我的推敲心得,实际上就是曹雪芹在这个地方向你点出来,在贾宝玉一生当中,对他的命运有着重大关键作用的四个女子,他给四仙姑取的这四个名字,影射的就是金陵十二钗正册中的四钗。请注意,我是说这四仙姑的名字,是在影射书里大观园里的四个女子,而不是说她们就是那四个女子,但这个地方的影射很重要,应该把作者的意图搞清楚。那么,四仙姑的名字,是在影射金陵十二钗正册里的哪四个女子呢?我们一个一个来说。

  一名痴梦仙姑。这不消说是影射林黛玉。再强调一下,我是说这位仙姑的这个名字影射着林黛玉,并不是说这仙姑就是林黛玉,林黛玉下凡人间以前,是西方灵河岸三生石畔的绛珠仙草,后来化为女身下凡人间,有时候,她那生魂还会升到天界游玩,那段时间里,人间的林黛玉应该是在做梦;警幻仙姑唤出众仙姑来时,她们见到宝玉,还埋怨,说本来等的是绛珠妹子的生魂,怎么反而来了这么个浊物?请你一定要听明白我现在所讲的意思,我是说,四仙姑的名字,是曹雪芹特意设下的譬喻,影射四位在贾宝玉一生中最重要的女性,那么痴梦仙姑这个名字,是影射林黛玉。林黛玉很痴,第五十七回的回目就叫“慈姨妈爱语慰痴颦”。薛姨妈究竟是否真的慈爱——有的评论家指出,她住进潇湘馆其实是为了监视林黛玉——这里暂不讨论,但颦儿被冠以“痴”字,读者们都是认同的。林黛玉沉浸在爱情梦里,她本身就是天界的一个仙女下凡,是天上的绛珠仙草,用痴梦仙姑这样一个名号影射她再贴切不过。她是贾宝玉一生当中最重要的一个女性,贾宝玉真正爱的就是这个人。有人猜这个猜那个,贾宝玉是不是也爱薛宝钗,又爱史湘云,是不是还爱妙玉,贾宝玉和有些丫头也很轻佻,他和有的丫头还有肉体关系,似乎他见一个爱一个,但是真正严格意义上的爱情,他只给了一个人,就是林黛玉;林黛玉更不消说,她把全身心的情感都献给了贾宝玉。所以痴梦仙姑就是影射林黛玉,在宝玉一生当中,她最重要,最关键。

  那么第二位是谁呢?你注意一下太虚幻境四仙姑的排序,第二位叫做钟情大士,是哪一位?就是影射金陵十二钗当中的史湘云。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在同一回里面,作者为史湘云所写的判词,及关于史湘云的一首曲里面,就说得很清楚。史湘云是一个什么人呢?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这个人,幸生来英豪阔大宽洪量,虽然是一个女性,却有男子风度。小说里面几次写到,她穿贾宝玉的衣服扮男孩,还惹得贾母以为她就是宝玉。记不记得还有这种情节?她玩儿什么游戏?把整个身子往雪上扑。记得吧,有这种描写。而且她和贾宝玉在芦雪庵还吃烧烤,吃鹿肉,现在吃烧烤你觉得是一种很流行的吃法,但是当年的一个封建的、大家族的贵族女子,居然在铁丝蒙上自己亲手烧烤,这个是很出格的,书里的李婶娘就对此大为惊异。所以他用钟情大士概括史湘云。所谓钟情,在《红楼梦》里有一个概念叫“情种”,就是特别懂得感情的人,在有的古本里面这个地方又写成“种情”。种情大士,史湘云确实是一个播种快乐,播种情感的人,但是从前八十回里面看,她本人还不太懂得男女之间的爱情,她“爱哥哥”“爱哥哥”地叫着贾宝玉(因为咬舌,她把“二”说成“爱”),那是一种少男少女间最纯真的友情的体现。所谓闺友闺情,是打动曹雪芹最深,促使他超越一般政治社会情绪,写出追求诗意生存的《石头记》的原动力,史湘云就是一个充溢着这种纯真感情的活泼女性。“大士”是佛教语言,在民间一般指观音大士,即观世音菩萨。菩萨一般来说,按我的理解,是没有性别的,是能够解救人间百姓苦难的一种天界的存在。观音菩萨之所以那么受欢迎,是因为观音呈女相,显得特别温柔慈祥,其实观音无所谓男女;反过来说,大士、观音,本身又意味着具有女相,所以拿来影射还不谙风月、有男子气度、却又非常具有女性魅力的史湘云,也很贴切。她是贾宝玉生活当中另一个非常重要的女性,而且有不止一位红学家,通过他们的研究和考证指出,在小说的八十回以后,还会写到史湘云:她或者曾经嫁了一个很不错的丈夫,那丈夫却因病去世了;或者还没等到出嫁,她的家族就遭受沉重打击,家破人亡,历尽坎坷。在非常困难的情况下,她和小说当中的贾宝玉“因麒麟伏白首双星”——这是前八十回的一个回目,还记得吧?他们最后遇合,相濡以沫,厮守终老。当然,这只是一个粗略的概括,事情应该也不那么简单,以后我还要跟大家详细讨论。

  那么在贾宝玉最后的岁月中,陪伴他的女性就是史湘云。当然对这个八十回后的探佚是有争议的,但是支撑这种论点的论据也不少。曾经有民国期间的人见到过另外的一种续书,另外的续八十回,就是早期的续书人,从八十回往后续的,就和高鹗的大不一样,写到了贾宝玉和史湘云的遇合;还有人看见的更离奇,那续书一开始不是紧接咱们看到的第八十回,一开始他续的第一回,就是贾宝玉和史湘云两个人作为乞丐,乞丐夫妇,在那儿乞讨,可见这个续书人所看到的古本的最后的结尾,就是史湘云和贾宝玉是一对贫贱夫妻,一块儿结伴在那儿讨饭。史湘云在贾宝玉的人生中,实在是太重要了,越到后来越重要。

  四仙姑的第三名是引愁金女,这个比较好讨论,金女就是薛宝钗,薛宝钗戴金锁,是不是?在这儿我插一句,前面我提到《红楼梦》这个书各种不同的书名,可能下面会有人提醒:你忘了一个,还有一个书名叫《金玉缘》。现在我告诉你,在曹雪芹活着的时候,无论是他还是脂砚斋,还是当时跟他亲近的人,或者跟他不亲近的人,都不曾把这个书叫做《金玉缘》。高鹗续书,程伟元活字摆印,都不曾这么叫过,这个书名是较晚的时候才叫开来的。按当时叫它《金玉缘》的人的意识,它主要是讲一个戴金锁的女子薛宝钗,和一个衔着通灵宝玉诞生的男子的故事,所以就叫《金玉缘》,他们俩后来也一度结婚,是不是?他们是这么理解的。这么叫从逻辑上我可以理解,我能够认同。确实薛宝钗就是一个金女,可是这个金女引出贾宝玉一生当中无数的烦闷,无数的忧愁,所以她是一个引愁金女。薛宝钗自己也很不幸,这是一个非常美丽、非常有才能,也有思想、有作为的女子,怎么评价她,我们以后再说。但是她最后也很不幸,她虽然和贾宝玉结合了,但是根据很多线索我们可以知道,他们两个并没有真正地过夫妻生活,她等于是守活寡,最后也是抑郁而死。这是一个很悲惨的女子,她是一个引愁金女,也是贾宝玉一生当中对他起了很大作用的女子。

  有朋友跟我指出,金女,也可能是指史湘云啊,她佩戴了一只金麒麟,比较小,是雌麒麟,而贾宝玉从张道士那里,也得到一只麒麟,比较大,是雄麒麟。“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嘛,你说贾、史后来遇合,那不也是“金玉缘”吗?我的回答是:第一,把《红楼梦》叫成《金玉缘》的人,几乎没有把“金”往史湘云身上想的;第二,史湘云虽然佩戴金麒麟,但她从来没有给贾宝玉引来过愁闷,所以“引愁金女”只能是影射薛宝钗而不可能是影射史湘云。至于薛之金与史之金在书里的作用,我将在下面专门讲到她俩时再作探究,这里且不枝蔓。

  以上我把太虚幻境四仙姑中的三位都探究了,虽然也费了点周折,但是结果出来以后,估计大家不会怎么惊讶。

  那么第四位呢?度恨菩提是影射谁呢?菩提大家知道,这是一个佛教用语,也指菩提树,据说北京一共只有两株,这个咱们不细说,总之是很珍贵的一个树种。据说当时释迦牟尼就在菩提树下悟道,创建了佛教,所以菩提也就是菩萨的意思,延伸开来也指救苦救难一类的意思,或者是佛教教义中觉悟、醒悟的意思。那么,度恨菩提,就是最后引导贾宝玉渡过所有的艰难困苦,最后把恨——情感当中最硬的那一档——都渡过去了,使他进入了一个全新的精神境界的人。这个女性是谁呢?我认为,就是妙玉。刚听我点出来,你可能多少有些意外,但如果你能细想想,就有可能认同我的分析。

  所以,实际上林黛玉、史湘云、薛宝钗、妙玉,才是贾宝玉一生当中最重要的四位女子。这在第五回警幻仙姑引出四位仙姑和贾宝玉见面的时候,通过给她们取的名字,就已经向读者透露了。这反映出曹雪芹在他的整体构思当中,妙玉在前八十回出场的次数虽然比较少,戏份儿比较淡,但是在八十回以后,她将是一个使落难的贾宝玉和史湘云终于脱离苦难结合在一起的关键人物,她是一个度恨菩提。在下面我还会展开来讲这个意思。

  《红楼梦》里的太虚幻境,是一个谜语式的布局方法,曹雪芹用贾宝玉神游太虚境一段来对“金陵十二钗”的命运做了概括性预言,给读者勾勒出一个大致的轮廓。但具体到里面的四位仙姑,历来很少有人研究,我认为她们的名字,分别影射着贾宝玉一生中最为重要的四位女性。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这三位女性,可以说是公认的与贾宝玉关系密切的人,这个看法大概多数人能够接受,但是第四位的妙玉,我这样强调,是不是有人会觉得牵强呢?

  如果你真的这么想,那么我说,你应该跟我讨论,我从来不觉得我自己的观点都是对的。不要以为我在这儿讲这些东西,我来开一个讲座,就好像我认定自己都是对的,我要把正确的告诉大家,你跟我想的不一样就都是错的,要予以纠正,不是这个意思。《红楼梦》是一个公众共赏的古典文学宝库,红学也是一个公众共享的学术空间,我只是把我自己经过仔细钻研以后的心得,很诚恳地告诉大家。到现在为止,我所讲的只是我现在觉得是对的,或者我觉得是有道理的,至少是我觉得有一定道理的。我希望你跟我讨论,通过讨论可能纠正我确实存在的错误,也可能咱们各自保留自己的看法。但是在这个过程当中,我想我们大家对《红楼梦》的兴趣肯定就更浓了,我们对它的理解可能就各自加深了。

  那么我们现在讨论什么呢?如果说,刚才我们所说的这些事情,都还不足以说明曹雪芹这么看重妙玉,是因为她在贾宝玉一生当中起了很重要的作用,那么我们现在来看一看《红楼梦》十二支曲。《红楼梦》十二支曲和《红楼梦》金陵十二钗的那个正册的画和诗是匹配的,也是来概括这十二位女性的命运的。

  《红楼梦》第五回是特别耐人寻味的一回,也是理解《红楼梦》人物最关键的一回。在这一回里,曹雪芹设置了很多伏笔,真可谓呕心沥血,用心良苦。在这一回的每一句后面都隐藏着许多故事。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见到金陵十二钗的册页,里面有正册、副册和又副册,每一册各有十二个人物,其中正册里面分别有十一幅画和十一首诗。我们有必要再温习一下,正册中十二位女性的排名依次是林黛玉、薛宝钗并列第一,第三贾元春,第四贾探春,第五史湘云,第六是妙玉,第七贾迎春,第八贾惜春,第九王熙凤,第十巧姐,十一是李纨,十二是秦可卿。贾宝玉看完这些诗后,警幻仙姑又命人演唱曲子,一共演唱了十四支曲。这十四支曲分别是第一[红楼梦引子],第二[终身误],第三[枉凝眉],第四[恨无常],第五[分骨肉],第六[乐中悲],第七[世难容],第八[喜冤家],第九[虚花悟],第十[聪明累],第十一[留余庆],第十二[晚韶华],第十三[好事终],第十四[收尾·飞鸟各投林]。这十四支曲也是对十二位人物最终命运的概括和暗示,但是为什么是十四支呢?难道又是曹雪芹随便那么一写?——每当我进行文本细读,将书里的某些片段、细节和语言拿出来探究时,总有人这样反对:这是小说,作者进行艺术想像,他虚构,可以很随意的,如果像你分析的那样,句句都那么呕心沥血,都蕴涵着那么多的意思,作者岂不是太累了吗?我们读这部书,不也太累了吗?曹雪芹确实写得很累,他自己说了嘛,“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但那不是艺匠的累,而是神驰魂飞的辛劳,是悲欣交集的心灵悸动。他说,“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当然我们各人读《红楼梦》可以有各人的方法,不细读细品也是一种读法,但通过细读细品,善察能悟,获得醍醐灌顶的快感,解出书中醇味,那种“累”,其实才是审美的大愉悦,精神的大升华,值得。

  那么我们就发现,在《红楼梦》十二支曲里面,有一曲叫《枉凝眉》,记得吧?而且如果你仔细来对比的话,你就会发现,在第五回里面,金陵十二钗正册的这个排序,和《红楼梦》十二支曲的排序,不完全匹配,这个现象你注意到了吗?咱们现在来捋一下,金陵十二钗正册第一幅画,第一首诗,那是钗、黛合一,对吧?就是把林黛玉和薛宝钗合在一起的,所以整个金陵十二钗正册,实际上只有十一幅画、十一首诗。所谓《红楼梦》十二支曲,是警幻仙姑说的,实际上她给了书里面的贾宝玉一个文字稿,让贾宝玉一边看这个一边来听,文字稿实际上是十四支曲。这套曲前面有一个是引子,最后有一个是收尾,当中是十二支曲,所以实际上曲子是十四支。咱们先不去把引子跟收尾算上,当中的十二支曲,你应该注意到,它和金陵十二钗正册里面的画和诗不完全匹配。因为金陵十二钗正册那个册页,实际上只有十一页,林黛玉和薛宝钗合为了一页,对不对?可是十二支曲真有十二支,一个是十一,一个是十二,这个数就不一样,对不对?而且一般人都认为,十二支曲的第一曲叫《终身误》,是以贾宝玉的口吻,把薛、林两个人都说了,既说了林黛玉又说了薛宝钗,我就不俱引了,你自己去翻看就明白,这不就相当于《红楼梦》里面所写到的金陵十二钗正册的第一幅画和第一首诗吗?对不对?也就是说,最后我们发现十二支曲多出一支曲来,就是第二支曲,而从第四支曲开始,也就是说去了引子以后的第三支曲,就和金陵十二钗正册里面的排序吻合了。因为金陵十二钗正册里面的第二幅画、第二首诗说的谁呢?说的贾元春,那么你现在看《红楼梦》十二支曲,不算引子和收尾,《恨无常》正是第三,底下就都可以对应了;所以册页里面第三是贾元春,第四是探春,第五是史湘云,然后你往下,一直到秦可卿,在十二支曲里面,如果你把第二支《枉凝眉》挑出来,先不管它,那么,册页和曲子就都是配套的,一一对榫,明白了吧?就是说《终身误》是黛钗合一的,然后就是元春、探春、史湘云、妙玉、迎春、惜春、王熙凤、巧姐、李纨、秦可卿。但是曲子里却比册页多出来了一个,所以就必须要研究这个多出来的《枉凝眉》曲,这一曲究竟说的是谁?为什么要设计出这么一支曲?

  你现在看那些一般的《红楼梦》版本里面的解释,就都告诉你这一支《枉凝眉》说的是贾宝玉和林黛玉。从字面上看这么说似乎也通,《枉凝眉》这个曲子怎么说的?在电视连续剧《红楼梦》里面,是把这支曲当做歌颂贾宝玉和林黛玉爱情的主题曲,幽咽婉转地唱出里面的词句: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见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这个内容要理解成在说贾宝玉和林黛玉,好像说得通,因为你想“美玉无瑕”不就是贾宝玉吗,他戴着通灵宝玉,对不对?说林黛玉是“阆苑仙葩”,因为她是绛珠仙草下凡,模模糊糊好像也对得上茬儿。更何况林黛玉最是爱哭,林黛玉下凡的使命是还泪,要把她的眼泪还给曾在天上用雨露灌溉过她的神瑛侍者,也就是下凡到人间的贾宝玉,所以曲子里最后唱到“多少泪珠儿”如何如何,多少年来没有人怀疑过,就觉得这首曲铁定说的是贾宝玉和林黛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初版的,由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现在非常流行的一个《红楼梦》版本,它对《枉凝眉》也是这么注解的。

  但是现在我要说出不同的看法,要跟大家讨论一下。为什么要讨论?因为在《终身误》的曲子里面,已经用贾宝玉的口吻说到林黛玉和薛宝钗了,是不是?怎么会又来一个《枉凝眉》,又单说一遍?但是这一遍里面好像没有薛宝钗了,单说贾宝玉和林黛玉,有这个必要吗?再说,林黛玉她是仙草,大家知道,而什么叫做“葩”呢,“葩”说的是花是不是?林黛玉她不是花,她始终是天界一株草,是不是?那么,这个“葩”究竟说的是谁呢?再一推敲,觉得很有趣。“阆苑”,这个词汇泛指大观园,一处很美丽的园林,元春省亲的时候,让众姊妹和宝玉赋诗,那些诗里就一再地把大观园比喻为仙境——“谁信世间有此境”“风流文采胜蓬莱”“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那这仙境里有什么样的仙葩呢?往后看,我们在《红楼梦》正文里面就发现曹雪芹写到怡红院,怡红院有什么花?有海棠花,而这个海棠花是谁的象征呢?在“寿怡红群芳开夜宴”的时候我们都很清楚,就是史湘云,海棠花是象征史湘云的。在《红楼梦》写到怡红院的海棠花的时候,有什么样的文字呢?说那一边乃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所以“一个是阆苑仙葩”,就很可能说的是史湘云,史湘云的象征就是“葩吐丹砂”的海棠花。而且大家知道史湘云的丫头叫什么,叫翠缕,那么,曹雪芹他在写到这个怡红院的海棠花的时候,他为什么用这样的字眼呢?他说海棠花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红楼梦》的文字有一个特点,它总是前后互相呼应的,曹雪芹在无意随手之间,他总是要传递很多信息的。所以我们可以说,因为在描写怡红院的海棠的时候,作者很明确地使用了“葩”这个字眼,而且作者给史湘云的丫头设定的名字就是翠缕,所以“一个是阆苑仙葩”,越想越应该是指史湘云。

  那么“一个是美玉无瑕”又是在说谁呢?不一定指的是贾宝玉。谁美玉无瑕?妙玉啊。第五回,在那个关于妙玉的判词和关于她的《世难容》曲里面很明确地说,妙玉是美玉。大家记得关于妙玉的那幅画,一块美玉落到污泥里面,是不是?“无瑕美玉”,这个字眼在关于妙玉的《世难容》里明明白白地写出来了嘛。贾宝玉是赤瑕宫的神瑛侍者下凡,“赤瑕”就是有红色瑕疵的玉,“瑛”虽然是玉但并非最纯净的玉,脂砚斋在批语里就明确指出赤瑕的意思:“玉,小赤也;又:玉有病也。以此命名,恰极!”下凡后的神瑛侍者,也就是贾宝玉,他“行为偏僻性乖张”,是块病玉,并非无瑕美玉啊,因此,基本上可以排除拿“美玉无瑕”形容他的可能性。这样看来,曲子里所说的“一个是美玉无瑕”,只能认定为妙玉。

  这样一想的话,思路就豁然贯通了。你想一想,我们刚才分析了太虚幻境四仙姑,四位女性是谁呢?就是林黛玉、史湘云、薛宝钗、妙玉这四位女性。那么现在曹雪芹再给她们写成曲,第一曲是两个女性合一,就是林黛玉和薛宝钗;第二曲呢,很可能就是把另外的两个再合在一起来说,一个是史湘云,一个就是妙玉。我不是说我的思路就绝对正确,但是这样探究还是很有意思的,对不对?

  那么你再推敲,你把这支曲子里的话拆开细琢磨,相应“一个是阆苑仙葩”的这个句子下面所说的,就是“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这是说贾宝玉和史湘云在前八十回,看得出他们没有爱情关系,他们就是亲如兄妹,或者说是大家都没有性别感,天真烂漫的生命,进行着完全没有遮拦的情感交流,是一种人生最美好的境界,他们两个没有奇缘;但是在八十回后,他们两个却很奇怪地遇合了,我说的这个“遇”是遇到的遇,就是又遇上了,又合在一起了,所以“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是水中月”——这都是我把这个曲劈开了,相应史湘云下面的一些话,这些话的意思就是,经过一番坎坷的经历,两人遇合以后,“枉自嗟呀”,当然就很感叹,但是事已如此,命运就是这样,生活就是这样,人生就是这样;而为什么说是“水中月”,当然可以探讨,因为所有这些女性最美好的岁月都过去了,呈现在面前的史湘云是一个脱了形的月,是一个水中月,贾宝玉自己的形象肯定也很不堪了,但是两人还可以相依为命,相濡以沫,共度残生。这是对“阆苑仙葩”史湘云的吟唱。

  “一个是美玉无瑕”下面的话是些什么意思呢?把这个曲劈开了,再看这些句子:“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因为曹雪芹在八十回后,很可能写到妙玉又出现了,和贾宝玉又见面了,如果真是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什么叫做心事,这也值得探讨,就是贾宝玉和妙玉之间,究竟有没有爱情,这是一个很大的探讨课题。我觉得,这儿说的心事,不一定指的爱情,他们两个是互相肯定、互相欣赏的,但是生活的巨变使得他们终于还是无法沟通。“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镜中花”,相对于贾宝玉来说,他对妙玉的牵挂,并不能解决妙玉什么问题,而恰恰是妙玉,后来在他生活里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对他来说,妙玉只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美丽女性,只留下一些镜中花般的回忆而已。想起这两个女性最后的命运,贾宝玉自己想,“眼中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这就是我对《枉凝眉》曲的一种破解,这种解释的好处,就是可以和太虚幻境四仙姑所影射到的四位女性的重要性相匹配,而且可以解释为什么在册页里面是十一页,十一幅画、十一首诗就把十二个人说全了,而这里的曲子却有十二首;去掉开头的引子和后面的收尾,十二支曲里面,为什么从第三支以后,就都是符合那个自贾元春往下的排序了。也就是说,曹雪芹他把最重要的女性,每两个人一组,各写了一支曲,一个是《终身误》,一个就是《枉凝眉》。“枉凝眉”就是白白地皱眉头,是吧,面对一个无可奈何的命运结局,深深地皱起眉头悲叹,就是这个意思。

  当然,我只是向大家提供一种新的思路。有人说,“凝眉”就是皱眉,林黛玉眉尖若蹙,贾宝玉送她一个妙字“颦颦”,那以后人们常称她“颦儿”,因此,从这个曲名上看,这支曲就该是说黛玉。我的思路是,不能光看曲的名字,还要仔细分析曲的内容,才能做出最终判断。比如《世难容》,林黛玉她“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不也是“世难容”吗?但《世难容》曲的内容跟她的情况不对榫,因此当然就不能说是一支关于她的曲。有人说,把《终身误》理解成说薛宝钗,把《枉凝眉》理解成说林黛玉,那么,十二支曲不就成了每钗一曲,很匀称了吗?但是,《终身误》分明是既说了钗又说了黛,是合一的格局,曹雪芹对于黛、钗总是不去分一二的,如果《终身误》是说钗,《枉凝眉》是说黛,那么,不仅打破了全书黛、钗合一的总体设计,还排出了次序,成为钗一、黛二,再看《终身误》的内容,全是怨钗怀黛的内容,如果真要将黛、钗分列两曲,也应该是《枉凝眉》排前头呀,因此,认为《终》、《枉》二曲先说钗后说黛的观点,我很尊重,但不认同。又有人说,如果这支曲说的是史湘云和妙玉,那么,后面又专门为湘、妙二人各写了一曲,曹雪芹至于对湘、妙那么偏爱吗?当然,把黛、钗定位于其他各钗绝对不能超越的思路,已经成为许多读者和研究者的思维定势,我很理解,但是,应该允许在文本细读的情况下,提出新解新说,以活跃思路,打破红学多年的沉闷局面。我认为,不能光从“凝眉”两个字,就断定这支曲非黛玉莫属,容不得讨论,因为贾宝玉“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这也是第三回里的明文。那么,他想起湘、妙,伤怀地“凝眉”而又觉无可奈何,也是说得通的;而且,尽管曹雪芹在前八十回里,特别是前四十回重点描写了宝、黛的爱情,但从全书来说,有很多证据可以说明,在八十回后,他对湘、妙厚爱有加——我下面会讲到我这方面的探佚收获——那么,他为湘、妙再各写一支曲,也是有可能的。

  我将在下一讲里面继续来探讨妙玉,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身世,也包括其他方面,比如说她和贾宝玉之间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他们互相爱恋吗等等内容。咱们下一讲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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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讲 妙玉身世之谜

  金陵十二钗正册里,妙玉身份最特殊,虽然与四大家族没有血缘与婚姻关系,却也能跻身其中,排名又在脂粉英雄王熙凤之上,这令很多人不解。而更让人吃惊的是,通过我上几讲的探究,妙玉还是贾宝玉生命中最为重要的女性之一。那么妙玉的身世究竟如何?她在贾宝玉的人生途程里究竟有什么重要作用?曹雪芹设置这样一个人物,意图何在?这是我要跟大家接着来深入讨论的。

  首先探究一下妙玉的身世。

  关于妙玉她是一个什么样的身世,书里面主要是通过两个人从旁介绍的。通过旁人介绍、评价人物,给读者留下印象,是曹雪芹常用的一个写作手法,对妙玉这个人物也是这样。

  第一次是在第十七回和第十八回里面,大家知道,古本的《红楼梦》十七、十八这两回没有完全分开,一直保留着一个待分开的状态,所以我说第十七、十八回,说的是古本的状态。在第十七、十八回里头,妙玉第一次暗出。这个时候大观园已经造好了,元春要来省亲,府里面为了迎接她来,就要做各种准备,包括一些宗教仪式的准备。当时府里面已经去买了来一些年轻的女孩作为尼姑、道姑,进行培训,准备在省亲时使用。在准备工作即将完全结束的时候,就有一个仆人来向王夫人汇报,说除了这些小尼姑、小道姑之外,还有一个人您是不是考虑,说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女子,本是苏州人士——苏州当然也属于金陵的范围,金陵是一个大概念——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云云。其中有一大段话说她为什么出家,大意就是说她小时候多病多灾,往往有钱人家在这种情况下,就会花钱请一些人做替身,替她去出家,结果这也不中用,她简直病得不行了,最后干脆让她自己出了家,她的病才好了,从此就带发修行了。而且,故事发展到元妃要省亲的时候,她就已经十八岁了。她真实的姓氏究竟是什么呢?她有没有一个真实的名字呢?没有交代,起码在前八十回里面,我们始终没有看到任何这方面的蛛丝马迹。书里只说她有一个法名——出家以后就要取一个佛教范畴之内大家互相称呼的名字,这叫法名——她的法名是妙玉。此外交代得很清楚,妙玉的父母已经双双亡故了,现在妙玉怎么生活呢?身边只有两个嬷嬷、一个小丫头服侍,就是说孤苦伶仃的。但是妙玉她也有很大的优势,这个仆人汇报说她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模样又极好,不是一般地好。那么现在为什么跑到都城来了?书里面反复说长安、都城,其实都是影射北京,影射清朝当时的首都北京。妙玉为什么到长安都城来?因为都城里面有观音遗迹和贝叶遗文,这是佛教界最珍视的一些文物。过去印度有一种树叫做贝多树,它的树叶很长,很厚,就叫贝叶,在上面可以直接书写经文,不用去造纸,有了这树的树叶,就可以直接拿它当纸用。在故事发展到这儿的时候,那仆人继续汇报说,妙玉前一年随她师傅到了北京,在西门外牟尼院住。妙玉就是这么一个情况,作者就是这样通过贾府的仆人,以向王夫人汇报的形式来介绍她的。

  那么这个仆人向王夫人说完这些以后,本来就想提建议,但是书里边的行文就很有趣。大家知道王夫人是一个什么性格,王夫人这个人心里面往往是很有看法的,但是这个人凡事一慢二看三通过,性格是比较沉稳的。甚至她驱逐金钏那一次,她也把贾宝玉和金钏他们两个调笑的话听完,等到她觉得金钏罪证确凿之后,她才突然起身,打了金钏耳光,发起怒来。要是别样性格的人,听第一句可能就要蹦起来,王夫人不是这样。包括对晴雯的处置,她也隐忍了很久,后来她坦白地说,她老早就看着她不顺眼,看到一个模样像林妹妹的那么一个大丫头在那儿骂小丫头,老早就觉得不对头,但是她都能隐忍,所以说她是一个很沉稳的人。但是书里面在这个地方请你注意曹雪芹的行文,他说王夫人不等说完,没等仆人说完,没把汇报听完便说,既这样我们何不接了她来。很痛快,人家还没有说完话呢,她就做决定了。这意味着什么?一会儿到后面我会回过头再解释这一点。但是这个仆人把话也说在前头,说这个妙玉可不太好请,她说了,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这句话一方面反映了妙玉的性格,我们都知道,她是一个孤高自赏、万人不在她眼里的怪人;另一方面则说明,妙玉的家庭背景应该不是侯门公府一类的,她家应该是书香门第,靠科举一步一步考上去,才成为一个仕宦之家的——应该是那样的家庭,否则她不会那样说,因为如果她自己也是一个贵族家庭的女子,她说这个话就等于把自己家也骂了。但是王夫人这个时候,就让人觉得很奇怪,王夫人听到仆人这么说,丝毫不犹豫,主动说,她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骄傲些,就下个帖子请她何妨呢。王夫人主张下帖子请她,一下帖子,这就是一个白纸黑字的东西,是不是啊?后来果然这个仆人就照办了,书里面就交代,命书启相公写了帖子,去请妙玉,第二天就派人备车轿把妙玉接进大观园,住进栊翠庵。《红楼梦》里的道具都不是随便出现的,这个帖子我估计八十回后,会有有关情节涉及到它。既然前面交代是写帖子请的,抄检大观园,先是内部自己抄自己胡闹,后来外面抄进来,皇帝治罪,造成毁灭性打击,这个帖子早晚是要被抄出来的,抄出来后会是什么后果?八十回后估计会有相关情节。这是曹雪芹的艺术手法,草蛇灰线、伏延千里的又一例证,很有意思。

  这是一个仆人在向王夫人汇报妙玉的情况,是妙玉第一次侧面出场。

  那么第二次呢?是另外一个人来说她。她已经正式出场过了,但是她仍然是云龙见首尾不见身子,所以小说就安排另外一个人物从旁再来介绍她,这个人就是邢岫烟。相关情节出现在第六十三回。

  第六十三回,贾宝玉发现他过生日的时候,妙玉给他留下一个拜帖,一个祝寿的帖子,上面写着“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贾宝玉看了以后很高兴,很珍视,觉得应该有所回应,人家给你一个帖子,你应该有一个回信给人家,所谓有来有往,但是怎么写呢?他就想找人解决这个问题,找谁?自然是找林妹妹,能找宝姐姐吗?这种事不能找宝姐姐,这种事要找林妹妹。可是还没找到林妹妹,就看对面颤颤巍巍走来一个美女,是谁呢?就是邢岫烟。他就问邢岫烟,他也没想跟她请教,因为书里在这段情节以前,邢岫烟是个不起眼的角色,显得比较寒酸,没有出众的才华见识,对她以礼相待就是了,谁会去请教邢岫烟什么啊,所以他就随便问一句,说你去哪儿?邢岫烟说我去栊翠庵。宝玉一听,好家伙,这个妙玉是万人不接待的,是不是?怎么你去栊翠庵呢?于是邢岫烟跟他讲了一番话,通过邢岫烟就又交代了妙玉一些情况,补充了前面那个仆人向王夫人所介绍之外的另外一些情况。邢岫烟把这些告诉宝玉,让宝玉大吃一惊,原来邢岫烟和妙玉老早认识,关系极好。邢岫烟就跟贾宝玉讲她们两个的交往经过,说她也未必那么真心重我,为什么别人不理,专接待我,就是因为我和她做过十年的邻居——邢家当时赁的房子就是庙里面的房子——在十年之间,当时可能还是个小姑娘,邢岫烟就经常到庙里面去跟妙玉做伴,她认得的字都是妙玉教给她的,所以邢岫烟就概括她跟妙玉的关系,既是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分,是那么一种非同寻常的关系。底下邢岫烟再说的情况,就是听说了,也是一个模糊信息了,因为后来他们家就离开了。她说,因为妙玉她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了。这妙玉不合时宜,关于她这样一个定评多次出现。什么叫做不合时宜?这个不合时宜不是一个政治色彩很浓的语汇,这是在俗世社会里面非政治性的一个贬语,就是说这个人做的事可能不犯法,但是跟别人做的事不一样,特古怪,一般人见了以后,都讨厌。妙玉她有一些行为是不合时宜,但是她这个不合时宜又导致了什么?又导致了权贵不容。按说一般人讨厌她也罢了,一般人讨厌她,也不能把她怎么样,最后显然又惹怒了权贵,为权贵所不容,所以才投奔到这儿来。这是邢岫烟的一个解释,但这也只是她听说的,曹雪芹写得迷离扑朔。

  贾宝玉一想,眼前站了一个最了解妙玉的人,那就别找林妹妹了,就把这个帖子给邢岫烟看了。邢岫烟看了怎么评价妙玉?她一看拜帖,便说她这脾气竟不能改,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了,从来没见拜帖上下别号的。你给人写一个拜寿的帖子,按说应该是写上自己的名字的,就说妙玉你出家了,没有真实姓名,你也可以写上妙玉,写法号也很好,但是她写了一个别号,写了“槛外人”,于是邢岫烟就脱口而出,说了对妙玉实际上很刻薄的话。邢岫烟应该是一个很温柔的女子,但是一看拜帖太古怪了,不合时宜,所以就说出了一句尖锐的批评的话:这可是俗语说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的,成个什么道理!这在那个社会是很尖锐、很严厉的一种批评,是不是?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的,不成道理了是吧?但是邢岫烟后来冷静一下想了想,也跟宝玉探讨了这个问题,说,我能跟你解释,为什么她自称是槛外人。因为妙玉曾经给邢岫烟说过,而且常说,说过不止一次,她说古人中,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都没有好诗,只有两句诗好。这两句诗很古怪,到现在为止,我个人也没觉得这两句诗好,但是妙玉觉得这两句诗,是经历过那么多朝代,古人留下的诗句里惟独算得上好的。这两句诗现在年轻人可能不太懂了,叫做“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是宋朝一个叫范成大的诗人写的。这是只有在那个社会才有的两样东西,“铁门槛”和“土馒头”。过去封建贵族家庭或者是富豪人家会被称做门槛高,这个门槛高不光是一个形容词,是真高,体现住宅的气派。而且最有钱和最有势的人,他的门槛要包铁皮,有的家希望自己的铁门槛可以存在一千年。但是范成大这个诗人就指出来了,就算你这个铁门槛能够存在一千年,你能活一千岁吗?到头来你需要一个什么呢?需要一个土馒头!这个现在的年轻人不懂,我跟一个小学生说过,他说人死了不就是装骨灰盒么,要土馒头干什么啊?好吃不好吃?这个他就不懂,因为过去是土葬,土葬的话都是要用土堆一个坟头,而且在古代的时候特别讲究,就是要堆成土馒头。“土馒头”在这句诗里构成一个标志,生命终结的标志,就是说到头来,你无非也是要死掉,徒然留下一个坟头而已。过去地位越高的人,死了以后坟头就做得越大,帝王的“土馒头”甚至会成为一座丘陵,但那“土馒头”再大,你人不存在了,也终究不会有什么乐趣,是不是?

  妙玉认为这两句诗好,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对人生有一种她个人的特殊看法,这种看法正巧和古代范成大的两句诗呼应了。这是一种很悲观的看法,这是一种悲剧性的人生观,就是看破红尘,认为所有荣华富贵都没有什么意义,人生追求长寿也没有多大意思,到最后谁都逃不过死亡,表达的就是这样的意蕴。

  邢岫烟介绍了妙玉欣赏这两句诗以后又说,妙玉最爱读庄子的文章,认为文章就只有庄子写得好。那么庄子有的文章里面就讲到畸人,畸零之人——《庄子》里面伪造了一句孔子的话,《庄子》里面引的孔子的话语都不可信,都是为了写文章方便,故意说什么什么事孔子怎么说,其实代表庄子他自己的观点——这个庄子的文章里面就借孔子的口说畸零之人,说这种人是非常个别的古怪的人,他和其他的众人绝对不一样,合不来,但是和谁比较和谐呢?他和天,和亘古永存的自然宇宙是和谐的,这样一种生命叫做畸人。孔子恐怕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但是庄子的文章里面,他说孔夫子听到人问,就这么解释这种人。妙玉喜欢庄子的文章,自认为是畸零之人,这意味着她对政治,对权力,没有兴趣;对社会,对俗世,对名利,也都看破;她不合群,自愿在边缘生存,享受孤独。但因为她能与天、与宇宙、与自然达到和谐,她又觉得自己很有尊严,很有价值,不可轻亵,凛然莫犯。我前面讲秦可卿,讲贾元春,讲了书里书外很多的政治,书外是康、雍、乾三朝的政权更迭与明争暗斗,特别是乾隆登基以后,还有弘皙逆案的发生;书里呢,有义忠亲王老千岁,有月喻太子的文字,有北静王府和忠顺王府争夺蒋玉菡,等等。因为是一环环地讲,前面各环里政治斗争的气氛浓浓的,使得一些听讲的人误以为,我就是认定《红楼梦》是一部政治小说,曹雪芹除了政治影射不写别的。但现在我讲到了妙玉,讲到这里,我要诚恳地告诉你,曹雪芹的伟大,就在于他能既关心政治,有自己的政治倾向,却又能超越政治。他所塑造的妙玉这个形象,就体现出他这种超越意识,这是我们应该特别注意的。

  接着说邢岫烟跟宝玉的对话,听了拜帖的事,得知宝玉为不知怎么回帖子犯愁,邢岫烟就给宝玉出主意了。她说妙玉不是自称槛外人吗?你就要自谦,你别跟她拗着来,你就说自己是槛内人;如果她说自己是畸零之人,你就说自己是世中扰扰之人。就是她怎么说,你就怎么跟她反着说,她就高兴。什么叫扰扰之人?一天到晚奔波忙碌干嘛,谋吃谋喝谋享受谋快乐,是不是?俗人,对吧?当然也不是坏人,就是世界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当中,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的一个小生命。你这么说她就高兴了。她要说是槛外人,你就说槛内人,你承认自己是铁门槛里面的,这样你就合她的心了。宝玉听了,顿觉醍醐灌顶——这是一句佛教用语,意思是立刻大彻大悟。后来贾宝玉果然就听取邢岫烟的建议,写了一个自称是槛内人的回帖,也没有直接给妙玉,到了栊翠庵,从庵门的门缝塞了进去。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情节,也是一个侧面介绍。

  通过前面仆人向王夫人汇报的内容,以及现在我给你详细重复的书里面写到的邢岫烟对妙玉的介绍,妙玉这个人物形象基本上就立起来了,我们了解了她的基本身世,她的生命到十八岁为止的轨迹,她的交往,她喜欢的诗喜欢的文,她怎么看自己怎么看别人,这些就基本清楚了。

  妙玉的前后两次暗出,已经让读者领略到了她的孤傲和清高。一般来说,《红楼梦》中的重要角色,曹雪芹都要单独为她立传,被作者珍视的妙玉当然也不例外,《红楼梦》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就是妙玉的正传。在这一回里,刘姥姥二进大观园,贾母带着刘姥姥在大观园里四处参观游玩,当走到栊翠庵时,就歇了脚,喝口茶,这样就引出了妙玉敬茶的故事。妙玉在经过了他人的交代之后,也正面走出来和读者见面。

  那么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曹雪芹郑重其事地为妙玉写照立传,在这一回里面,写妙玉出场,到这场戏结束,贾母她们离开栊翠庵,一共才多少字呢?我查阅了各种古本以及现在的通行本,上下出入字数不到五个,大体上是一千三百五十个字——很少的字数。妙玉在这一场里面只说了十二句话,或者严格来说,某一次开口,断句,分成几句,是十二次开口。曹雪芹在一千三百五十个字里面,就让这个角色开了十二次口,就够了,这个人就站出来了,性格就凸现了。所以我确实佩服曹雪芹,佩服《红楼梦》,甚至他还不光是写这个人的性格,他把很多信息都传达出来了。

  那么我们就把她的十二次开口,像品茶一样,细细地品味一番。

  书里写道,贾母到了栊翠庵,带着刘姥姥,还有一拨小姐什么的去了。妙玉就给贾母献茶,用了一个什么样的茶具呢?是一个海棠花式的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了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道具,现在我不细说。然后他一下笔我就非常惊叹,他怎么写的啊?先写贾母说了一句话,贾母这句话很古怪,说我不吃六安茶。怪不怪?曹雪芹多省事啊,他要传达一个什么信息?显然,贾母跟妙玉的家庭,跟她的上一辈,还不仅是父母一辈,可能跟她爷爷奶奶一辈,曾经非常地熟悉。她知道妙玉家的待客习惯,在妙玉长辈在世的时候,妙玉那家人待客,总是要端出六安茶来,这已成待客的惯例。贾母她是贾府的老祖宗,妙玉是晚辈,她用不着客气,所以曹雪芹不多废话,就直接写贾母说,我不吃六安茶。然后妙玉这个角色在第一次出场中也就第一回开口了,妙玉这句话也很简洁,更妙,很厉害,她说,知道,这是老君眉。厉害不厉害?贾家和妙玉背后的那个家庭之间的关系,就点出来了。那家人过去跟贾家交往,老往外端六安茶,不合贾府人的口味,特别不合贾母的口味。而这一年妙玉她已经十八岁了,她父母虽然双亡,家庭记忆还是有的,她老早就有防备,是不是啊?所以她立刻回答了两个字,知道,然后告诉贾母,这是老君眉。妙玉也是软顶,她不能对贾母话多,说你不吃六安茶,但这不是六安茶,不用换,这是老君眉,老君眉你得喝吧,老君眉这名称含有祝寿的意思,你不能拒绝好意吧?贾母接过了茶,但贾母也很厉害,她就问是什么水?懂得喝茶才有这种话,对不对?不懂得喝茶,她会这么问吗?作者把贾母写得也很有性格,很会享受生活,享受到精致入微的地步,这种人真的是品茶,不能叫喝茶,叫品茶。会品的不仅要挑剔茶叶,光说茶叶是老君眉没有用,还要讲究烹茶的用水,所以必须问是什么水,如果水不合格,那么茶叶合格了,也还是不能喝。妙玉就告诉她,是旧年蠲的雨水。过去烹茶时兴把今年雨季那个雨水,拿坛子罐子接了,接了以后让它澄清,清了以后把水滗出来,搁在专门的一种瓷器里面,或者陶器里面,埋在树根底下,过了一年以后,再把它刨出来,然后用那个水烹茶,那才算是合格的水,现汲的井水是不行的。可能现在有人听着觉得,哎哟,那个能喝吗?咱们现在有自来水、矿泉水、太空水,陈旧的雨水怎么能喝啊?但是一个时代一种讲究,当时就认为旧年蠲的雨水是很高级的烹茶用水。贾母一听,茶也对路水也合格,当然也就算了,就品那杯茶,喝去半盅。

  通过贾母和妙玉短短的两次对话,我觉得,妙玉这个人物固然是一个艺术形象,但她是有生活原型的,否则作者不可能写出这样的文字来。我们不要忘记贾母的原型是康熙朝苏州织造李煦的妹妹,现在书里交代妙玉是苏州人士,她的原型应该就是苏州一个官宦人家的女儿。她父亲的官职可能与茶叶的生产贸易税收有关,所以她家对各种茶叶,以及烹茶用水还有茶具,都非常懂行,非常讲究。管宫廷织品,并且还经常兼管盐政的官员李煦,与同一地方管理茶政的官员之间,关系当然可以是非常密切的,两家的家属也会认识,礼尚往来。因此,前面写仆人跟王夫人介绍妙玉的情况,她不等听完就表了态,以及这里写贾母进了禅堂坐下,没等接待者开口就宣称不吃六安茶,就都不奇怪了。贾母的原型后来常住南京,之后王夫人成为她儿媳妇,一起住,但她们跟苏州的亲友保持着密切联系,与妙玉家是有来往的,用不着别人详细介绍,她们知其根底。我认为,曹雪芹这样写,就是因为在真实的生活里,有那么一个苏州的官宦人家,有那么一个比他大几岁的女性。我还特别注意到,六安茶和老君眉都是好茶,但六安茶——出产地在安徽六安——的特点是很本色,略有苦味。一个非豪门出身的靠科举当上官儿的人,他和他的家人喜好喝六安茶,来了客人也往往敬六安茶,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很自然的现象。但是生活中的李家曹家,到了书里化为了史家贾家,他们是公侯的后代,世代簪缨,没有什么寒窗苦读的感受,犯不上喝略带苦味的六安茶来抚慰自己的心灵。他们爱喝的,是几种每年特别要向皇帝进贡的香茶,那么老君眉——产在洞庭湖的君山——形如银针,味甘气醇,当然就很符合他们的心理和舌喉的需求了。妙玉深知这些侯门贵族的讲究,不献六安茶而捧出老君眉,也就顺理成章了。我觉得这样的细节是很难凭空虚构的,应该是从生活的原生态里提炼出来的,难为曹雪芹把这么丰富的内涵,用如此简洁的方式表达了出来。

  好,咱们接着往下看曹雪芹怎么写妙玉。妙玉跟贾母说完这么两句话之后,就懒得再去理贾母她们了。她是一个很高傲的人,对贾母不得不敷衍,但也懒得浪费更多的时间。她拉一拉宝钗和黛玉的衣襟,就把她们带到东禅房旁边的耳房,单请她们去喝梯己茶。贾宝玉照例要跟进去——贾宝玉这个人就是凡是女性的美好的活动,他一律要去扎堆,总少不了他,这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青春女性崇拜者。

  贾宝玉跟进去以后,《红楼梦》里面各古本写法不一样,有的说是黛玉和宝钗两个人跟他说,你又赶来蹭茶吃,这里并没你的;有的说是三个人说的。如果算三个人说话,妙玉就又开了一次口,我把它算进去,算是妙玉第三次开口。这里并没你的,这句话可能就是妙玉说的,因为她是要单请林黛玉和薛宝钗品这个茶。然后正在这个时候,那边贾母就喝得差不多了,而且大家都知道,贾母喝了半盅茶之后,就把剩下的半盅给刘姥姥喝了。当时妙玉也看见了,这个时候妙玉的仆人把这个成窑杯收回来了,妙玉就第四次开口,她命令那个仆人把成窑的茶杯就别收了,搁到外面去吧。这就是写这个人洁癖,太过分地好清洁,而且用今天的观点看,她歧视劳动人民,得被扣上这个帽子。估计她心里说,如果光是贾母喝了,算了,洗干净点,洗仔细点,还能留着,结果让刘姥姥喝了——刘姥姥可能农村生活条件也差,一口黄牙,她看了就别扭——被刘姥姥喝了以后,洗了她都不要了,怎么都不要了,这就是妙玉。我说曹雪芹珍爱妙玉这个人物,但并不等于说他不写这个人物的缺点,实际上曹雪芹笔下的每一钗都是既有优点又有缺点的,还有说不清是优点还是缺点的性格特征,她们都是活生生的生命存在,携带着自己全部复杂的人性,走过自己的人生历程。

  然后作者就写道,妙玉招待林黛玉和薛宝钗,拿出非常珍贵的茶具,这个描写非常夸张,有些描写跟书里前面描写秦可卿的卧房真是差不多,太夸张了。她拿出一样东西——这三个字很难写,读音也很怪,读作“班袍甲”——这个东西不是瓷器,大体来说就是在葫芦生长的时候,用一个模具把葫芦套上,等葫芦长大,把那个模具空间充满之后,将模具拆开,葫芦就长成了模具里面要求长成的怪样子;此外,这个东西还要经过另外一些精细的加工。书里面说这个怪东西旁边还有耳,杯上还刻着字,写的是“晋王恺珍玩”,并且更夸张了,后面还有一行小字,内容是“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大家知道,王恺是晋朝的大富豪,收藏各种名贵东西的人,这个东西还被王恺收藏过,而且还有人做证,有一个宋朝人做证,元丰五年——元丰五年是宋朝的一个年号,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不是别的苏轼,就是出生于眉山的苏轼,就是苏东坡——还见于秘府。这个很夸张,实际上这个描写是从生活的原型升华为艺术的创造,他夸张得非常过度,因为你要是去问文物专家,他们会告诉你,这种用葫芦做成的饮具,用模具强迫葫芦长成怪样子,这种做法是在康熙年间才有的,是清朝康熙朝以后才流行的,根本很难找到证据证明晋朝或者宋朝有这种东西,但他就愣这么写,这就是他艺术上的发挥了。这个怪器皿妙玉就用来给薛宝钗斟了茶,请薛宝钗品。另外一个饮具也是奇珍,也是三个字的名字,最后一个字,上面一个“乔”下面一个“器皿”的“皿”,读作“点西桥”。有的版本第一个字不是“斑点”的“点”而是“桃杏”的“杏”,这个东西的名字在版本学上有争议,我现在不细说,总归也是一个非常珍贵的东西,是用犀牛角做的,她用来给林黛玉品茶。

  那么这个时候,贾宝玉就看她拿什么给自己品茶,这个也是所有《红楼梦》研究者最感兴趣的一个问题,就是他们发现曹雪芹怎么写的呢?妙玉就把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拿来给宝玉品茶。什么叫绿玉斗?就是用绿色的玉制作的,形状像过去量米的斗——当然缩小了很多倍,可以拿在手中使用——妙玉就拿这个给他品茶。因为这个是前番妙玉自己常日吃茶用过的,所以引起很多读者的浮想联翩,是吧?我将在下面再去跟你一起详细探讨这个问题。这时妙玉就要第五次开口了,因为贾宝玉首先抗议了,贾宝玉说,常言世法平等,她们就用这样的古玩奇珍,我就用这个俗器了?妙玉就回答他说,这是俗器?不是我说狂话,只怕你家里,未必找得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这就是妙玉的性格,“不是我说狂话”,她其实就是说狂话,她这个人一句比一句狂,对吧?曹雪芹写到这儿,她说的话,总共一百字都没到,这人物就活了,就是这么一个人,就这么个性格。然后她看大家喝得高兴,就又寻出一个东西,这个太夸张了,很难复原这个东西,叫做九曲十八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海(书里的写法是上面一个“台”,下面一个“皿”)。这个你想想,我不掰开细说,一个湘妃竹竹根整雕的,这是什么东西!然后她就拿着这个东西,笑着对贾宝玉说,就剩下这一个,你可吃得了这一海?贾宝玉有点傻帽儿,说我吃得了。妙玉就笑道——这是妙玉第七次说话——说你虽吃得了,也没这些茶糟蹋,你岂不闻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驴了!这个话好厉害,我每次看到这儿以后,都特别惭愧,因为我喝茶,老是大茶缸子,一缸子一缸子喝,按妙玉的标准,咱们都别喝了,只能喝一杯,小口喝一点,一杯为品,二杯就是解渴的蠢物,三杯的话,不重复了,很难听,但是妙玉就说出来了,而且说你吃这一海更成个什么,因为这一海比三杯还多。这就是妙玉。

  然后第八次她开口说话,说你这遭吃茶是托她们两个的福,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这个话本来你不说大家也明白,你是一个出家人,他是一个男性,你带发修行,是一个尼姑,当然不能随便招待一位公子品茶,但她就要说出口,就这么一个人。

  然后第九句,宝玉就说那我谢她们便是,妙玉回复说:“这话明白。”她说出的这些个话都很有刚性的,都是“钢铁公司”的那种东西,是不是?然后最突出表现妙玉的孤僻和尖刻的就是底下,她第十次说话。

  第十次开口是说林黛玉。林妹妹在书里面真是超凡入圣的一个人物,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林黛玉离开潇湘馆的时候怎么嘱咐紫鹃的,那段话我背不下来,但是你能回想出大意是什么,是吧?那段话是说怎么把屋子收拾了,把窗户打开让大燕子回来,又怎么放帘子,怎么样烧香炉,等等。那个林黛玉的生活,你想,诗化的生活,雅致得不能再雅致。你批评林黛玉可以用无数的词语,但是你不可以用一个字眼来批评林黛玉,若说林黛玉俗,你忍心吗?你可以吗?但是在底下的描写里,林黛玉跟贾宝玉一样,居然也傻帽儿了,她就问了一句,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因为前面大家都跟贾母在一起,在东禅堂,贾母问了这是什么水?妙玉说这是旧年蠲的雨水,蠲就是储存的意思。林黛玉就以为自己喝的茶也是去年蠲的雨水,那算是烹茶使用的很高级的水了。结果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个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尝不出来?旧年蠲的雨水,哪儿有我这样的清醇,如何吃得?——这个妙玉亏曹雪芹写得出来,怎么这么说话,她敢教训林黛玉。薛宝钗后来也教训过林黛玉,但是你看,赔多少小心,话绕来绕去,最后怎么样,只是指点一下林黛玉。妙玉她不这样。而且这段话就透露出很多的信息,说明她给贾母喝旧年的雨水本身也并不意味着看重贾母,知道吧,我还有好水,轮不到给您喝。你张口就说我不吃六安茶,你那臭德行谁不知道,知道,这是老君眉!这就是妙玉。

  然后她第十一次说话。宝玉后来就建议,成窑小盖钟你既然不要了,干脆送给刘姥姥得了。妙玉听了,想了一想她才开口说——她就这一次开口有点时间差,不像前面张口就来,别人问完以后,一句就跟上了,这次想一想才说,这也罢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如果我吃过的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她,只是我可不亲自给她,你要给她我也不管,我只交给你,你快拿去吧。就这么把杯子打发了,这是她第十一次说话。

  她第十二次开口是客人要走了,这时贾宝玉就说了,是不是叫几个小幺儿到河里打几桶水洗洗地?其实贾宝玉是一个调侃,开一个玩笑,对吧?结果妙玉就接这个茬,你以为你开玩笑,我还当真了。这更好了,妙玉说,只是你嘱咐他们抬了水只搁在山门外面墙根下,别进门来。这真是把妙玉的性格写绝了,对不对?然后底下就接着写,所有人出了栊翠庵,妙玉并不甚留,送出山门回身便将门关闭了。这就是妙玉。这段文字,现在我告诉你,各种古本和通行本上下相差非常少,就是一千三百五十个字左右。而以蒙古王府本为底本,我用六个本子汇校以后,最后得出的它的精确数字是一千三百四十七个字。其中写到妙玉的性格,写到了她和贾母之间的关系,写到了她对刘姥姥的态度,写到她本身和这个大观园里面最雅的一个女子林黛玉之间的冲突,写到她和薛宝钗、贾宝玉的种种微妙关系,才用了这么点字。

  说到这儿以后,我想大家最感兴趣的一个问题就浮现出来了,就是究竟妙玉和宝玉之间有没有情爱关系,说白了,她把她那个绿玉斗给宝玉喝,有没有暗中亲嘴的意思?这是一个年轻人直截了当给我提出来的,问我作者究竟有没有这个意思在里面。我将在下一讲里面分析妙玉的情爱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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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讲 妙玉情爱之谜

  在上一讲最后,我提出了一个问题,相信也是大家很感兴趣的,就是妙玉和贾宝玉之间,究竟是个什么关系,他们之间有没有情爱?特别是在第四十一回,大家注意到,妙玉请人品茶的时候,她把她自己用过的一个茶具——绿玉斗——拿来给贾宝玉用。有的人就很敏感,说那么一个爱干净的人,因为刘姥姥喝了一口茶,那么名贵珍稀的成窑茶杯她都可以不要了,她怎么舍得把自己喝过茶的一个绿玉斗拿给贾宝玉去用呢?这是不是意味着妙玉对贾宝玉有一种特殊的情感?说白了,是不是她爱贾宝玉?

  妙玉和贾宝玉之间到底有没有爱情,这实在是一个历来为红学爱好者和研究者热衷探讨和争论的话题。许多人认为,从《红楼梦》中的文字描写来分析,在心性上比林黛玉、薛宝钗更成熟的妙玉,肯定对贾宝玉有爱慕之情;而更多的人则认为,即使两人之间不是爱情关系,也一定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其中,否则,妙玉又怎么会将自己用过的绿玉斗给贾宝玉斟茶喝呢?总之,他们之间,让人觉得多少有点暧昧。那么,曹雪芹笔下的妙玉和贾宝玉之间,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玄机呢?

  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高鹗续《红楼梦》的时候,他的思路就是认定这个行为意味着妙玉暗恋贾宝玉,所以你看他在续书里面,安排了几次妙玉的戏,写妙玉看见贾宝玉就脸红心跳,回到自己的禅房,坐到蒲团上就心猿意马。他就顺着这样一个思路往下写,而且最后他给妙玉安排的结局,是她对贾宝玉的心猿意马没有结果,却被强盗用闷香给闷晕抢走了,强盗把她抱走以前还对她轻薄了一番,最后她或者就屈从强盗了,或者是不愿意屈从被强盗杀死了,高鹗最后给的也是个模糊信息。高鹗这样来续,他有没有道理呢?妙玉是不是应该是这样一个结局呢?我的答案是否定的。高鹗完全歪曲了曹雪芹对妙玉这个角色的基本构想。我在前面就告诉大家,妙玉是曹雪芹极为珍爱的一个角色,她在曹雪芹心目当中是一个非常美丽的、有才华的,而且散发出一种特殊性格光芒的女性,高鹗那样去写她,把她糟蹋了,是不对的。

  关于妙玉和贾宝玉之间的关系,贾宝玉有一些话可以使我们洞彻。贾宝玉过生日,得到妙玉的拜帖之后,想找林黛玉去商量怎么回这个拜帖,结果半路上遇见了邢岫烟。贾宝玉和邢岫烟之间有段对话,这个时候作者也写到了贾宝玉自己的话,他在和邢岫烟的对话当中,一方面听取邢岫烟对妙玉的种种介绍、评价,同时他自己也说了一些话,体现出他对妙玉的评价。贾宝玉说,“她为人孤高,不合时宜,万人不入她目。”因此贾宝玉对她是了解的,他们两个之间心灵上是相通的,互相是懂得对方是怎么回事的。特别注意“不合时宜”这四个字,“不合时宜”这四个字在书里面写妙玉的时候出现了好多次,书里屡次说她“不合时宜”。而且,贾宝玉还说,“她原不在这些人中算。”贾宝玉一天到晚在姊妹当中混,在女儿群当中混,他和大观园这些女儿们不管是主子还是丫头们,都是一天到晚地厮混,在一起过着一种梦一般的生活,诗一般的生活。贾宝玉说,妙玉这个人不在这些人中算,不仅是生活方式不在这些人当中算,包括她的心境、她的精神境界,也不在这些人当中算,她是另外一种人。他说“她原是世人意外之人”,世界上的人可能都不理解她,而且她的某种行为会让人感到非常意外,是世人意外之人。这些话都有很深的含义。贾宝玉他个人理解妙玉给他帖子的原因,他是这么解释的,为什么妙玉对他这么看重,他过生日会给他一个拜帖呢?贾宝玉说:“因取我是个些微有知识的,方给我这帖子。”“些微有知识”,请你特别注意这句话,“些微”就是稍稍地,有那么一点儿。有一点儿什么呢?妙玉看上贾宝玉什么呢?是贾宝玉还稍微有点“知识”。这个“知识”和我们今天嘴里面常说的那个“知识”不是一个概念,今天我们说的“知识”是在现代的白话语境当中表达的那么一个概念,比如我们经常说学知识、用知识,但在《红楼梦》里它不是那个意思。这个“知识”它是一种佛家的语言、佛教的语言,就是有悟性,指某个人有一种觉悟,对个人和宇宙、生命和自然、自己和别人,有一种比较透彻的醒悟。当然贾宝玉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还醒悟得不够,但是稍微有一点,有一点就行了,妙玉就说看得起你,一万个人我都看不上了,但是你贾宝玉现在的表现,我觉得你“些微有知识”,看得上你,所以你槛内人过生日,我槛外人要给你下一个祝寿的拜帖。

  贾宝玉确实是一个“些微有知识”的人,你看他对自然,对这些生命花朵,对美丽的青春少女是什么态度?他看见燕子就跟燕子说话,到了河边看见河里鱼儿游动他就和鱼儿去交流,他体贴女儿们,自己被水淋成水鸡儿,却一点感觉也没有,只关心那淋雨的姑娘,提醒人家赶快去躲雨……你说贾宝玉是不是“些微有知识”的人呢?从这个角度看的话,说实在的,即使在我们今天这样一种社会生活当中,能具有这样一种精神境界的人都不多,是吧?他懂得天地万物当中任何生命都是宝贵的。这种人,看见流浪猫,他会很着急,这个生命它晚上在什么地方过夜呀?天气预报说要有雷阵雨,或者甚至要有大雨,它在哪儿避雨呀?它明天吃什么呀?它是个生命啊!他看见一个麻雀钻进自家的空调室外机——现在安装空调机的人家很多——首先他不是想我的室外机是不是会被破坏,而是觉得,哟,多有意思啊!你看这麻雀,钻来钻去的。他热爱生命,他懂得每一个生命都是不容易的。谁创造了生命?生命的尊严是不论大小的。包括我们现在有缘相聚在一起,我在这儿讲你在那儿听,我们都是活泼泼的生命。谁的生存是容易的呀?对不对?生命和生命之间第一要义不是争斗,而是互相给予慰藉。当然我这是把贾宝玉的情怀,挪移到今天来发感慨了,我想表达的意思,想必你能领会。二百多年前,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他有这些“知识”,这种“知识”,现在的你有没有啊?

  通读全书,你应该得出这个结论,就是妙玉她看出来了,贾宝玉跟别人也不一样,贾宝玉其实也是很怪僻的一个人,但是他的怪主要体现在上述那些方面,是个“些微有知识的人”,贾宝玉能懂得她,她也懂得贾宝玉。所以,我个人认为,在曹雪芹的笔下,妙玉和贾宝玉之间不是一种情爱关系,而是一种高级的精神交流,这两个人物之间是互相欣赏的,是互相给予高评价的,他们是这样一种关系。我们一定要懂得,人与人之间,男女之间,老少之间,不同的种族之间,不同信仰的人之间,是可以建立起这样一种高级的精神关系的。男女之间,除了有性爱,有情爱,也可以有这种惺惺惜惺惺的高级情感关系。曹雪芹写《红楼梦》,确实不是只想写人与人的利害关系,写冯紫英所属的那一个“月派”如何想颠覆“日派”,或者只是去写大家族里大房和二房之间在财产继承权上的摩擦争斗,或者只是写贾宝玉与林黛玉那铭心刻骨的爱情。他和《红楼梦》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通过这部书,一直在螺旋式地超越、升华,最后他所表达出来的,是非常深刻、非常高级的思想。这种思想内涵能在那样一个时代、那样一种人文环境下被书写出来,真是一个奇迹。它不仅在我们民族的文化史、思想史上达到了一个难以企及和突破的高峰,就是跟同一历史阶段的其他地域里其他民族所产生的文化思想成果相比较,也是绝不逊色,甚至还高过一筹。

  听了看了我揭秘《红楼梦》的前十八讲以后,有的听众读者误会了我,以为我是把《红楼梦》当成清史来读,或者只对书里所投射的政治内涵感兴趣。其实,我是要一步步深入,把我对《红楼梦》里更重要的因素、更高级的内涵的感悟,竭诚地汇报给大家,以供参考。

  好,我再往下分析妙玉和贾宝玉之间的情感关系。

  关于那个绿玉斗,好像成为千古疑案了。为什么妙玉要给贾宝玉这么一个器皿来喝水呢?大家知道这是妙玉自己用过的,但是如果你仔细推敲书里面的原文的话,会发现书里面是这么措辞的,而且各种古本基本都一样,说是妙玉“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不是当天妙玉自己就曾用这个绿玉斗来喝茶,贾宝玉来了以后,就直接把自己用过的茶杯给他用,这个茶杯只是她“前番”用过的。什么叫前番?前一阵,不是这一阵,有一个比较大的时间差才叫前番。现在咱们不这么说话了,但是过去人们可以这么说话,比如问去没去过黄山啊?回答说前番我去过——前番就不是说昨天或者是上个月,上一回去黄山可能是很久以前了,表达起来就可以说是前番。妙玉把自己常日吃茶的一个绿玉斗给贾宝玉喝了茶,就引出了很多人这样那样的想法,但我觉得,这只说明她对贾宝玉格外亲切,还看得起贾宝玉,万人不入她的眼,但是她觉得贾宝玉是一个“些微有知识”的人,因此才那样招待贾宝玉。所以,虽然这只绿玉斗她以前有一阵每天用它来喝茶,但现在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用过了,而且你也知道她的洁癖,她的每一个用具在用完以后很显然都经过了非常仔细的清洗。所以我觉得,并不能够得出这样的结论,就是仅通过这么一笔就断定妙玉她内心有一种很奇怪的想法,在潜意识里想通过这个东西来达到一种和贾宝玉接吻的目的,不是这样。

  而且通过作者大量的文字描写我们可以知道,贾宝玉他对女子的感情要分几个层次,真正说到爱情的话,他只爱一个人,就是林黛玉,这个再明显不过了。在生命当中的某些片段时刻,他可能觉得这个很美丽,那个很好看,是吧?但他真正从精神上和肉体上全方位钟爱的女子就是林黛玉一人。所以有了一个薛宝钗,已经有点三角关系了,又有一个史湘云,又是一个活泼泼的表妹,有人认为已经构成四角关系了——其实史湘云不掺和这个事,这是一些读者自己的浪漫想像。而如果再凭空添一个妙玉,你想乱不乱乎,是吧?你到底要娶谁做媳妇啊?所以我认为不是这样的,看不出这一点来。

  妙玉诚然是《红楼梦》里一个非常特殊的女性,她美丽、纯洁,而又高傲、孤僻,这样一个妙龄少女,为什么会在如花年华选择与青灯古殿、暮鼓晨钟相随相伴?难道在遁入空门之前的她,会有一段难以言表的情感纠葛吗?而在八十回之后,妙玉又会是怎样的经历?她真的会像有的人所揣想的那样,沦落到青楼了吗?说高鹗续书对妙玉的描述是严重歪曲了曹雪芹原意,还有更多的证据吗?

  其实,妙玉究竟后来怎么样,在第五回的金陵十二钗正册的册页里面,曹雪芹是有透露的呀!特别是后面《红楼梦》十二支曲,关于妙玉的那一支曲,大家都很清楚,题目叫做《世难容》。在《世难容》曲里面,作者全面地展示了妙玉的性格风采、命运和结局。我们来细读一下。

  《世难容》这个曲的名字本身,就意味着妙玉在这个世界上她的生存是非常困难的,这个世界容不了她。曹雪芹是这样写的,说她“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这是两句非常高的评价。所谓“玉精神,兰气息”,是过去古人对女子的一种最高评价,这个妙玉就是“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什么叫阜?就是丰富、多,多得都溢出来了——她的才华到了这个程度,可以和仙人相比。

  她的性格当然是比较古怪,叫做“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人间很少见这种人,万人不入她的眼,能被她看得上是很困难的。她很高傲,但是妙玉的那种高傲、孤僻,它不具有破坏性,不具有攻击性,她不妨碍他人和群体的生存,她只是个人的率性,由着自己的性子生活,是这么种状况。

  往下看,曲里面有一句是这么说的,“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这是以唱曲人的口吻来对妙玉说,说你这个人,认为吃肉,吃那些腥的、膻的东西,穿那些绫罗绸缎,是恶俗不堪,你看不起那些人。这个曲里的“你道是”跟下面那个“却不知”,它是两口气,是衔接的,说完“你道是”,然后说“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这个话很好懂,不展开分析了。

  底下的话值得注意,“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青灯古殿人将老”——栊翠庵是一个古建筑吗?栊翠庵的禅堂是一个古殿吗?不是的。大家很清楚,书里写得非常明白,整个大观园它是一个新造的园子,虽然里面使用了一些原来荣国府、宁国府旧有的山石、树木、小的亭台楼阁,将它们加以组合、运用,但是栊翠庵应该和稻香村这些建筑群一样,是新造的,是在元妃省亲之前新造出来的。因此栊翠庵不能说是一个古殿,所以“青灯古殿人将老”这句话说的空间位置,应该不是指大观园的栊翠庵,它指的应该是像邢岫烟所交代的,妙玉当年在江南所住的那个寺庙。这个寺庙妙玉自己有所透露,在品茶的时候她自己说了。她请薛宝钗他们吃梯己茶,用的什么水啊?是旧年蠲的雨水吗?她把旧年蠲的雨水给贾母她们吃,而给薛宝钗、林黛玉和贾宝玉烹茶用的水,是收的梅花上的雪,是什么时候收的呢?是五年前。地点呢?地点是在江南,她说那个时候,“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玄墓是一个地名,有这么一个地名,蟠香寺那就应该是一个古寺,所以这一句应该是告诉大家,妙玉在蟠香寺曾经有过这样的处境,叫做“青灯古殿人将老”。也可能有人要跟我讨论,说老吗?妙玉到大观园里面的时候是十八岁,五年前,她应该是十三岁,当然不老,但是“人将老”,什么意思?因为在那个社会,十三岁的女孩,如果你家里背景够格的话,就要准备参加选秀女了;如果是一个一般人家的话,这时候也要谈婚论嫁了,那个时代就是这样的。妙玉在蟠香寺住的时候,她的青春岁月匆匆地在流逝。在那个时候,一个女子满了十三岁是一件大事,意味着她离开了少女时期,开始进入更广阔的人生世界。

  那么在那个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呢?下面有一句,就说她“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这是什么意思?这是怎么回事?这“红粉朱楼”显然指的不是大观园里面的那些园林建筑,因为这一句和“青灯古殿”那一句是联属的,就说明在她的青春期、少女期,虽然她带发修行,但是有可能,她所居住的那个寺庙、那个古庙,是有红粉朱楼的,有美丽的园林建筑。她有时候也会登到楼上去眺望春色。“春色阑”,“阑”就是快结束了,春天会匆匆地过去。春逝、春将去、送春、春梦随云散,这些都是中国人乃至全球各民族共同的一种对自然界中生命流逝的喟叹。这一句就说明她本身也是一个活泼泼的生命,她肯定有她的芳心,有她的爱情。我认为这两句实际上是点明了妙玉在来到大观园以前她的情爱境界,她带发修行是被迫的,是无可奈何的,她有她自己的春心萌动,这两句是写得很清楚的。

  所有的这些词句当中争论最大和引起误会最多的是下面一句,请注意我的读法,“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kǎng zǎng 两个字都读作第三声)违心愿。”有人说您这是不是读错了,这不是肮脏(āng zāng 两个字都读第一声)吗?应该是“依旧是风尘肮脏(āng zāng 两个字都读第一声)违心愿”吧?高鹗肯定就是这么读,按这么个思路往下写的,不管妙玉她这个人前面怎么样,到头来,这个人,一个是跟“风尘”沾边。“风尘”不就是妓女的意思嘛,风尘女子,那后来是不是入青楼了?另外,你那么喜欢干净,最后你却很肮脏,违背你原来的心愿了,是不是?这么一读一理解的话,高鹗所续的似乎就都合理了。

  现在我就要告诉大家,对于“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这一句的理解,我和高鹗之间,或者说很多的红学研究者和高鹗之间,存在着重大分歧。高鹗把这一句有意无意地加以了曲解,根据他的曲解,他在续后四十回的时候就把妙玉写成了那样一种不堪的样子,他是不对的。

  实际上在这一句中,“风尘”并不是那样一种含义,这里的“风尘”就是俗世的意思,就是扰扰人世的意思,是“一路风尘”的那个“风尘”,“风尘仆仆”的那个“风尘”。咱们说一个正常人,不是有时候会说他长途奔波、一路风尘吗?会说他风尘仆仆、不辞辛劳吗?而且,《红楼梦》第一回回目就是“贾雨村风尘怀闺秀”,那当然不是他在妓院之类的环境里怀念闺秀的意思,他那时还很寒酸,他处在风尘仆仆奔前程的人生中途,曹雪芹显然是在很正面地使用“风尘”这个字眼,容不得歪曲、误读。在甲戌本的楔子里,他更明确指出:开卷即云“风尘怀闺秀”,则知作者本意原为记述当日闺友闺情。

  至于说“肮脏”这两个字,写法是这样,但是在古汉语里面,肮脏两个字要读 kǎng zǎng,是表示不阿不屈的意思,就是形容一个人他很坚强,在很困难的时候也不低头,他能够坚持自己的理念,非常倔犟地生存下去,这叫做肮脏。有没有例子呢?有很多例子,现在仅举一例,比如说文天祥,这个人知道吧?他是宋朝的大官,被建立元朝的人俘虏了,新政权对他劝降很久,用高官厚禄引诱他,但他就是不投降,最后被元朝皇帝处死。文天祥他虽然是一个政治人物,但是他也写诗,他有一首有名的诗叫《得儿女消息》,里面就有两句,叫做“肮脏(kǎng zǎng)到头方是汉,娉婷更欲向何人”。有的今人因为不懂古文,觉得是“肮脏(āng zāng)”,于是就觉得疑惑:怎么能赞美肮脏到头的人呢?其实,古诗里这两个字,就是不屈不阿、不投降、不低头的意思。“肮脏到头方是汉”,这句话还能有别的解释吗?不能有别的解释。而且文天祥来写,你想想,他能认为一个人从头脏到尾才是一条汉子吗?他可能表达这么一个意思吗?表达这个意思还写成诗,而且是文天祥来写,可能吗?不可能。文天祥这句诗从来没有人误解过,一直都很清楚,和他的人格,和他自己在历史上的表现是统一的。因此曹雪芹在这儿用的这两个字,就是文天祥当年所用过的那两个字,就是肮脏,读作 kǎng zǎng,其含义是不屈不阿的意思。

  通过上面的层层分析,我的结论是:妙玉和贾宝玉之间,只是一种高级的精神交流,并没有所谓的爱情关系。那么既然如此,为爱而选择终身皈依佛门的妙玉,她所爱的究竟是谁呢?《世难容》曲所描述的“王孙公子叹无缘”中的那个“王孙公子”,到底指的是何许人也?在《红楼梦》的文本当中,会有这个人的身影吗?

  我们还要再进行精读。《世难容》曲最后说,“好一似,无瑕美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有人说,读完这个,我就更觉得高鹗写得对了,是吧?最后她就遭泥陷了,是不是?最后,贾宝玉,他当然是王孙公子,荣国公的后代嘛,就叹息自己跟妙玉没缘分。

  现在我要跟你说的是,当她作为无瑕美玉遭泥陷之后,“王孙公子叹无缘”,这个“王孙公子”究竟是谁?谁叹无缘?我认为不是贾宝玉。贾宝玉当然也够得上一个王孙公子,但这句话里所说的不是贾宝玉,因为在前八十回里面,你找不到贾宝玉觉得自己跟妙玉之间有姻缘,后来因为姻缘不成就叹息,找不到这样的蛛丝马迹。

  在《红楼梦》的文本里面,正儿八百地写出“王孙公子”四个字的地方有没有呢?是有的。在秦可卿办丧事的时候,在第十四回,曹雪芹的行文就非常明确地交代,当时来参加丧葬仪式的有些什么人物呢?当然他写到了很多王侯显贵,但他此处就有这么一句话,你注意到了吗?他前面列举了很多很多其他的人,然后就说“余者锦乡伯公子韩奇,神武将军公子冯紫英,陈也俊、卫若兰等诸王孙公子,不可枚举”。注意到了吗?正文里面有“王孙公子”字样。这里面有冯紫英,大家很熟悉了,我前几讲也不断讲到这个人,冯紫英在前八十回正面出场、暗地出场都是有的,对不对?当然有人可能会问了,说这个可能就是随便这么一写吧?拉名单嘛!谁来参加丧事了,王孙公子有什么人,随便一写而已。冯紫英后面有两个名字,一个是陈也俊,一个是卫若兰,肯定也就是随便一写,你也真是,难道“王孙公子叹无缘”会是这里面的人吗?我认为就会是。为什么?卫若兰这三个字在前八十回的正文里面只出现过这一次,淡淡地出现,对不对?但是卫若兰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为什么?在脂砚斋的批语里面一再提到这一点,说在八十回后这将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例如在第二十六回,脂砚斋批语说,“惜卫若兰射圃文字迷失无稿,叹叹!”曹雪芹已经写得了,不光是一个构思,八十回后有一回的文字是写卫若兰射圃。什么叫射圃?就是满族他很讲究习武,除了像皇家要打猎,贵族家庭有时候也出外打猎以外,他们有时候还要在自己家里面的花园或者是什么场地练习射箭,叫射圃。第七十五回已经写了贾珍在宁国府天香楼下,邀请世家子弟和富贵亲友来射箭;在八十回后,曹雪芹又写了卫若兰射圃的文字,只可惜迷失无稿了,被借阅者丢失了。有人就好奇了,说这个在第十四回里只出现过一下名字的卫若兰,居然八十回后是个角色,还要射圃,那么这个射圃算个什么情节呢?他和里面其他的人物之间,有没有什么重要关系呢?哎呀,太重要了!因为我们在第三十一回又发现一条脂批,说“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配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纲伏于此回中,所谓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就这么重要。第三十一回写史湘云在大观园里面走,她的丫头翠缕跟着她,然后就捡到了一个金麒麟。史湘云自己身上就戴着一个金麒麟,这时又捡到了一个金麒麟,而且这一回的回目很奇怪,叫做“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因为麒麟这个东西最后伏下一段事,什么事?就是有一男一女,最后他们白头偕老,共度残年。这个情节在后数十回曹雪芹已经写出来了。那么史湘云所捡到的这个麒麟,是谁佩戴的麒麟呢?就是这个卫若兰。后数十回卫若兰在射圃的时候所佩戴的那个麒麟,就是第三十一回里面的这个麒麟。关于这一对麒麟的事情,我下面还会给你细讲,这里不再枝蔓,但是我要提醒你,绝不能轻视第十四回曹雪芹所开列的这个名单,是不是?

  前八十回中卫若兰只在第十四回里面这个名单中出现了一次。有的人觉得很无聊,认为作者不知道怎么着,忽然攒出一个名字,就那么随便一写,并没有什么深意。这样的读者总是觉得,写小说嘛,怎么可能连笔下一个名字都打着那么多埋伏呢,你别总这么眼尖心细了,行不行?可是我读《红楼梦》遍数多了,我就懂得,曹雪芹下笔,就有那么厉害,别的人写的别的小说另说,曹雪芹写的《红楼梦》就是一部奇书。他似乎不经意地点那么一笔,出现那么一个名字,嘿,到头来,那就是伏笔,就有用意,他的手法就那么高妙,就那么需要细嚼慢咽,才能品出味儿来。他在第十四回写出那么几个王孙公子的名字,真不是废语赘文,都有他的深意。脂砚斋一再指出,曹雪芹的笔法是“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如常山之蛇,见头不见尾,见尾不见头,非常地蜿蜒曲折。所以《红楼梦》为什么是部伟大的小说?仅在设置伏笔方面,就非常了不起。

  再来细读第十四回里的这句交代。如果说排在最后的这个卫若兰在八十回后都是一个重要人物的话,那么陈也俊这个名字,难道就是一个胡乱写出来的名字吗?又由于我在前面告诉了大家我的思路,从太虚幻境四仙姑和《枉凝眉》曲可以判断,史湘云和妙玉是并列的在贾宝玉一生当中起过重大作用的女性,那么既然卫若兰和史湘云有关系,我觉得我的判断不能说是完全没有道理,这个陈也俊,就应该是一个和妙玉有关系的王孙公子。“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我个人认为,第一,“王孙公子”不是贾宝玉;第二,很可能他就是陈也俊。

  有红迷朋友问,你为什么非认定是陈也俊?第十四回那句话里,不是还有韩奇和冯紫英吗?韩、冯二位都写了家庭背景,写出家庭背景就起到点染的作用,可以让读者感觉到秦可卿丧事之隆重,那么,冯紫英在前八十回里暗出明出几次,看不出他和妙玉有什么关系;惟独陈也俊这个名字很怪,和卫若兰一样,没特别写出是谁家的公子,但又排在卫若兰之前,这个名字如果不是一个伏笔,实在没有写的必要,卫既然与湘有瓜葛,那么,陈只能是与妙有关系。

  为什么说妙玉“不合时宜”?在那样一个社会,你出家了,带发修行了,你父母又双亡了,你自作主张爱上一个王孙公子,你追求彻底的恋爱自由,那是非常出格的,那就叫不合时宜。这倒也罢了,很可能还有哪个权贵之门,靠着自己的权势,要强娶妙玉,所以妙玉她不是因为政治原因逃避到京城来,投奔到大观园,住进栊翠庵的,她很可能就是为了争取对自己生命的支配自由,要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她率性而为,要由着自己的性子来生活。所以,她确实是让别人觉得太古怪了,你是一个尼姑,又父母双亡,或者她和陈也俊有恋情的时候父母还在,父母也不会同意,你这么样自由恋爱,太出格,太离奇,是不是?但是她坚持自己的情感追求,她是一个“肮脏到头”的奇女子。

  当然,很显然,她没有能够和她所爱恋的王孙公子——很可能就是这个陈也俊——结合在一起,所以《世难容》曲最后说,“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发出长太息的王孙公子,不是贾宝玉,而是陈也俊。

  那么,妙玉为什么那么样欣赏贾宝玉呢?因为她在大观园待了一段时间以后,可能就会发现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关系不一般,在那个时代,这是很引人注目的。两个人公开地表示心心相印,甚至到了不避嫌疑的地步。她可能不知道详情,但是她看出这一点,她便认为贾宝玉了不起,跟她一样,是“些微有知识”的人,懂得什么叫真正的爱情,懂得一个人应该怎么生活,怎么支配自己。尤其是情感生活,这是绝对神圣不可侵犯的,任何人不能够来勉强的。她和贾宝玉之间就是这样一种互相呼应的关系,所以书里好多文字,都是话里有话的。我认为曹雪芹的文笔真是高妙到极点,真是短短的十几个字,几十个字,就一声而两歌,一手而两牍,真所谓一石三鸟,甚至于一石数鸟。

  那么,究竟妙玉最后是怎么一个结局呢?她在贾宝玉的生活当中充当了非常重要的一个角色,如果说她和贾宝玉之间并没有情爱关系,那么她和贾宝玉在八十回后,他们之间会有什么故事?我将在下一讲里面,跟你一起探讨妙玉最后的结局,敬请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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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楼主的这个帖子,我明白一定要低调.......!
哇,楼主你真是太给力了,这样的帖子都能找得到,佩服!
问候七喜乐园的朋友们,报个到并祝朋友们安康如意,永远开开心心!
楼主辛苦了,这帖子我很喜欢,找了很久,拿去收藏了,谢谢朋友啦!
这帖子真的让人感觉很舒服,我超喜欢,楼主真是太给力了!
超极囧囧的帖子,楼主你太雷了,真正把我给OUT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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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讲 妙玉结局大揭秘

  上一讲末尾,我提出来跟大家共同探讨一个问题,就是在八十回以后,作者究竟将会怎样写到妙玉?如果说高鹗的续书对妙玉完全是歪曲,那么不歪曲地去想像一下,曹雪芹会怎样写妙玉?

  由于《红楼梦》八十回之后的文稿在流传过程中不幸散失,所以我们对于妙玉在《红楼梦》八十回之后到底会有怎样的结局,确实是不得而知。但是根据前八十回的文本,我们还是可以探究出一些关于妙玉结局的线索。

  妙玉在八十回以后,将充分体现出她在贾宝玉一生当中的重要作用,这是我通过对太虚幻境四仙姑命名的分析,以及对那支《世难容》曲的探讨,已经明确了的。那么,她将起什么样的重要作用呢?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再把前八十回里面妙玉的第二次正式出场探究一番。妙玉在前八十回里面是两次正面出场:一次就是在第四十一回,品茶那回;第二次就是第七十六回,她二次亮相。

  第七十六回的主要角色还不是妙玉,主要的角色是林黛玉和史湘云。两个人在凹晶馆联诗,联到最后,出现了两句非常有名的句子,大家都记得,一句是“寒塘渡鹤影”,一句是“冷月葬花魂”。当然有人要跟我讨论了,应该是“冷月葬诗魂”吧?在通行本里面都写成是“冷月葬诗魂”,但是在版本学的讨论当中,我个人是站在“冷月葬花魂”这一边的,认为“花魂”才是曹雪芹的原笔。很多古本都很明确地写的是“冷月葬花魂”,而“花魂”这个词汇,在《红楼梦》里面是多次出现过的,比如第二十六回末尾,写林黛玉哭,把宿鸟都忒楞楞惊飞了,于是作者写道:真是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林黛玉吟的葬花吟里,一连有好几句使用了“花魂”这个语汇:“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请注意,“花魂”和“鸟魂”构成了一组相对应的概念,这也和“寒塘渡鹤影”对榫啊,“鹤影”不也就是“鸟魂”么?关于这个,这里且不再深说,因为我们现在主要是讲妙玉。史湘云和林黛玉这两个句子非常好,想必许多读者读到这两句时,心里都会涌动着难以言说的心绪,心想她们下面该怎么联句啊,这两句出来,真是绝唱,比它们更好,难了!作者下笔很聪明,他也就没再往下写林、史二位联句,他写的是,就在林、史二位停下来,相对感叹的时候,一语未了,只见栏外山石后转出一个人来,妙玉就突然出现了。妙玉出来以后,就说你们联诗联到这个地步,就暂时别联下去了,然后妙玉就把她们带到了栊翠庵里面。妙玉自己兴致很高,就说我现在要把你们这个联诗续完,我一口气要把它续完,最后妙玉果然就把这个诗续完了。

  在续诗之前,妙玉说了几句话,这个话很要紧,请注意妙玉的话语。妙玉说,“如今收拾,到底还该归到本来面目上去。”这句话含义很深,表面上是说现在我把这个诗做一个了结,“收拾”就是说你们已经联了二十二韵了,我要把它做一个了结,续成三十五韵,使它完整、清爽。“到底还该归到本来面目上去”,你不是吟月吗?表面上她是说,我要翻回来切题,但是另外一层意思是说什么呢?就是说做人跟作诗是一样的,或者说作诗跟做人是一样的,到头来,人应该保持自己的本来面目。这是妙玉一生的追求,就是我的性格我不遮掩,我的性格的棱角我不磨去,我要生活在自己的本来的性情里面,我要以真面目示人。因此曹雪芹通过这句话,实际上是从深层次启发我们读者,让我们知道妙玉身上有值得学习的东西,那就是她那种要求保持一种本真状态的人生追求,这是很了不起的,在任何时代,任何社会环境下,都很了不起。这话还有另外一个层次的意蕴,也预示着八十回以后,作者的总体追求,就是“到底还该归到本来面目上去”“质本洁来还洁去”。我们都知道《石头记》开篇就是有一块大石头,它下界经历一番之后,最后还要回到青埂峰下,还要回到它本来的位置上去,所以曹雪芹的语言确实都是内涵很丰富的,层次很丰富的。然后妙玉还接着说,“若只管丢了真情真景,且去搜奇捡怪”,当然她这是半句话,下面还有半句,但咱们先说这半句。实际上曹雪芹通过妙玉这个话就再一次宣布了他自己的写作原则。在前面那么多讲我一直坚持了一个看法,就是《红楼梦》它是带有自叙性、自传性这种特点的小说,它的人物有生活原型,它的事件有事件原型,甚至于它里面的物件有物件原型,它很多细节有细节原型,它里面很多话语是作者亲耳听见过的,从生活当中撷取来的。在这里他通过妙玉准备续诗,在提笔前说的一番话,再一次宣布了这样一个美学原则,就是不能丢了真情真景,不能够去搜奇捡怪。但是妙玉的后半句话更值得玩味,也有个别的红学家、红学研究者,注意到这后半句话当中的奇怪语气,请注意,后半句怎么说呢?还得接着前半句话,后半句话才说得顺,说“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这“二则”咱们先不讨论,咱们说这“一则”。有人就说曹雪芹怎么这么写呢?她是一个尼姑啊!你带发修行,你是在栊翠庵里面,每天坐蒲团,要念经的,要做功课的,对不对?你怎么能够去和林黛玉、史湘云站在一个立场上,说咱们都有闺阁面目,都是闺阁女子呢?你那禅房跟闺阁,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种空间啊!你自己以前不也常用槛内、槛外那样的概念,把两种空间区别得清清楚楚吗?怎么现在会这么说话呢?明白为什么有的人提出这个问题了吧?她这句话怪怪的,有人就觉得这话不应该由妙玉说出来,黛玉和湘云这么说可以理解,说咱们是闺阁女子,咱们不能失了咱们闺阁面目,但你妙玉怎么会忽然说出“不能失了咱们闺阁面目”呢?我个人认为,曹雪芹这样写,他是有用意的。他就告诉你妙玉这个人,她确实是“不合时宜”。她人在庵中,却心有情爱,她爱的并不是贾宝玉,她爱某一个王孙公子,她始终认为自己是闺阁中人,她不认为自己因为种种原因成为了这样一个尼姑,就必须去遵守那些佛教的清规戒律。她就认为自己是一个闺阁当中有尊严的女子,她享有俗世的所有女子应该享有的权益,这就是妙玉,她就这么说话。这是值得我们注意的妙玉的语言,言为心声,妙玉的内心世界,由此可见一斑。

  另外,更值得注意的是,妙玉她将怎么续?她未动笔前,先向林、史二位宣布她自己会怎么续,她说,“依我必须如此,方翻转过来,虽前头有凄楚之句,亦无甚碍了。”她续诗前续诗后都有话,她续这个诗,你看她不是一般地续,她有她的最高原则,有她的美学宣言,有她对诗句内涵的追求。她说她为什么要这么续时,强调必须如此方能翻转过来,请注意“翻转过来”四个字,在八十回后,妙玉在宝玉一生当中所起到的作用就可以用“翻转过来”四个字概括。一会儿我要讲给你听我的推测。

  那么,《红楼梦》第七十六回,以出人意料的笔法让妙玉出场,并让她一气呵成续出了中秋联句十三韵,这其中的玄机到底在哪里?妙玉的十三韵究竟说明了什么?而它与妙玉的最终结局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继续往下分析。

  妙玉续的这个诗,有些读者读起来,会觉得比较艰涩、难懂,有的人读到这儿,不知道究竟曹雪芹在表现什么,就跳过去不读了;我觉得阅读当中有些地方跳过去也是一种办法,不能对每一个阅读者都有一个统一的要求,因为阅读是种审美活动,审美活动应该是率性而为,怎么读得舒服怎么来。我个人过去对妙玉所续的这十三韵,也经常跳过去读,但现在我需要探究妙玉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就要细读了。在西方文学批评各种体系里,曾经有一种颇为流行,叫做“新批评派”。他们的主张就是文本细读,认为只有仔细地,甚至探幽发微地去细读细抠细品细评作者写下的每一个句子,每一个用语字眼,才能洞彻作者的创作心理,并阐述出作者所想表达的深层意蕴。我对西方的这一文学批评方法,也很愿借鉴。我研究《红楼梦》,基本的方法也是细读,而细读了妙玉所续的这十三韵以后,就形成了我个人的见解,现在我就把自己细读的心得告诉你。

  我个人细读的心得是,妙玉在她所续的这些诗句里面,把贾府,特别是金陵十二钗正册里面的除了她自己以外的这些女子,甚至你也可以把她自己包括在内,所有各钗的命运结局,做了一个扫描和概括。底下我讲的这些看法都仅供参考,再申明一次:我从来不认为我自己的想法都是对的,但是,我又从来都非常乐于把自己形成的一些看法竭诚地告诉别人,与同好形成一种平等讨论的关系。

  妙玉是怎么写的呢?头两句,“香篆销金鼎,脂冰腻玉盆”。第一句“香篆销金鼎”,大意就是说很高级的那种香在很贵重的鼎里面,点燃以后在燃烧,但是它很快就要烧完了,这是预言贾元春。在八十回后,虽然贾元春她身处在“金鼎”般的皇宫里面,但是她的命运也无非跟香一样,很快就会燃尽,报销掉。那么“脂冰腻玉盆”呢?这是讲秦可卿,是说秦可卿这个事已经结束了。什么叫“脂冰腻玉盆”呢?在过去,经常是用玉做的一种盆形的器皿来安放蜡烛,当然是贵族、有钱人家才这么做,而现在这个蜡不仅已经燃尽,而且是燃尽很久了,流淌出的蜡油,掩埋了蜡根,那玉盆里就好像堆满了脂肪一样,像冰一样凝结在里面了。这当然是指秦可卿这个事已经过去了。

  然后她又写,叫做“箫增嫠妇泣,衾倩侍儿温”。箫就是吹箫、洞箫,箫的声音总是很悲凉、很凄惨的。嫠妇,就是寡妇、守寡的人,她在那儿哭,但是她的境遇也还过得去,晚上还有伺候她的侍女给她把被子弄暖了,比如搁个汤婆什么的,这个就是概括薛宝钗的命运。在八十回后,薛宝钗确实嫁给贾宝玉了,但是她和贾宝玉之间没有正常的夫妻生活,贾宝玉还一度出家,她很悲苦地过着一种活寡妇的生活。根据脂砚斋批语的透露,在袭人离开贾府的时候,曾经跟这个府里面的人留话,说“好歹留着麝月”,因此我们可以知道,最后在薛宝钗很悲苦的时候,身边只剩下一个伺候她的人,那人并不是莺儿,莺儿当时究竟还在不在,我们现在找不到什么线索,但是我们有一个很重要的线索,就是后来麝月留在了她身边,所以说“衾倩侍儿温”。

  那么,后来王熙凤这些人到哪儿去了呢?下面就写了,“空帐悬文凤”,人去屋空,只是在帐子上还有凤凰的图案,成了一种悠远的回忆。这就是暗示王熙凤后来人都没有了,当年的一切繁华富贵的生活,她的那种弄权、那种调笑、那种得意、那种愠怒,都已烟消云散。下一句叫做“闲屏掩彩鸳”,它也是写景,屋子也是空的,但是在屏风上面还画了一些彩色的鸳鸯,这是暗示贾府里面像鸳鸯这样的一些大丫头,最后也都花落水流红,漂泊不知何方,留下的只有一些回忆,一些影像。

  下面两句则应该是概括整个八十回后贾府的艰难处境的,叫做“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

  再下面两句,我认为是概括了迎春和探春的遭遇。一句叫做“犹步萦纡沼”,就是说走在那个沼泽旁边,随时要掉下去,这就预示着迎春嫁给孙绍祖以后,终究还是掉下去了,被中山狼吞吃了。探春怎么样呢?探春是“还登寂历原”。探春后来的命运似乎稍微好一些,她原来是一个庶出的女子,血统背景不怎么具有优势,可是她后来远嫁了,远嫁以后似乎地位表面上还有所提升,但是这种提升正像诗句所说的,是登上了“寂历原”。什么叫“寂历原”?很寂寞的,离自己的亲人和家乡很远的那样一个高地上,这预示着探春远嫁的命运。

  底下两句,过去一般人都认为是在写大观园夜晚的景色,叫做“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如果在一个月夜,尤其是月色朦胧的夜晚,你走到大的园林里面去,就会看到那些山石、太湖石,好像神鬼一样,而且好像在那儿互相搏斗;那些树木都阴森森的,好像很奇怪的一些东西,好像虎,或者狼,在那儿蹲着。它确实也是在写景,传达出一种凶煞的气氛。但是我个人认为,这两句实际上是在概括八十回后贾宝玉和林黛玉的险恶处境。谁是石啊?当然是贾宝玉,是不是?这个石是奇石,还不是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的那块无材补天的大石头,而是西方灵河岸三生石畔的“赤瑕”“神瑛”,是“病玉”,因此也就虽具玉名玉像,“腹内原来草莽”,其实还是一块顽石,这块奇石顽石,他的命运很险恶,神鬼要来害他;木当然是指林黛玉,她是绛珠仙草,木是她的象征,她自己也说过她是“草木人儿”,她跟贾宝玉构成了“木石前盟”,这些书里多次明点暗写,对吧?林黛玉的前途也是很凶险的,有虎、狼在那儿蹲着,等着她,要吞吃她。这两句是概括书中两位大主角他们八十回后的命运。

  然后又有两句,叫做“赑屃朝光透,罘罳晓露屯”。这就是写大背景了,写这些人物命运后面的一个大的背景。“赑屃”,传说龙生九子,它是其中一子。俗话里所谓“王八驮石碑”,那个“王八”其实不是龟鳖,而是这个龙之子,只不过它的形态跟龟鳖接近罢了。“罘罳”,是宫门城角的多孔的屏障,用来观察敌敌情往外射箭。那么石碑和城堞这类象征权力威严和进攻防御的东西,都被朝光晓露笼罩,可见鹿死谁手,胜者为王败者寇,已经初现端倪了。也就是说,它预示着书里面的“月派”即将大溃败,贾家忽喇喇似大厦倾的局面,很快也就会无可避免地出现了。

  妙玉这个诗很巧妙,她下面又写了两句,叫做“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讲的似乎是自然界的现象,实际上她写的是一种反抗的力量。“振林千树鸟”就意味着从冯紫英到柳湘莲到蒋玉菡到倪二等等,他们会在政局的大振荡中反抗到底;“啼谷一声猿”则更是困兽犹斗的意思,虎虽终胜,但兕会顽抗到底。

  然后又有两句,一句叫做“歧熟焉忘径”,就是说有的人对斜路,对不正的路很熟悉,有人一开始就不愿意走正路,对偏门邪道他挺熟,所以到了关键时刻他不慌,他焉能忘记了他已选择好的那个路径呢,他很自然就走到那条路上去了。这说的谁啊?我个人认为说的是惜春。惜春出家,她这个念头不是在她家族败落之后才产生的,大家记得吗?第七回送宫花的时候,她们家当时状况还很好啊,是不是?并没有出现什么危机嘛,可是她跟智能儿一块儿玩,开玩笑,她就说她以后要剪了头发当姑子。她一直存有这种念头,是不是可以叫做“歧熟”?一个封建贵族大家庭的小姐居然说这种话,不正经的话,有这种念头,想走歧途。结果到了八十回后,“三春去后诸芳尽”,她本人因为老早就有这个想法,所以很自然地就选择了出家。附带说一下,高鹗写惜春出家,很简单地把她安排在栊翠庵里面,去代替这个妙玉,这当然是不对的。因为根据曹雪芹的设计,最后贾府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而且关于惜春的判词里面说得也很清楚,说的是在一个古庙里面,一个女子在那儿独坐、念经,她当然不会是在栊翠庵里面。前面我已经指出过,栊翠庵不是古庙,从建造到贾府被抄一共还不到五年。“泉知不问源”,这说的是谁呢?说的当然是巧姐。巧姐后来的命运比较好,她被刘姥姥搭救,不是偶然的,是她生命的泉水流向了那里。根源是什么?就是她母亲善待过刘姥姥,“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当然,所谓她的命运比较好,也只是相对而言。

  然后妙玉就开始写到自己和李纨了,当然写得很含蓄,叫做“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就是说在整个贾府都败落之后,出现了两个现象,一个就是栊翠庵——庵、寺有时候在中国俗称里面是可以混用的——还一度存在;而且更有趣的是它提示我们,稻香村还单独存在。这是为什么?我下面还会向大家讲到这件事,这是很有意思的。

  然后她就做结束,她说,“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这两句话比较直白,我想不用我再跟大家分析了,这是一个做总结的句子。

  最后一句是整个诗的一个大结束,叫做“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就结束了这篇诗。

  这就是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的三十五韵,你想妙玉重要不重要啊?这三十五韵你算一算,她一个人做了十三韵,而林、史二位合起来才做了多少韵?做了二十二韵,每个人只做了十一韵。所以曹雪芹他早就预设了妙玉这个人“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她很了不起,黛玉湘云读了她的续诗赞赏不已,说道,“可见我们天天是舍近而求远,现有这样诗仙在此,却天天去纸上谈兵!”这当然也是作者想传递给读者的信息,就是妙玉是个诗仙。

  再往下读,你就会发现,曹雪芹他有一个对比性的描写。大家记得在第四十一回,他写贾母她们品完了茶,走出栊翠庵,妙玉这时是什么表现啊?妙玉是“送出山门,回身便将门闭了”。但是这一次,她们熬了夜,二位离开的时候天都快亮了,她“送至门外,看她们去远,方掩门进来”。这对妙玉来说是很难得的。一个那么孤傲的人,这样的行为是很罕见的。作者为什么这样下笔?我觉得,他是告诉我们,妙玉是一个收束性的人物,是一个要把事情翻转过来的人。她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有点警幻仙姑的那个味道了,她预示到这些人物的命运,她觉得这两个人走了就不知道哪天能够再见了,细读能读出这种味道。这些文笔都是值得我们推敲、品味的。

  想必有红迷朋友要问了:既然妙玉是一个收束性的人物,翻转性的人物,那么她在八十回之后到底有哪些作为呢?从前面的几讲可以看出,我把在前八十回中能够查到的线索都查了,该用的也都用到了,包括所有的脂砚斋批语,也没能提供这方面的明了答案。难道对妙玉结局的探索,就只好到这里终结了吗?

  妙玉究竟后来在八十回以后有什么重要情节,值得作者在前面这么样地铺垫,值得他最后考虑来考虑去,把薛宝琴这么一个重要人物都排除在金陵十二钗正册之外?尽管现在我们所掌握的线索确实非常少,可是,也还可以再做一些努力。

  大家知道,在《红楼梦》版本学的研究领域里面,曾经出现了一件聚讼纷纭的趣事。就是在上个世纪的六十年代,在南方的扬州,有一个人,姓氏比较怪,姓靖,叫靖应。这个靖先生当时家境已经没落了,大概是一九六四年前后——大家也知道那个时代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他家境没落,自己的生活也很一般,甚至可以说比较困难。但是他们家祖传留下了很多古书、线装书,最后因为住房狭窄,他就把这些书都堆在顶楼上头。大家知道南方那个房屋结构,有时候一层上面的屋顶是木板,有一个梯子可以到上面去,上面的空间一般不用来住人,是用来堆放东西的,南方有的地方把它叫做堆房。这些古旧书籍陆陆续续也失散了不少,但是他们家原来是一个书香门第,留下的也还很多,就堆在上面。有一天,他有一个朋友说想借书看,他说你自己上去挑吧。这个人上去一看就有一部《石头记》,是手抄本,八十回本《石头记》,就拿回家看了。这个人对《红楼梦》感兴趣,对红学研究也有一定兴趣,他就发现这个本子上的脂评——不说正文,只说它的脂砚斋批语——和当时红学界所公布的一些批语不太一样。同一句批语,它上面或者多一些字,或者少一些字,还有一些批语是红学界所公布的其他版本里面都没有的,就是独家的批语。于是这个人就拿一个笔记本给抄下来了,抄下来以后,当时他也不知道红学家都住哪儿,但是知道很多都在北京,也知道他们所属的大概机构,比如说文学研究所啊,某某大学啊,于是他就把自己抄录的靖藏《石头记》的这些脂砚斋批语寄给了这些人,引起了这些红学界专家的重视。当然这个过程在那个时代、那个时期是比较迟慢的,这一点大家都能够理解,年纪大一点的人都能理解,这种事情在那个时候做起来周转速度快不了。最后红学界专家对这件事就很重视,觉得研究《红楼梦》就是要搜集各种《红楼梦》的古本,如今新发现一个手抄本,它上面还有异文——“异”就是不同的、“相异”的那个“异”——特别是批语上有新的脂砚斋批语出现,他们认为这是天大的事。于是,他们就开始跟那个人联系,说能不能够把你们这个《石头记》送到北京来,由我们专家来看一下。这个朋友得到这个信以后很高兴,就去找这个靖先生,靖先生也很高兴。在这之前,借书的人看完以后,就把这个书又还给靖先生了,靖先生就让他自己把书放到那个堆房上头去,他就把它放上去了。等到北京要调这部书的时候,他们上楼翻,却怎么都没有,怎么都找不到了。他们家人最后说了,说前些天有人来收废品,他的夫人——他夫人没参与这个事,不知道——就把楼上的很大一堆书,说老堆在那儿特讨厌,就把一批这样的废旧图书论斤约了,所以就怎么也找不到了。这就是红学版本史上有名的一个靖本谜案。在那个时代,那个情况下,那家的人就是把它当废纸卖了也算不得什么,是不是?但是后来就引起红学界的争议,说究竟有没有这个东西,有没有这本书,对不对?会不会是寄信的人他编造出来的一个事情?但是靖先生和那个人也很着急,楼上所有的书他们说都不能再动,一本本地保存,一本本地检查,最后却发现楼上剩下的这些书都不是什么独特的书,都是别人那儿也有的不稀奇的东西。不过他们在有一本书里面就发现了一张纸,这张纸是从靖本《石头记》上脱落下来的,这张纸现在还存在,因此就证明这部书是存在过的。他们不可能最后再去假造这么一张纸吧,这张纸上还写了一些字,而且还有一条独特的批语,我在这儿就不细说了。

  我为什么说这个靖本《石头记》呢?因为靖本《石头记》在那位靖先生的朋友所抄录下来的独家批语中,有一条批语涉及到妙玉在八十回后的故事。这是我们在其他版本中都没见过的,惟独在最后当废品卖掉的那部珍贵的手抄本里面才有的。

  这个批语,抄录者记录下的文字,错乱不堪,后来经过红学专家仔细校正,才可以读通。批语是这样的,是在第四十一回,说“它日瓜州渡口,各示劝惩”。“它日”就是以后了,这是在介绍八十回后,脂砚斋她所看到的,曹雪芹已经写出来的,关于妙玉的情节。“瓜州”我们都知道,是长江边上的一个渡口,古代就是一个很有名的渡口,“两三星火是瓜州”,古人有这样的诗句,意思是晚上离它还远,就能看到它岸上的灯光。“各示劝惩”,究竟劝惩什么?怎么样地“各示劝惩”?这比较难懂,但模模糊糊可以知道,这段发生在瓜州的情节里,有“劝告”和“惩罚”的内容。后面又有一句,“红颜固不能不屈从枯骨,岂不哀哉?”“红颜”,这应该是指妙玉,“固不能不屈从枯骨”,“固”是固然的“固”,“红颜固不能不屈从”什么呢?“枯骨”,一把老骨头。“岂不哀哉?”这个就好懂了,整个儿是个悲剧。这条独特的批语,就暗示了妙玉在八十回以后的命运,以及她对别人命运所起的作用。

  当然这个依据应该说不是一个很坚实的依据:第一,这部靖先生所藏的靖本《石头记》现在找不到,迷失了。收废品的人是不是就一定把它毁掉了?也难说,也可能碰见一个热爱《红楼梦》的人,留下来读了,秘藏起来了。究竟这部书在现在的中国,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很难说,无从查证。第二,是不是真有这样一条批语?他们所找到的,留下的那页纸上的批语,可不是这个批语,就连那页纸和那条现在看得见的批语的真伪,现在红学界也看法不一。所以,我只能说我个人相信关于妙玉的这条批语是真实的,如果说是故意作假,单就这条批语而言,我想不出假造它的作案动机。而根据这条批语,我觉得就可以推测出来在八十回后关于妙玉的情节。

  前面曹雪芹是有铺垫的,当仆人向王夫人讲述妙玉的来历的时候,曾经说过,说她的师父圆寂的时候跟她怎么说啊?说她“不宜还乡”。记不记得啊?是吧?如果她留在京城的话,她没事儿;她如果还乡的话,对她不利。曹雪芹写林黛玉,也说她三岁时来了个癞头和尚,因为她有病总不见好,那和尚要化她出家,这就跟妙玉幼时的情况很相近。当然她没有出家,但是和尚就说了,她如果想要病好,一生不能听见哭声,而且除了父母之外,外姓亲友一概不能见。结果呢,她还是违背了和尚的警告,见了外姓亲友,寄人篱下,天天以泪洗面,那么,这就不能不是一个悲剧的结局。你可能会觉得,曹雪芹这样写,是在宣扬宿命论,但这也是他的一种艺术手法,就是一个人被警告不能怎么样,生活的逻辑、性格的逻辑却偏偏造成了她逆警告而动,林黛玉是这样,妙玉也是这样。他前面写下师父警告妙玉“不宜还乡”,显然不是废文赘语,又是草蛇灰线,伏延千里。

  八十回后,他就有意识地写到,由于某种原因,妙玉选择了往南走,往她家乡那个方向走,也就是所谓“风尘仆仆”。她一路风尘往南走,就到了哪儿?到了瓜州渡口。怎么叫“各示劝惩”?这个分析起来比较艰难。但是结合下一句,我们可以设想一下,什么又叫“红颜固不能不屈从枯骨”?“枯骨”显然是对恶势力,而且是上了年龄的恶势力的一种形容。我在上一讲里面分析这个妙玉,关于她那支《世难容》里面所讲到的,她也有过美好的青春。甚至我还预测,她有过大胆的、独立自择的爱情,我甚至还联想到,既然卫若兰跟史湘云在八十回后有戏,陈也俊这个名字的出现就不是偶然的,很可能就和妙玉有关系。但是妙玉这种不为世俗所容的、不合时宜的对爱情婚姻自由的追求,不但遭到了一般性的反对,你请注意,邢岫烟跟贾宝玉说,她不仅是不合时宜,还权势不容。那“权势”很可能就是“枯骨”,可能有类似贾赦那样的老色鬼看上了她,强迫她嫁过去,她则选择了坚决抗争。就是鸳鸯那样的平时很随和的女性,尚且可以在关键时刻抗婚,何况她那样的身份,那样的性格了,对不对?因此,她才离开了江南,到了北京,而且躲在寺庙里面,最后更躲进了大观园的一个尼姑庵里面,离政治中心、离社会的繁华地区就很远了。

  妙玉在八十回后,为什么没有听从她师父的劝告?师父说她“不宜还乡”,在佛教界,一个师父圆寂的时候跟你说的话,那是绝对要遵守的;而且书里交代了,她那个师傅会演先天神数,是会算命的。但是妙玉义无反顾,坚决南下。据我推测,她就是去解救贾宝玉的,并且在那样一个复杂的情况下,她还解救了史湘云。而解救这两人的条件就是必须要屈从“枯骨”,“枯骨”就很残酷地提出来,如果你牺牲自己,我就可以放这两个人一马。这“枯骨”想必是一个权贵,比如忠顺王那样的人,最终她“红颜不能不屈从枯骨”。虽然她有如美玉陷入泥淖,但她是一个很高尚的人,她最后牺牲自己,所谓“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并不是她在那儿假出家、假惺惺、假正经,不是那样的。这是说她最后自愿牺牲,陷落在污泥里面。那么她是一块碎掉的玉吗?她是一块有污点的玉吗?曹雪芹在第五回的判词和《世难容》曲里写得很清楚,她是“美玉无瑕”,她是一块美玉陷在了污泥里面,她没有“玉碎”也就是并没有成为“碎玉”;她以屈从“枯骨”的代价,使贾宝玉和史湘云历经艰难困苦以后重新遇合,得以最后共渡残生。你说这样一个女性,多高尚啊!这样一个女性在贾宝玉一生当中占据一个重要地位,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吗?这样一个女性,你如果看了八十回后的内容,如果真有这样的文字,你就会觉得,她被列为金陵十二钗正册的一个成员当然够格,甚至她排在第六,也是顺理成章的。

  当然以上这些,都是我个人的一些推测,仅供大家思索时参考。我通过秦可卿入手来研究《红楼梦》,又因为我前面很多讲都是讲秦可卿,所以有的人就误会了,以为我就是研究秦可卿那么一个人物,其实不是的。《红楼梦》是一个艺术宝库,一个思想宝库,一个文化宝库,一座巍峨的宫殿,我从哪个窗口往里望更好呢?我迈过哪一道门槛走进去更好呢?我个人先选择了秦可卿做原型研究。到这一讲时,大家已经很清楚了,我不仅是研究秦可卿,我的原型研究延伸到了贾元春,现在又延伸到了妙玉。当然我的研究还要延伸到更多的领域,比如说金陵十二钗的其他各钗,我都有研究心得。不过,由于贾宝玉是大家公认的《红楼梦》第一号人物,大主角,我既然说自己的研究覆盖到《红楼梦》的各个方面,那么,我在对贾宝玉的探究方面究竟有什么心得,现在该向红迷朋友们汇报了。

  《红楼梦》一开头就写到女娲补天炼石,弃下一块没用,有读者说,那块石头下凡,就是贾宝玉吧?可是曹雪芹又写了关于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的神话故事,神瑛侍者下凡也是贾宝玉呀,那么究竟女娲补天剩余石、神瑛侍者,还有第八回薛宝钗托于掌上细看的通灵宝玉,以及贾宝玉本人,他们之间是怎么个对应关系啊?我的下一讲,就先来探究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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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楼主你真是太给力了,这样的帖子都能找得到,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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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讲 玉石之谜

  贾宝玉无疑是《红楼梦》的第一号角色,探讨《红楼梦》不能不涉及到他。我的秦学,并不是只研究秦可卿,我只是从秦可卿入手,先弄清楚曹雪芹写作这部书的时代背景,他的家族和他的个人命运,他的创作心理,他提笔时所面临的巨大的外部压力和内心痛苦。我已经在上面几讲告诉大家,我认为曹雪芹他心里是有政治的,不可能没有,他是有政治倾向的,具体来说,他和他的家族都对康熙皇帝充满感情,但对雍正就不一样了。他们家本来以为接替康熙当皇帝的应该是康熙两次立起来的太子胤,他们家跟这位差一点就成为清朝历史上的第五位皇帝的太子关系密切得不得了,但是后来的事态,却是雍正当了皇帝。雍正对他家很不好,给治了罪,他对雍正皇帝心怀不满,是很自然的事。后来雍正暴亡,乾隆继位,乾隆努力平复雍正时期留下的政治伤痕,曹家从这种怀柔政策里获益,所以曹雪芹他对乾隆应该又是比较能接受的。他不想干涉时世,也就是说他并不想在乾隆朝充当一个持不同政见者,写一部表达反乾隆统治的书。他不想搞政治,但政治这东西,它却轻易饶不过曹家。废太子的残余势力,特别是胤(雍正时这个名字已经改成了允)的嫡长子弘皙,自以为是康熙的嫡长孙,想谋夺皇位,为此当然也要广搜可以利用的社会资源,曹家不消说是首选之一。于是曹雪芹的父辈又卷进了弘皙逆案,由此他家遭到毁灭性打击。乾隆处理完弘皙逆案后,销毁了相关档案,以致曹雪芹他家到了他那一代,简直就没留下什么官方的正式文字记载了。但我们根据同时代的一些非官方资料,可以知道曹雪芹确实是曹寅的孙子,而且他撰写了《红楼梦》这部巨著。

  《红楼梦》里有政治,有政治倾向,甚至有“赖藩郡余祯”那样的政治黑话,还通过书中林黛玉这个角色,骂皇帝是“臭男人”,这些我前面已经讲过了。但是我也一再地告诉大家,曹雪芹写这部书,他最终的目的是要超越政治,达到更高的精神境界。上面几讲我分析妙玉,就指出妙玉形象的塑造,已经体现出作者的思想超越了一般的政治情绪,他告诉我们,有比关注权力属于谁更重要的人生关怀,那就是不管在怎样的政治社会情势下,都要保持个体生命的尊严,要自主决定自己的感情、生活方式与生命归宿。

  但是更能体现曹雪芹对政治的超越,体现他那超前的,甚至可以说具有永恒性的,在全人类中都普遍适用的人文情怀的艺术形象,那还是贾宝玉。

  贾宝玉这个艺术形象,曹雪芹真是呕心沥血地来塑造他。他给他设计了一种来自天界的身份。

  不过,有位红迷朋友跟我讨论,他说他读《红楼梦》,读得有点糊涂。《红楼梦》第一回开头,就写到女娲炼出了三万五千六百零一块石头,三万五千六百块都用去补天了,单留下一块没用,这块石头便被弃掷在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它因为自己无材补天,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后来来了一僧一道,在他面前谈起人间的情况,它就乞求他们把它携入红尘,去经历一番人间的悲欢离合、生死歌哭。于是那仙僧就大施魔法,让它可大可小,最后变成扇坠般大小,还给镌上了字,就把它带到人间,让它下凡到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了。那么,这块下凡的石头,是不是就是书里的贾宝玉呢?

  我告诉那位红迷朋友,石头不是贾宝玉。他不服气,他说,第五回《终身误》曲,头一句就以贾宝玉的口气说:“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木石前盟”不就指的是贾宝玉跟林黛玉的自由恋爱并发愿要结为夫妇的誓言吗?第三十六回,贾宝玉午睡,薛宝钗就坐在他的卧榻边绣鸳鸯,他忽然梦中喊骂:“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贾宝玉自比为“石”,那不就说明,他是那块女娲补天剩余石,下凡到了人间吗?

  我提醒那位红迷朋友,贾宝玉在天界是谁,书里可是有明确交代的。也是在第一回,你往下看,就写到甄士隐这个人,他做梦,梦见一僧一道,说要去找警幻仙姑,把一些有待下凡的“风流冤家”交给她做具体的安排,并且说要把一件“蠢物”夹带其中,让它一起下凡经历经历,记得吧?后来甄士隐上前搭话,还请求把那“蠢物”拿给他看看,人家也就让他看了,但并没有暗示那“蠢物”就是以后的贾宝玉。反倒是在看“蠢物”之前,甄士隐听见仙僧讲到一个天界故事,就是在西方灵河岸三生石畔,注意啊,那可是一处跟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完全不同的空间,在那里,有一座赤瑕宫,里面住着个神瑛侍者,他现在也要下凡去。因为他每天用雨露浇灌一株绛珠仙草,那仙草修成女身,也要下凡,所以说到了人间,那女子就要把一生的眼泪,用来报答这位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而这才是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天界身份啊。

  红迷朋友就扳上手指头了,说这下子有了多少个概念,出现了多少个问题啊:

  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的那块女娲补天剩余石,从仙界到人间,究竟化为了什么啊?

  贾宝玉既然是天界赤瑕宫的神瑛侍者下凡,赤瑕、神瑛都指的是玉,他在凡间的名字本身也说明他如宝似玉,他怎么又自称是石,笃信“木石前盟”“木石姻缘”呢?

  甄士隐在梦里和第八回薛宝钗在梨香院所看到的那块通灵宝玉,应该是女娲补天剩余石变化成的吧?那么,作为“侍者”的贾宝玉,他所侍奉的“神瑛”又是什么名堂呢?

  这位红迷朋友注意到,通行本的《红楼梦》可能为了省事,修改简化了古本《石头记》的有关文字,把女娲补天剩余石跟通灵宝玉跟神瑛侍者全画了等号,意思是它们三位一体,到头来都是贾宝玉。这样一来,一些古本里头用女娲补天剩余石口气写下的叙述文字,当然也就被通通删掉了。比如古本里写元妃省亲,有段文字就是用石头的口气写的,说只见园中说不尽的太平气象,富贵风流,此时回想当初在大荒山青埂峰下,那等凄凉寂寞,若不亏癫僧、跛道二人携来到此,又安能得见这般世面……还说本欲作《灯月赋》《省亲颂》,以志今日之事,但又恐入了别书的俗套什么的。这位红迷朋友说,他读到古本里这样一些文字,一度认为曹雪芹是把贾元春的来历,设计成女娲补天剩下的那块石头,因为想写《灯月赋》《省亲颂》的,应该是贾元春啊。

  我觉得,这些概念之间的关系,仔细阅读古本《石头记》,是完全可以捋清楚的。

  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的那块女娲补天剩余石,缩成扇坠般大小,镌上了字,本是没有修成人身的一件东西,所以仙僧称它为“蠢物”。它单独是无法下凡到人间的,只能是在警幻仙姑将一干风流冤家布散人间,安排投胎入世的时候,顺便夹带于中,因此它其实就是贾宝玉落生时,嘴里所衔的那块通灵宝玉。第八回薛宝钗托在掌上细看,它大如雀卵,虽然用了一个“大”字,其实是说它很小,因为雀儿下的蛋,体积是很小的,一个胖大的婴儿落生时衔在嘴里——不是完全包含在闭合的口腔里——是完全说得通的。所以说,贾宝玉是贾宝玉,通灵宝玉是通灵宝玉,只不过他们同时来到人间,而且贾宝玉后来天天佩戴着它,共生存,他们之间有一种神秘的关系,贾宝玉一旦丢失了它,生理上精神上就会出现严重危机,曹雪芹是这样来设计的。

  按曹雪芹的构思,青埂峰的石头被夹带着下凡,后来被贾宝玉时时佩戴在脖子上,成为了一个见证者;它有灵性,在王熙凤和贾宝玉双双被赵姨娘暗算——通过马道婆把他们魇了——几乎死去的情况下,由于仙僧到来,把它拿在手中持诵,结果像它上面镌刻的文字所宣称的那样,除邪祟,疗冤疾,叔嫂二人康复如初。由于它有灵性,不是一般的佩带物、吉祥物,因此,贾宝玉到了何处它固然也就见闻到了何处,但是,贾宝玉没把它带到的地方,它也能全知全晓。作为人间悲欢离合的见证者,它最后回到了青埂峰,空空道人发现了它,那时候它已经恢复了巨石的形态,并且上面写满了字,什么字?就是《石头记》,就应该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些文字,它们正是空空道人抄录下来,传布到人间的。

  因为书里空空道人称呼那块女娲补天剩余石“石兄”,二者讨论了石头上的文字,因此有的论者认为,《石头记》,也就是《红楼梦》,它的作者也就应该是“石兄”,这个“石兄”在生活里真实地存在着。那么曹雪芹是什么人呢?他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虽然做了这么多工作,但他只是一个编辑,他整理编辑了“石兄”的原始文稿;也有的人只承认《红楼梦》里的诗词歌赋是曹雪芹的手笔,是他填入别人的文稿里的;更有人说曹雪芹是“抄写勤”的谐音,此人的工作主要是抄写人家已经写出的文稿。有的人因为以前没接触过红学,看到我这样介绍一些人的观点,可能会大吃一惊,并且仅仅因为立论新奇,就很乐于认同,甚至去跟亲朋好友频频道及。其实,《石头记》也就是《红楼梦》的作者究竟是谁,红学界从过去到现在,是一直存在歧见的,除了认为原作者是“石兄”的,还有认为是曹,或者认为是曹顺,或者认为是曹寅另外的侄子的,更有人仅仅因为第一回正文和批语里先后连续出现过“吴玉峰”“孔梅溪”“棠村”的名字,就认为其作者是吴梅村(因为三个名字里各有这个人姓名里的一个字)……我觉得,关于《红楼梦》的作者究竟是谁,以上这些观点,以及另外提出的见解,都是应该允许存在的,都可以作为读者的一种参考。但是,经过红学界多年的研究讨论,《红楼梦》是曹雪芹的独创作品,这个论断是被绝大多数人肯定、认同的。我个人也坚信《红楼梦》的作者是曹雪芹,提出作者是其他人的论者,完全是猜测与推想。比如关于作者是吴梅村的猜测,吴梅村(1609—1671)是明末清初的一位文人,死在康熙十一年,他所生活的时间段和他个人的经历以及他印行的诗文,跟《红楼梦》并不对榫,因此《红楼梦》不可能是他写的。

  曹雪芹拥有《红楼梦》的独家著作权,有不少文献都可以证明。比如富察明义写了十二首《题红楼梦》组诗,他在前面小序里就直截了当地说: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胜。“撰”就是著述的意思,没有编辑整理的意思在里头,某某人撰就是指某某人著。富察明义生于乾隆初年,曹雪芹大约在他二十七八岁的时候才去世,他们是同时代人。尽管曹雪芹在世时他们不认识,但富察明义得到的信息应该是准确的。曹雪芹去世五六年后,另一位贵族,永忠——他是谁的孙子,或者说他爷爷是谁呢?就是前面我多次提到的康熙的第十四阿哥胤祯(“赖藩郡余祯”的那个“祯”就是他名字里的一个字,雍正当皇帝以后把他名字的两个字全改了,胤字改为允,祯字改成很怪的一个字,示字边加一个是,再把是字最后一捺拖长,放进一个页字,读作“提”)。这当然是血统很高贵的一个皇家后代——他从一个叫墨香的人那里,得到了一部《红楼梦》,读完后非常激动,一口气写了三首诗,第一首是这么写的:“传神文字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泪流。可恨同时不相识,几回掩卷哭曹侯!”第二首里又赞:“三村柔毫能写尽,欲呼才鬼一中之。”他是曹雪芹的同代人,他知道《红楼梦》是曹雪芹写的,如果他认为曹雪芹只是一个编辑者、抄写者,他会这么写诗,称曹雪芹为“曹侯”,赞扬他的文笔吗?好,不多罗列材料了,其他各种关于《红楼梦》是这个那个写的主张,都拿不出一条如此过硬的佐证来。

  其实关于出现在楔子(这部分文字在甲戌本《红楼梦》里才有)里的“石兄”,他不可能是《石头记》的作者,而且曹雪芹也不可能只是披阅增删的编辑者,脂砚斋在批语里有非常明确的申述:“若云雪芹披阅增删,然(则)开卷至此一篇楔子又系谁撰?足见作者之笔,狡狯已甚。后文如此妙处不少,这正是作者用画家烟云模糊处,观者万不可被作者瞒(蔽)了去,方是巨眼。”(括弧里的字是原抄形误,经红学专家校正的,为避免琐碎,以后不再加这样的说明。)

  我说《红楼梦》具有自叙性、自传性,但是它的文本并不是用一个人讲述自己的经历那样的口气来写的。我们现在写白话文,讲究叙述人称,一般用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用第二人称的比较少,也有两种或三种人称混用的。曹雪芹写《红楼梦》的时候,还没有关于叙述人称的这些个文学理论,但他的叙述文本却非常高妙。我认为,他设定一个天界的石头,说它到人间经历一番以后,又回到天界,回去后石头上出现了洋洋大文,这样一来,既避免了一般以“我”的口气讲述的主观局限性,又避免了一般以“他”的口气讲述的客观局限性,使得整个文本呈现出梦境般的诗意。

  那么,既然贾宝玉并非石头下凡,他怎么又自称跟林黛玉的缘分是“木石前盟”呢?贾宝玉在天界——跟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不同的一处空间,西方灵河岸三生石畔——住在赤瑕宫里。赤瑕,我在讲妙玉的时候其实已经顺便讲到了,你还记得吗?就是有红色疵斑的玉石。脂砚斋批注指出,这是病玉。贾宝玉在天上就不是什么无瑕美玉,曹雪芹这样设计,是有深刻意蕴的,跟后来贾雨村说贾宝玉也属于正邪二气搏击掀发后形成的那种秉性是相通的。贾宝玉在天界是神瑛侍者——瑛,你去查词典吧,什么意思呢?不是无瑕美玉的意思,瑛是“似玉的美石”,本质是石头,只不过像玉罢了。所以,虽然家长们认为贾宝玉他如宝似玉,他自己却知道自己更接近石头,就算是玉也是块病玉,所以他把自己跟绛珠仙草的姻缘,说成“木石姻缘”,这是非常合理的。当然,女娲补天剩余石是夹带在贾宝玉嘴里一起来到人间的,这说明早在天界,他就注定要侍奉“神瑛”,也就是这块特别的石头。神瑛侍者的名称应该也可以做这样的理解。

  周汝昌先生最近写出一系列文章,提出他的独特见解,认为“木石前盟”“木石姻缘”里面的“木”都是指史湘云,连“金玉姻缘”里的“金”也是指史湘云,因为史湘云佩戴着金麒麟。他认为贾宝玉对林黛玉是怜多于爱,林黛玉向贾宝玉还泪,是认错了人,其实神瑛侍者是甄宝玉,贾宝玉才是青埂峰下的那块大石头……周先生是我秦学研究始终如一的最强有力的支持者,我是他的私淑弟子,我对他的钦佩感激难用语言表达。而且不少听我讲座看我红学论著的人指出,我的总体思路,许多观点,是追随周先生之后的。当然,有的是不谋而合,有的是我先提出来得到他肯定的,比如对太虚幻境四仙姑的诠释,月喻太子,认为贾珍是贾氏家族最具阳刚气的男子,为他说“好话”,等等。因为与周先生观点重合处甚多,以致有的听众读者怀疑我是否剽窃了周先生的学术成果。在这里我顺便说明一下,凡我讲述行文中与周先生观点重合处,其使用宣扬,都是得到周先生允许的。说实在的,我的这个讲座,从自我动机上说,就有替周先生弘扬他的观点,使之更加普及流布的意思,只是我不便一再点明,这样的观点是周汝昌前辈最早提出,并曾予以强有力论证的罢了。但是,毕竟我的研究心得,也有与周先生不同甚至抵牾之处——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那么说到这里,我就要跟大家说明,我是不同意周老关于石头、神瑛侍者、木石前盟、金玉姻缘(他认为薛宝钗的金锁是“假金”,史湘云的金麒麟才是“真金”)、贾宝玉对林黛玉并不存在爱情、林黛玉错把贾宝玉当甄宝玉爱了,以及史湘云才是《红楼梦》第一女主角等观点的。我的观点,上面已经讲了不少,下面我接着来阐述。

  我进行的是原型研究,前面已经指出过,我认为贾宝玉的原型就是曹雪芹本人,所以我认为《红楼梦》具有自叙性、自传性、家族史的特点。但说书里艺术形象有原型,并不是说二者就划了等号,也不是说作为艺术形象的原型一定是一对一的,有的就是两个人合并成的。比如我前面就给你很详尽地分析过,北静王的原型就是生活里的祖孙两辈,是两个人,曹雪芹经过综合想像,把他们合并为了一个青年郡王的飘逸形象。

  曹雪芹究竟生于哪一年?红学界有很多种说法,我个人是膺服周汝昌先生的考证。他指出,《红楼梦》文本里写贾宝玉生日,没有明点是几月几日,但曹雪芹第二十七回写四月二十六日交芒种节,大观园女儿们饯花神,探春还特别跟宝玉讲到为他做鞋的事,那其实就是为哥哥准备的生日礼物;紧接着又写冯紫英请宝玉赴宴,跟去的小厮里忽然出现双瑞双寿,这两个名字之前没有之后也再没出现;又写清虚观张道士在四月二十六日为“遮天大王”的圣诞做法事,宝玉本是应该去的;他还在宝玉住进大观园后,点出外面人们都知道荣国府里这位十二三岁的公子诗写得好书法也不错;又写在宝玉和凤姐被魇得生命垂危时,仙僧忽然出现,拿着通灵宝玉持诵,对那通灵宝玉说: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通灵宝玉并不是贾宝玉,但那“蠢物”却是夹带在贾宝玉嘴里,跟他一起来到人间的,他们在人间的岁数当然相同,可见书里所写的那一年,主人公贾宝玉十三岁。查万年历,雍正二年,即公元一七二四年,这一年闰四月,二十六日恰是芒种,从那一年算到书里所写的乾隆元年——我在前面已经详细论证了上面那些情节的真实历史背景是乾隆元年,这里不再重复——恰是十三年,生活真实与艺术描写是对榫的。曹雪芹确是以他本人为基础,作为原型的核心,来塑造贾宝玉这个艺术形象的。

  有人可能要问了,那曹雪芹为什么不在书里明说贾宝玉的生日呢?他写别的很多人物的生日,都很明确地写出日期,比如贾元春是正月初一,薛宝钗是正月二十一,林黛玉是二月十二,探春是三月初三,巧姐是七月七,贾母是八月初三,王熙凤是九月初二,等等。既然笔下都写出四月二十六了,怎么就不肯明说那天就是宝玉的生日呢?我认为,第一,他以自己为原型来塑造贾宝玉的形象,但他的生日是在一个闰月里,闰月不是每年都有的,如实交代很麻烦,另去虚构一个日子又不愿意,而这样含蓄地写,也很有味道。第二,这是最主要的原因,他实际把贾宝玉从外貌到精神都理想化了,已经很难说是他自己的自画像;他固然是原型,但贾宝玉这个艺术形象里,也吸收了真实生活中一些他所熟悉的人物的因素,他笔下的贾宝玉,最后已经成为一个谁也无法取代的独立的生命,这也正是他艺术上的绝大成功。

  裕瑞,这个人我一开讲就提到过,他大约出生在曹雪芹去世八年以后,不是一个时代上离曹雪芹很远的人。他的长辈,跟曹雪芹同时代,有的是认识曹雪芹,与之有过交往的。他在《枣窗闲笔》里有这样的记载:“闻前辈姻戚有与之交好者。其人身胖头广而色黑。善谈吐,风雅游戏,触景生春。闻其奇谈,娓娓然令人终日不倦,是以其书绝妙尽致。又闻其尝作戏语云:若有人欲快睹我书不难,惟日以南酒烧鸭享我,我即为之作书云。”这记载应该是可靠的。

  有的红迷朋友见我引出这么一条资料,对其中所说的关于曹雪芹的性格、才能、生活与创作状况的说法,可能会全盘接受,但是对其中有关曹雪芹外貌的描述——虽然裕瑞是根据亲身与曹雪芹交往过的前辈姻戚对曹雪芹外貌的形容所写的——就可能难以接受。大家可能会问,怎么会是这样的呀?生活原型居然是这么一种模样,跟书里贾宝玉的面貌,简直是完全相反啊!

  我却觉得,事实可能恰恰就是这样的。曹雪芹著书时,本人就是“身胖头广而色黑”,他撰《石头记》,对与之交往的一些朋友也是不保密的。他的好友敦诚寄怀他的诗里有“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的句子,他去世后另一好友张宜泉伤悼他的诗里也有“北风图冷魂难返,白雪歌残梦正长”的说法,可见他们都知道曹雪芹是在村居写书,而写的就是《红楼梦》;八十回后虽然也写了,但还来不及修理毛刺,统理全稿,后面的就迷失了,可惜不完整,本应是一个长梦,却残了。

  从生活的真实到艺术的创造,作者有非常宏阔的想像空间。曹雪芹少年时代可能不胖,头也不显得过大,皮肤也不是黝黑的,但也未必有书里贾宝玉的那种容貌风度。第三回里通过写林黛玉初见贾宝玉,形容他是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第二十三回写贾政一举目,看见宝玉神彩飘逸,秀色夺人,再看贾环呢,人物委琐,举止荒疏;特别有意思的是,曹雪芹他还让赵姨娘说出这样的话,她说贾宝玉长得得人意儿,贾母、王夫人等偏疼他些也还罢了——连赵姨娘也承认他形象好;到了第七十八回,那时候已经抄检过大观园,晴雯已经夭亡了,宝玉身心都遭受了重大打击,但是曹雪芹还写了那么一笔,你有印象吗?秋纹拉了麝月一把,指着宝玉赞美,说那血红点般大红裤子,配着松花色袄儿,石青靴子,越显出这靛青的头、雪白的脸来了。曹雪芹就是这样来描写贾宝玉的外貌风度的,这应该是一种对原型生命的二度创造,结果塑造出了一个独特的艺术形象,比生活本身的那个存在更真实,更鲜明,更富诗意,具有了不朽的生命力。

  正像我上面一再强调的,曹雪芹写《红楼梦》,目的并不是要写一部政治书。他有政治倾向,他把大的政治格局作为全书的背景,但他写作的终极目的,是要超越政治,写出更高层次的东西,表达出比政见更具永恒性的思想。他塑造贾宝玉这么一个形象,就是奔这个更高的层次去的。

  书里面的贾宝玉,跟书里那些“双悬日月照乾坤”的政治,也就是最高权力之争,是有纠葛的。他跟冯紫英这些政治性很强的人物过从甚密,甚至由于跟蒋玉菡交好,还被卷入了忠顺王和北静王之间的蒋玉菡争夺战,为此被父亲贾政打了个皮开肉绽,而且之后他也并没有悔改。他也经常表达一些政治性的观点——凡读书上进的人,他就给人家起个名字叫“禄蠹”;又毁僧谤道——在那个时代,皇权是和神权结合在一起的,僧道都是皇帝所笃信的,雍正在这方面尤其重视,他登基前,他那个雍王府就已经整个儿是座喇嘛庙的气象了,现在给我们留下了一处北京的名胜雍和宫;贾宝玉还有过对“文死谏,武死战”的讥讽性抨击;他对当时政治的理论基础孔孟之道大放厥词,说除“明明德”外无书;与对现实政治的厌恶相匹配,他在行为方式上则懒与士大夫诸男人接谈,又最厌峨冠礼服贺吊往还等事;甚至于仅仅因为薛宝钗劝了他两句读书上进的话,他就愤愤地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的女儿,也学的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些,大家都是熟悉的,过去红学界分析贾宝玉,必定要提到,而且会据之得出他具有反封建的进步思想的结论,说他是那个时代里的新人形象,有的还更具体地论证出,贾宝玉是当时新兴市民阶层的典型形象。

  从贾宝玉这个艺术形象里提炼出上述因素,加上他跟林黛玉如痴如醉地偷读《西厢记》,大胆相爱,愿结连理,向往婚姻自主,由此做出他具有反封建、争取个性解放的思想的正面评价,我是赞同的。但是,我觉得这样理解贾宝玉,还是比较皮毛的。其实,曹雪芹塑造这个人物,并不是着重去表现他对不好的政治的反对,以及他身上如何具有好的政治思想的苗头。我个人的理解,曹雪芹想通过贾宝玉表现的,是对政治功利的超越。

  曹雪芹写《红楼梦》,他的创作心理中是有政治因素的,写这样一部具有自叙性、自传性、家族史性质的小说,他无法绕开他的家族在康、雍、乾三朝里所经历的政治风暴,无法绕开政治风暴中他的家族的浮沉毁灭,他无法不写秦可卿、贾元春那样的与政治直接挂钩的人物,特别是秦可卿,这个角色的所谓神秘之处,就是政治的隐秘面、狰狞面被掩盖上一层美丽的纱绫。但是现在我要告诉你,曹雪芹在写这部书时,他有一个自我控制,这一点从古本《石头记》里可以找到蛛丝马迹。他原来曾经想把关于秦可卿的故事写得更多,“家住江南姓本秦”,大概想把秦可卿的家庭背景虚构到江南去。当然,究竟他原来设计的,是哪条江的南边——也不一定是长江的南边——现在无从测定。我上几讲讲妙玉,说在第十七、十八回里,有个仆人向王夫人汇报妙玉的情况,有的红迷朋友听了就来问我,你为什么不说那个仆人是谁呢?不就是荣国府大管家林之孝吗?——我是故意不说林之孝这个名字,因为讲妙玉的时候我不能伸出这个枝杈来。现在,终于到了必须枝杈出去的时候了。那么,我告诉你,在几个主要的古本《石头记》里,第十七、十八回向王夫人汇报情况的那个仆人,写的并不是林之孝,而是秦之孝!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几个古本的文字状态完全一样,显然不是抄写者抄错了,而是曹雪芹最初就是那么设计的,他设计荣国府的大管家跟秦可卿一个姓!一般来说,跟女主人汇报,应该是由女管家出面,应该是秦之孝家的,而不是秦之孝,除非这个姓秦的仆人身份十分特殊,而所要汇报的事情又实在机密,但几个古本也写得完全一样,就是秦之孝,而不是秦之孝家的。这部书在流传的过程里,由于后面写到荣国府管家时,都写的是林之孝夫妇,他们还有一个女儿林红玉,也就是小红,因此,后来的抄写印行者就把前面的秦之孝先改成了林之孝,又改成了林之孝家的,当然,这样就前后一致了,由女仆向女主人汇报,也顺理成章了。

  我的判断,就是曹雪芹最早写第十七、十八回(两回还没有分开)的时候,他根据生活原型构思人物和情节时,还想糅进更多的政治内容。

  那个时代,在真实的生活里,贵族家庭的仆人是其动产,跟房屋等不动产一样,可以被主人随意支配,比如赠予亲朋好友什么的。曹寅在世时,与两立两废的太子胤关系非常密切,双方礼尚往来,互赠仆人是完全可能的。到了小说里,曹雪芹把来自胤家的女儿设计为姓秦,也让她养父姓秦,很可能,他还设计了几个属于同一系统的角色,全设计成秦姓。那么,秦之孝,在真实的生活里,可能就是从胤家来的,到小说里,他就跟秦可卿同姓。我推敲,秦之孝夫妇这对仆人,也是有生活原型的,本来曹雪芹想通过这样的角色,熔铸进更多一些的政治性色彩,但他后来进行了自我控制,觉得不能让小说文本那么奔泻下去,他要超越政治,写更高层面的东西。于是,后来他就不去让秦之孝夫妇这样的角色承担那样的使命,他把秦之孝的名字改成了林之孝,这样这个角色就和“家住江南姓本秦”的那条政治线索彻底地脱了钩。

  尽管如此,小说里关于林之孝夫妇的文字,还是留下了一些曹雪芹早期构思的痕迹,他本来打算把他们写成秦姓一支,把他们和秦可卿勾连起来。也许在真实的生活中,这对来自胤家的仆人,在胤被彻底废掉后,在曹家采取了低调生存的姿态。这种情形被写入小说里以后,王熙凤说他们一个天聋,一个地哑,也是很低调,尽量不去显山露水。而且,林之孝家的应该已经是个中年妇女了,她却拜年轻的主子王熙凤为干妈,想必那人物的原型也是采取这样的办法,来尽量转移他人视线,隐去自己那“不洁”的来历。小说里林之孝两口子身为荣国府的大管家,却并不仗势把自己女儿小红安排为一、二等丫头,小红在故事开始时,只是怡红院里一个管浇花、喂雀、给茶炉子拢火的杂使丫头。第二十六回,写小丫头佳蕙去找小红,小红却说出了两句惊心动魄的话:“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我一度不大理解,这话怎么让小红来说呢?她哪来的超过贾府诸人的见识呢?竟大有秦可卿的口气!后来我琢磨出来,如果林之孝这个人物曹雪芹原来是写做秦之孝的,这个人物的原型就可能是跟秦可卿原型一样,来自同一大背景。那么,他的女儿在家里,听那其实并不天聋地哑的父母私语,听他们感叹原来的主子好景不常,特别是太子一废和二废之间也就是三五年的事儿,听得多了,自然也就比其他的丫头们能够看破。她不寄希望于在府里长期发展,攀个高枝也只为学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情也得见识见识;自己发现府外的廊下芸二爷还不错,就换帕定情,早为出府嫁人之计。顺这样的思路琢磨下去,曹雪芹尽管下笔十分狡狯,我觉得自己也没有被他瞒蔽了去。又想到第六十一回,大观园里丫头们为争夺内厨房的控制权,一时搬倒了柳家的,于是林之孝家的赶紧安排了秦显家的去取代柳家的——曹雪芹原来是想在书里设计出上、中、下几种秦姓的人物啊,由秦之孝提拔本来在园里南角子上夜的秦显家的,太自然不过,本是同根生嘛!但曹雪芹最后却放弃了将秦可卿带来的政治投影扩大化的计划,他把秦之孝改成了林之孝,尽管留下了我上面钩稽出的这些蛛丝马迹,但林之孝夫妇在小说里终于成为了跟政治无关的角色。他一定为自己的这个改动得意,因为写到“慧紫鹃情辞试忙玉”时,写林之孝家的来看望贾宝玉,宝玉一听立刻急了,认为是林黛玉家派人来接她了,叫把林家的人打出去,贾母也就命令打出去——把秦改为林,还可以派上这样的用场,当然还是改了好。

  曹雪芹在从生活原型到艺术形象的创造性劳动中,不断调整他的总体设计与局部设计,而且因为他虽然大体写完,却来不及统稿,剔掉毛刺,因此,我们现在看到的文本中,出现了一些明显的笔误和矛盾之处。比如第四十八回写林黛玉教香菱写诗,她跟香菱讲作诗的ABC,说,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说错了,这是不应该的,也是曹雪芹不该写错的。中国古诗词,对对子,应该是虚的对虚的,实的对实的,说成虚对实实对虚是一个低级错误。有趣的是所有古本,这个地方全这么错着,高鹗、程伟元也没改,一直到现在的通行本,也没人去改,就那么印。我想,这是因为没什么人会因为曹雪芹这么一个笔误,就去讥笑他,就去否定他的整本书,或者去否定林黛玉这个形象。这种不改动,并不影响我们对《红楼梦》的阅读。

  但是,书里的有些交代,形成前后矛盾,让读者纳闷,还是应该深究一下的。比如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说贾赦有两个儿子,长子叫贾琏。后来书里也写到贾赦另一个儿子贾琮,黑眉乌嘴的,年龄似乎比贾环还小。但奇怪的是,书里人们都称贾琏二爷,他的妻子王熙凤也就连带被称为二奶奶,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有人说,这是按宁荣二府的大排行叫的,贾珍是大爷,所以比他略小的贾琏是二爷。但是既然讲究大排行,那贾宝玉就应该跟着往下排,他应该被叫做三爷,贾环则是四爷才对,可是,书里宝玉也被叫做二爷,贾环则被称做老三。况且,如果是论大排行,那该把贾珠也排进去,那宝玉应该是四爷,贾环则是五爷了。显然,贾政的儿子是单排的,大爷是贾珠,所以二爷、三爷是玉、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认为,这是因为在真实的生活里,贾琏的原型是有个哥哥的,只是曹雪芹想来想去,觉得把这个人写进来没多大意思,也太枝蔓,因此,就把他省略掉了。但是,生活里头,王熙凤的原型,这个二奶奶实在太鲜活生猛了,白描出来就是个脂粉英雄,而且二奶奶这个符码称谓,像嵌入了这个人物的身体一样,若改口去叙述她的故事,倒别扭了。因此,曹雪芹就保留了二奶奶这个家族中的口头语,也就连带保留了对贾琏原型称二爷的口头语,最后便形成了现在这么一个文本。

  其实,曹雪芹可能一度也想交代出贾赦有个比贾珍、贾琏年龄都大的儿子,他甚至都设计好了一个名字。第五十三回写贾氏祭宗祠,有一个古本,就是现在还藏于俄罗斯圣彼得堡的那个古本《石头记》,其中写祭祀场面,有一句是“当时凡从文字傍之名者,贾敬为首;下则从玉傍者,贾玫为首”。“贾玫”两个字清清楚楚,应该是曹雪芹一度根据生活真实设计出的名字,以完满贾琏是各房单排的二爷的身份,但他并不想再去写这个老大的故事,所以谐音为“假设没有”的意思。

  尽管我们现在看到的《红楼梦》有这么一些没有剔除尽打磨完的毛刺,但曹雪芹对贾宝玉这个艺术形象的刻画,仅就八十回而言,已经是非常完整丰满、光彩照人了。

  我们可以算一算,贾宝玉在书里,他自己和别人给他取了一些什么名号?

  王夫人初见林黛玉,告诉她说,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混世魔王。这两个称谓虽然没有流布开,却也着实说明,以那个时代那个社会那种制度的正统价值标准来衡量,贾宝玉确实具有叛逆性、颠覆性、危险性。再说清虚观的事儿,还记得吗?在四月二十六,张道士做了个什么法事?为谁的圣诞做法事?书里写的,是为遮天大王的圣诞做法事。遮天大王,这是个什么样的符码啊!和尚打伞,无法无天,谁的象征?前面讲的还记得吗?四月二十六,其实也就是生活中的曹雪芹和书里贾宝玉的生日啊,这一笔还不够惊心动魄吗?

  大观园里,探春发起诗社,大家都要取别号,薛宝钗对宝玉说,你的号早有了,“无事忙”三字恰当得很。后来又说,天下难得的是富贵,又难得的是闲散,这两样再不能兼有了,就叫你“富贵闲人”也罢了。“无事忙”和“富贵闲人”的符码说明了宝玉的另外一面,就是他并不一定是要去颠覆现在的政治,他是要超越现实政治,去忙活他自己选定的事情,他有另样的追求。什么样的追求?他更小的时候,就给自己取过一个别号:绛洞花王。他还把自己的住处题为“绛芸轩”。他认为自己是红色洞天里的一位护花王子,他觉得他的生存意义,就是要去体贴青春女儿们花朵般的生命,保护她们不被污染,不被摧残。

  根据我的理解,第一回里的女娲补天剩余石,下凡后是通灵宝玉,并不是贾宝玉,贾宝玉则是神瑛侍者下凡。但是通灵宝玉后来回到了青埂峰,恢复了巨石的形状,上面写满了字,那些文字里有这样一些脍炙人口的句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钗裙哉?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其短,一并使其泯灭也……其实这都是作者曹雪芹的话语,既不必胶柱鼓瑟地非说是“石兄”写的,更不能说是贾宝玉的独白,这是曹雪芹高妙的艺术想像。正如第一回里写到石头口吐人言时,脂砚斋批语说的,“竟有人问口生何处,其无心肝,可恨可笑之极!”

  关于贾宝玉,要进入他的精神世界,了解他的人格构成,我们必须弄清楚两个概念,一个是仙人提出来的,一个是凡人论证的。那么,究竟是哪位仙人与哪位凡人,分别提出、论证了哪两个概念呢?下一讲,我会同大家一起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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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讲 贾宝玉人格之谜(上)

  上一讲我已经点明,曹雪芹塑造贾宝玉这个艺术形象,是大体以自身为原型的,那他当然不能挥去他的家族及他自身与那个朝代的政治,也就是权力斗争,或者说权力摆平以后的权力运作相关联的那些可以说是刻骨铭心的记忆,那些生命感受。他在写《红楼梦》时,是把这些生命感受熔铸进去了的。但是,他的了不起之处,就是他在并不否定自己的政治倾向、政治情绪的前提下,意识到了人类精神活动有高于政治关怀的更高境界,那就是生命关怀。他笔下的贾宝玉,有着特殊的人格,而正是在对贾宝玉人格的刻画中,曹雪芹把我们引入了一个比政治更高的层次,一个更具有永恒性的心灵宇宙。

  还记得上一讲末尾我提出的问题吧?我说有一个仙人和一个凡人,分别对贾宝玉的人格构成提出和论证了两个概念。他们是谁?是两个什么概念?

  先说那个凡人。他就是贾雨村。贾雨村这个人物有点奇怪,在小说一开始,他就和甄士隐一起出现。他们两个的名字,谐音分别是“真的事情隐去了”和“用假语村言来讲给你听了”,是这样的一组对应的意思。“假语”好懂,“村言”是什么意思呢?就是村野之谈,在野者的话语,跟主流话语不一样的讲述。读过《红楼梦》的人,对甄士隐的印象都比较好,对贾雨村就难有什么好印象了。“葫芦僧乱判葫芦案”时他已经昧了良心,特别是后头,作者写他为了讨好贾赦,更主动制造冤案,把民间收藏家石呆子所藏的古扇抄来没收后献给贾赦。连浪荡公子贾琏都觉得他这样做太缺德,并因为跟贾赦说出了这类的意思,还遭到贾赦毒打,以致平儿骂他是“半路途中那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这个角色在曹雪芹的八十回后应该还有戏,高鹗写他在贾家倒霉时不但不救援,还背后狠狠踹了几脚,应该是大体符合曹雪芹的构思的。在第一回甄士隐念出的《好了歌注》“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一句旁,脂砚斋有个批注,说这句指的是“贾赦、雨村一干人”,说明贾雨村这个政治投机分子,最后也没落个好下场。

  按说曹雪芹设计出贾雨村这个人物,以他“风尘怀闺秀”开篇,他的名字的谐音又意味着是进入了在野的话语,而且又把他设置成林黛玉的开蒙老师,就算是要塑造出一个性格复杂的人物,又何必越往后越把他写得那么坏,那么不堪?这是我一直在思索的问题。这里也把问题交给大家,希望听到有见地的解释。

  不管书里后来把贾雨村写成一个多么槽糕的“奸雄”,在第二回他和冷子兴在乡村野店的一番谈话的情节,在那段描写里,曹雪芹却是通过他,论证了一个很重要的概念。这个概念不仅诠释了贾宝玉的人格,也是一把使我们理解书中诸多人物,包括妙玉、秦钟、柳湘莲、蒋玉菡等的钥匙。其实,就连书外的一些生命存在,比如胤,也都可以在这个概念下获得应有的理解。

  贾雨村在第二回里那一番关于天地正邪二气搏击掀发赋予一些特殊人物,使他们成为异样存在的论说,我小的时候总也读不下去,看到那里一定会跳过去,觉得既深奥,又沉闷,简直不理解作者写那么多“废话”干什么。现在一些读者也是读那一段的时候没耐心。但现在我懂得了,那段文字很重要,与其说是书里的贾雨村想说那段话,不如说是作者曹雪芹想宣泄自己积郁已久的观点心音。我劝真正想读懂《红楼梦》的朋友们,还是把那段话细读几遍的好。当然,我还是前面一再申明的那种立场,就是我从来不觉得自己的理解就一定对,从来不认为读《红楼梦》都得照我建议的那么读,我只不过是自己有了领悟,想竭诚地报告出来,与红迷朋友们分享罢了。

  贾雨村在乡村酒店告诉冷子兴,其实也就是曹雪芹想告诉读者,不要把喜欢在女儿群里厮混的贾宝玉错判为淫魔色鬼。他指出,清明灵秀,是天地之正气;残忍乖僻,是天地之邪气。世上有的人,一身正气,有的则一身邪气,但是还有另一种人,是正邪二气搏击掀发后,注入其灵魂,结果就一身秉正邪二气。这种秉正邪二气而生的人,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成大凶大恶;置于万万人之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贾雨村还列举出一个长长的名单,绝大多数是历史人物,来作为这番话的例证。这份名单的人数有人统计过,但数目难以确定,因为其中一个例子是“王谢二族”,这是东晋的两个家族,王导是一家,谢安是一家,王家最有名的是书法家王羲之,谢家我想出一位女诗人谢道韫,但这两家里一共有几位是秉正邪二气的呢?算不清。

  这里我不细说贾雨村所举出的例子。我读他拉的名单,最惊讶的是里面有几位皇帝: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这些皇帝在政治上全是失败的,从政治学的角度上看,全是反面教员。唐明皇我前面讲“双悬日月照乾坤”的时候讲到了,这个人给人印象最深的不是他政治上的作为,而是他跟杨贵妃的爱情故事。本来他作为皇帝,拥有三宫六院,大群美女供他享受,似乎犯不上对宫里女子动真感情,可是他却对杨贵妃动了真情。他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成了后来文学艺术的一大资源——洪创作的传奇《长生殿》,一直演出到今天,还有无数的诗歌、小说、戏剧、舞蹈、绘画、雕塑……到了现代,又加上电影、电视连续剧……相信以后还会产生出更多的文学艺术作品。而且这个故事还渗透进工艺美术,进入中国普通人的生活。现在人们旅游,到了西安,很多人绝不会放过华清池,这传说是唐明皇和杨贵妃洗浴的地方。这个皇帝在政治上一塌糊涂,但是他却通过感情生活,成为情痴情种的典型,创造出了比政绩更吸引人、更流传久远、更普及,以致闹得家喻户晓的,在人类中具有普适性的另一种价值,想想也真令人惊异。一个平头百姓,他不清楚唐太宗——那是一个政治上很有成绩的皇帝——周围的人未必嘲笑他,但是如果他不知道梅兰芳那出《贵妃醉酒》里的女主角是杨贵妃,不知道戏里那天杨贵妃是因为哪个皇帝没来找她而郁闷,而醉酒,那就太可能被周围的人嘲笑了。细想想,这种事挺奇怪的,而曹雪芹就是通过贾雨村解释了这个现象,论证出,有一种人就算当了皇帝,他也可以超越政治,不去创造皇帝本来应该去创造的那个价值,却去创造出了另外的价值。

  陈后主,陈叔宝,这是一个时代上比唐明皇大约早一百年的皇帝,南北朝时期南陈的最后一个皇帝,一个亡国之君,一个非常荒唐——所谓又向荒唐演大荒——的一个皇帝。说他荒淫无度,绝不冤枉他。他喜欢歌舞,整天听歌观舞,饮酒作乐。这本来没什么好说的,这样的家伙,应该是个彻头彻尾的反面角色吧,但是曹雪芹却通过贾雨村的话,也把他列为了秉正邪二气的异人。也就是说,此人政治上只有负面价值,但在其他方面却有可取之处。他的爱歌舞,并不是光让别人给他创作歌曲舞蹈,他只是白白地欣赏,不是的;他本人不但欣赏歌舞,而且参与创作,甚至可以说是热衷于创作。我们都熟悉唐朝杜牧的两句诗,“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诗里所说的那首《玉树后庭花》,就是陈后主自己作词,并参与编曲、演唱的,歌唱时还配以舞蹈,他简直就是一个醉心于这种歌舞的总策划、总导演,他亡了国,却创造出了精美的艺术作品,因此曹雪芹通过贾雨村,就肯定了他这方面的价值,认为他也算是一个情痴情种。另外,唐明皇也热衷艺术创造,陈后主的那个《玉树后庭花》失传了,唐明皇编导的《霓裳羽衣》大歌舞,现在还有人在努力地复原。

  宋徽宗,是个更著名的亡国之君,但他的艺术才能、艺术成就,那陈后主和唐明皇就没法子比了。你到文艺类词典里去查,陈后主和唐明皇是查不到的,但一定能查到赵佶,就是宋徽宗的名字。他是中华民族历史上最杰出的书法家之一,他创造了一种独特的书法体,被称为“瘦金体”,一直流传到现在;他的工笔花鸟画达到了超级水平,甚至拿到全世界的绘画宝库里去,跟其他民族的顶尖级画家的画作相比,也毫不逊色。《红楼梦》里写鸳鸯抗婚,她嫂子跑到大观园里,想说服鸳鸯当贾赦的小老婆,招呼鸳鸯说有好话要说,鸳鸯就大骂她嫂子,用了一个歇后语:“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话)儿!”你看,宋徽宗的鹰画得那么好,都成民间歇后语里的话头了。这样的人真奇怪,不好好地去当皇帝,不在政治上、在统治术上去下功夫,却全身心扑向了艺术。曹雪芹竟也通过贾雨村之口,指出他也是个情痴情种,这种人身秉正邪二气,关心的不是权力,却是审美。

  我不知道其他红迷朋友怎么想,反正,我把贾雨村的论证细读了以后,开始,我真有点难以接受,特别是他对这三位皇帝的一定程度上的肯定,这算什么样的价值观啊?去认同这样的价值观,那我们在当下的社会生活里,岂不就会变成了脱离政治,失却社会关怀,放弃社会责任,为艺术而艺术,或者为学术而学术,钻进象牙塔里成一统,管他民间疾苦民族振兴,那么样的一种人了么?

  我们读《红楼梦》,目的不能是“活学活用”,我们不必到《红楼梦》里去找可以直接用于现实的思想观点、行为模式,《红楼梦》主要是给我们提供了很高的认识价值和审美价值。但是,这也不等于说,《红楼梦》对于我们今天的人没有思想上的启迪,没有可借鉴于我们现实生活的因素。

  三个政治上糟糕的皇帝,只是在曹雪芹通过贾雨村就秉正邪二气的异人的论点举出的历史人物里,占有很少的比例。我觉得,那是极而言之,极端的例子,我们没有必要胶着在上面,钻牛角尖。

  曹雪芹主要是想通过贾雨村的论证来说明贾宝玉,指出贾宝玉的人格价值所在。因为按封建正统的标准,贾宝玉完全是个反面形象。大家都很熟悉第三回里直接概括贾宝玉“反面价值”的两阕《西江月》,历来人们引用滥了,我不再引。当然,那些词句表面上是在否定,其实却是赞扬。贾宝玉没有按封建正统创造出价值,但他却从另外的方面,创造出了正面价值,其中最突出的一点,就是他对社会边缘人的喜爱与关怀。

  一些论者分析贾宝玉,强调的只是两点:一是通过他和林黛玉偷读《西厢记》以及其他的行为,认为这些表现了他们在共同的思想基础上自由恋爱,争取婚姻自主;一是他痛恨仕途经济,反孔孟之道,因此给他一个反封建的总概括。恋爱自由,婚姻自主,这是贾宝玉所追求的,对此我没有怀疑。但是笼统地说贾宝玉反封建,我就有所怀疑。我读《红楼梦》的心得是,贾宝玉厌恶、对抗的只是那个社会的政治。他最怕逼他读书,去准备科举考试,去为官做宰,去官场揖让,去成为一个“国贼”“禄蠹”。但是,对非政治的封建社会的价值观,比如伦理方面的观念,他是不但不厌恶、不反抗,反倒是膺服,身体力行,甚至乐在其中的。

  比如他对母亲王夫人,第二十三回写到,他从外面回来,进门见了王夫人,不过规规矩矩说了几句,便命人除去抹额,脱了袍服,拉了靴子,便一头滚在了王夫人怀里,王夫人也就用手满身满脸摩挲抚弄他,宝玉也搬着王夫人的脖子说长道短的……这是一幅多么温馨的母子依偎图。当然紧接着就写到贾环故意推倒油灯,想烫瞎宝玉眼睛的情节。贾环下这个毒手,除了别的远因近由,其中一个因素就是贾环患有皮肤饥渴症,王夫人是不会去爱抚他的,他的生母赵姨娘虽然把他当做争夺家产的一大本钱,对他把得很紧,却并不懂得对他进行爱抚。书里写到贾环在薛宝钗那边跟香菱、莺儿等赶围棋作耍,输了,哭了,回到赵姨娘那里——那是赵姨娘第一回出场——她见了贾环,是怎么个表现,记得吗?她不但没有去爱抚、摩挲自己的儿子,反而劈头劈脸就是一句:“又是哪里垫了踹窝来了?”所以,从未得到过父母爱抚的孩子,就会患一种皮肤饥渴症,羡慕、嫉妒那些被父母爱抚的孩子,贾环品行很差,他就把那嫉妒化为了下毒手的行为。书里写贾宝玉即使在那种情况下,也还是为贾环掩盖恶行,说如果贾母问起,就告诉是他自己不小心烫着的。在第二十回,书里还干脆直接写出,说贾宝玉心里有个准则:父亲叔伯兄弟中,因孔子亘古第一人说下的,不可忤慢,只得要听他这句话。可见宝玉反对的只是读书科举、当官搞政治,至于构成封建思想体系里非常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的伦理观念,他是认同的,照办的。

  贾宝玉怕他的父亲,特别害怕贾政逼他读书,逼他见贾雨村那样的政治官僚,不愿意走贾政逼他去履行的科举当官的“正道”,但是,这并不是说他就恨他父亲,就全面地反对父亲。他遭父亲毒打,并不是一次反抗行为造成的,前面已经分析过,那件事有很具体的触发因素,有某种偶然性在里头;要说必然性,也不是宝玉反封建的那个必然性,而是“双悬日月照乾坤”的那个必然性。第五十二回,写宝玉出门,去他舅舅王子腾家。他骑上马,有大小十个仆人围随护送。当时出府有两条路径,一条要经过贾政书房,那时候贾政出差外地并不在家,但宝玉却坚持认为路过贾政书房必须下马。仆人周瑞说,老爷不在家,书房天天锁着的,爷可以不用下来吧,但宝玉却说,虽然锁着,也要下来的。后来他们走了另一条路径,不经过贾政书房,宝玉才没下马。这样的过场戏说明什么?曹雪芹写它干吗?我认为,他就是要很准确地刻画贾宝玉这个形象,宝玉并不像今天一些论者所概括的那样,可以简单笼统地贴上一个反封建的标签。

  第五十四回,写荣国府元宵开宴,贾珍贾琏联袂给贾母敬酒,屈膝跪在贾母榻前,在场的众兄弟一见他们跪下,都赶忙一溜跪下,这时曹雪芹就写宝玉也忙跪下了,你记得这样的细节吗?曹雪芹还写到,史湘云当时就嘲笑他,意思是你凑个什么热闹?因为我们都知道,宝玉成天在贾母面前,最受宠爱,在礼数上,他是可以例外的。但是曹雪芹就很清楚地写出来,宝玉不反封建大家庭的这种礼仪,不但不反,还主动严格要求自己,哥哥们既然跪下了,自己作为弟弟一定要跟着跪下。

  不举更多的例子了。我想根据这些例子说明什么?说明要把握贾宝玉的人格,贴个反封建的标签是说不通的。他最突出的人格特点,其实需要从另外的角度加以说明。

  他确实是贾雨村所论证的那样一种秉正邪二气的怪人。他对当时社会主流价值观念的反叛,不是体现在反家长、反封建伦常秩序上,而是体现在他对非主流的社会边缘人的兴趣和关爱上。

  秦钟这个人物,我总觉得,他的生活原型,可能与秦可卿、秦业的原型并没多大关系。在真实的生活里,这个人或许只是一个别家的穷亲戚,一度到曹家私塾借读,到了小说里,曹雪芹把他设计成秦业的亲儿子,秦可卿名分上的弟弟。无论在生活里还是小说里,这都是一个社会边缘人,以那个社会的正统价值标准去判断,应该说是一个无聊的人,一个荒唐的人。但是宝玉第一次接触秦钟,你看曹雪芹怎么写的?他写宝玉痴了半日,心里想,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如今看来,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门薄宦之家,早得和他交结,也不枉生一世;我虽如此比他尊贵,可知锦绣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根死木头,美酒羊羔,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千万不要把这些话草草地读过去,我以为很重要,这才是真正揭示贾宝玉人格的内心独白。在社会边缘人面前,他,一个位居社会中心地位的侯门公子,居然产生了这样的思想,这不但在那个时代是惊人的,就是挪移到今天,又有几个高官富豪的子女,面对着底层平民的子弟,能够这么想,涌动出这样的情绪来呢?这不是什么政见,但这样的思想情绪,不是比某些政见更具有正面价值吗?如果更多的人能具有这种向下看,然后自我批判,主动亲和下层的情怀,社会还怕不能趋于和谐吗?不用为这种思想行为贴标签,也很难找到一个现成的标签,曹雪芹通过贾宝玉所宣示的这种思想情愫,实在是很伟大,具有穿透时代的力量,放射出永恒的光辉。

  秦钟在第十六回——我觉得是相当草率地——被曹雪芹写死了。秦钟临死前,还说了后悔以往看不起一般俗人,劝宝玉回到求功名的路上去那样的让我们败兴的话。但整体来说,秦钟在世时是个率性而为的人,他为情而生,为情而死,他与智能儿那股子争取恋爱自由的勇气,是宝玉和黛玉望尘莫及的;临终前的悔语,可以理解成被社会压抑、摧残而扭曲了的心音。这个人物的名字,谐的就是“情种”的音,这个多情种子,应该是有原型的。但十六回以后,这个人似乎也就被作者,被贾宝玉,被看小说的读者,逐渐地遗忘了。但是,到第四十四回,书中出现了一个更加属于社会边缘人的柳湘莲,贾宝玉跟他的关系,也和跟蒋玉菡一样。蒋玉菡虽然被忠顺王和北静王都视为香饽饽,双方死磕,谁也不放弃,互相争夺这个人,但蒋玉菡是个戏子,实际上也是社会边缘人,王爷们是把他当做一个心爱的物件争夺;贾宝玉却是跟他平等交往。而柳湘莲更是一个异数,更加奇怪,他会串戏,又非戏子,世家出身,却已破落,耍枪舞剑,赌博吃酒,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宝玉跟他竟又投缘。忽然,这一回写到宝玉跟柳湘莲在赖大家见了面,一见面,头一句话是什么?你记得吗?注意了吗?宝玉问柳湘莲这几日可到秦钟的坟上去了?柳湘莲就告诉他,去过,发现有点走形,还花钱给修好了。作者没有忘记秦钟,宝玉没有忘记秦钟,我们能随便就把秦钟忘了吗?作者写这些是在传递什么样的信息?我认为,我们一定要懂得,宝玉的人格构成,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因素,就是他喜欢一些这样的社会边缘人,而这些社会边缘人也喜欢他。他觉得像秦钟、蒋玉菡、柳湘莲这些人,灵魂没被现实政治污染,跟这些性情中人交往,可谓这里有泉水,这里有真金。这些人看重他的,也正在于此,惺惺惜惺惺,边缘共乐。宝玉身在社会中心,一个侯门里面,身为贵公子,他却从心里头把自己边缘化了,这真是乖僻之至!

  宝玉为蒋玉菡的事挨了父亲痛打。贾政打他,只是恨他给家里惹祸,是从政治上考虑,贾政是一个政治动物。当然贾政打宝玉也是因为贾环“手足眈眈小动唇舌”,密告他淫逼母婢未遂——那当然是夸大了事实,是贾政把宝玉往死里打的火上浇油的因素——但是贾政就是把宝玉打死了,他也还是并不懂得贾宝玉。宝玉挨打后,薛宝钗托着治疗棒疮的丸药来看望宝玉,第一回忍不住流露出无限的爱意,说了句“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她还是不大理解宝玉,宝玉挨打,其实跟她平日劝说宝玉读书上进什么的并无直接关系。林黛玉毕竟最知宝玉之心,她对宝玉抽抽噎噎地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她知道宝玉喜欢跟那些社会边缘人交往,这时宝玉就长叹一声,说你放心,别说这样的话,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愿意的!这句话我以为非常非常重要。

  在说到贾宝玉关爱青春女性之前,我花了这么多力气来分析他对男性中的社会边缘人的特殊感情,我以为是必要的。这也是许多读者往往忽略掉的一部分内容。有些读者对这样的问题感兴趣,就是贾宝玉跟秦钟、蒋玉菡、柳湘莲这些人,有没有同性恋关系?从同性恋角度来分析贾宝玉跟这些人,特别是跟秦钟的密切关系,也不失为一种可采用的学术角度,我不反对,而且,我的阅读感受是他们之间确实有一些同性恋的味道。但我主要是从社会边缘人这样的角度来理解他们的,他们都属于正邪二气搏击掀发后赋予禀性的那一类人。曹雪芹通过对贾宝玉和这些人物的描写,提醒我们注意人类中的这一批异类,他号召我们理解、谅解、容纳甚至肯定他们的独特存在价值,这是非常高层次的思想。这种思想在二百多年前就如此鲜明地被提出来,构成了我们中华文化、中华文明当中的一个耀眼的光斑。

  当然,贾宝玉给读者最深刻的印象,还是他对待青春女性的那种特殊情怀,他所发表的那个宣言: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这种情怀,跟上面所分析出的他对社会边缘人的看重,是相通的。因为当时那样的封建社会,是一个男权社会,妇女整个儿是被压抑,处在男权社会边缘的。但是,贾宝玉的“女儿水为骨肉”的观念,是把那个社会里的女性,又加以细致划分的。例如第五十九回,怡红院的二等丫头春燕跟莺儿说,宝玉说过那样的话,他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珠宝,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老珠子了,再老了,更变得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有的读者很皮毛地理解,说宝玉是嫌女人越老越没有姿色。也许有这样的因素在里头,但宝玉的这一观点的核心,是他痛恨那个男权社会的主流观念。青春女性在那个时代,处在社会最边缘,她们被禁锢在深闺里,轻易不许迈出二门、大门,但也正因为如此,她们相对来说较少受到政治污染,灵魂也就如水清爽。曹雪芹在全书楔子里更是直接写出了他的观点,他说,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又说,闺阁中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其短,一并使其泯灭也。他刻画出一个贾宝玉,通过宝玉对闺阁中青春女性的欣赏、呵护,来体现他这样一种情怀。

  闺中女儿,青春易逝,而且到了一定年龄,父母就要包办婚姻,安排她们出嫁。一嫁了人,就难免被热衷仕途经济的丈夫同化,即使是那些丫头出身的嫁了人的仆妇,参与了贵族府第的管理,也就开始变质。在第七十七回,宝玉目睹周瑞家的往外带司棋,凶神恶煞,说如今可以动手打司棋了,宝玉恨得只瞪着她们,看已远去,才指着周瑞家的背影愤恨地说:“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帐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他说奇怪,其实他心里还是明白的,并不奇怪。这时书里又紧接着写,守园门的婆子听了好笑,就问他,这样说,凡女儿个个是好的了,女人个个是坏的了?宝玉点头道,不错!不错!婆子们就想再问他,说还有一句话我们糊涂不解,倒要请问请问——有意思的是,写到这里,曹雪芹并没有接着写她们究竟问的是什么,以及宝玉怎么回答,反而是用另一个更具紧张气氛的情节,将之截断了。不知道红迷朋友们琢磨过没有,婆子们是觉得还有一句宝玉说的什么话糊涂不解,想再问个明白?

  其实,守园门的婆子想问的话,可以从第七十一回里得到消息。在那一回里,贾母过生日,亲戚里来了四姐儿和喜鸾,这是两个小姑娘,她们听见尤氏说宝玉:谁都像你,真是一心无挂碍,只知道和姊妹们玩笑,饿了吃,困了睡,再过几年,不过还是这样,一点后事也不虑;宝玉怎么回答的呢,他说,我能够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于是大家就笑宝玉呆傻,李纨笑说,就算你是个没出息的,终老在这里,难道姊妹们都不出门的?这里“出门”就是出嫁的意思。喜鸾后来就很天真地搭话,说二哥哥,等这里的姐姐们都出了阁,我来跟你做伴。李纨她们又笑她,说难道你将来就不出门?而上面说的那些守园的婆子想问宝玉的,应该就是这样的问题:难道闺中女儿永不出嫁?

  闺中的女儿,到头来要出门,出阁,出嫁,嫁了男人,就会沾染男人浊气。怎么个浊气?官场上争权夺利,商场上争钱夺利,名利场上争名夺利。于是这些女儿就变质了,变成死珠子、鱼眼睛了。贾宝玉希望女儿们青春永驻,永不嫁人,永不被污染,永远清爽,这实际上是办不到的,但他就那么固执地追求,追求永开不败的花朵,永远新鲜芬芳的花朵。

  这种追求,最后的结果肯定是破灭。但是在破灭之前,宝玉就抓紧一切机会,来欣赏、呵护青春花朵,来为她们服务、效劳,甘愿为她们牺牲,化灰、化烟也在所不惜。贾宝玉对青春女性的膜拜,其实也就是曹雪芹对青春女性的膜拜,在那个时代、那种社会里,这实在是惊世骇俗的。就是搁到今天,放在全球视野,从整个人类的角度来说,这种特别看重青春女性生命价值的观点,也是很新颖的,对不对?

  有红迷朋友跟我讨论,说王熙凤和李纨也都是嫁了人的,宝玉不是也跟她们很好吗?不是把她们和黛、钗、湘、迎、探、惜一视同仁吗?——她们在宝玉眼里,跟别的“嫁了汉子”的妇人相比,可能确属例外。但是,你仔细读,就会发现,他是写出了王熙凤嫁了人当了家,手中有了权力,就失去纯洁变得污浊的一面的,他赞赏她的才能,却揭露、批判了她的恃才胡为。李纨,有红学家认为是曹雪芹笔下一个没有缺点的人物,其实大不然,关于她的缺点问题,我将在后面揭示。

  其实,贾宝玉跟黛、钗、湘等主子姊妹们那么好,即使从最世俗的角度去看,也不难解释,而他的令人纳闷之处,在第七十八回里,被贾母点出来了。记得贾母怎么说的吗?她说,我深知宝玉,将来也是个不听妻妾劝的,我也解不过来,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别的淘气都是应该的,只他这种和丫头们好却是难懂!我为此也担心,每每地冷眼查看他,只和丫头们闹,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情了,所以爱亲近她们,既细细查试,究竟不是为此,岂不奇怪?想必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

  宝玉跟丫头们好,贾母难懂,你懂不懂?

  曹雪芹通过一个仙人,解释了贾宝玉的这种情怀。那仙人是谁?就是太虚幻境的警幻仙姑,她提出了一个概念,解释了宝玉的特殊人格心性。

  这个概念,就是“意淫”。

  “意淫”这个曹雪芹创造的语汇,因为里面有一个“淫”字,历来被人误读误解。现在有的人写文章,把它当成一个绝对贬义的词汇,理解成“在意识里猥亵”,甚至“在意识里跟看中的人性交”那样的含义,说谁“意淫”,就是批评谁心思不正,下流堕落。这样理解“意淫”,绝对歪曲了曹雪芹的原意。这个概念是曹雪芹通过警幻仙姑,在第五回快结束时,很郑重地提出来的。建议大家再细读相关的那些文字。

  警幻仙姑跟贾宝玉说:“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这当然把贾宝玉吓一大跳,宝玉就忙道饶,说自己因为不爱读书,已经被家长责备,岂敢再冒“淫”字,自己年纪小,不知道“淫”字为何物。这时警幻仙姑就给“意淫”下了定义,她说,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那么贾宝玉呢,她认为他不是这样的,而是脱俗的,是超越皮肤滥淫的,她说,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也就是仙界众仙姑们——把这种痴情,推之为意淫。“推之”就是推崇为,充分地肯定为,可见“意淫”在这里被确定为一个正面的概念,一个不是一般俗人所能具有的品质,是贾宝玉天分里、人格里,一个非常值得推崇的优点。那么,对青春女性不存皮肤滥淫之想,没有轻薄猥亵的心理,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态度呢?警幻仙姑进一步说,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确实,这两个字眼,我在这里引用,都有心理障碍,毕竟有些听我讲座,读我文章的,还是些少男少女啊,现在我却告诉大家,这两个字眼,竟然是个正面的概念,在曹雪芹笔下,它是个褒义词,我也担心会有人认为我心术不正,误人子弟,嘲谤睚眦。但是,毕竟曹雪芹就是这么个意思。你看他后面写贾瑞,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两次被王熙凤耍弄,还不死心,后来得到风月宝鉴,人家跟他说一定要反照,他非要正照,跑到镜子里去皮肤滥淫,最后死掉——他那个正照风月宝鉴的意识行为,曹雪芹使用了“意淫”的字眼吗?你去细翻翻,细查查,各种版本都查查,没有。曹雪芹的“意淫”不是那样的意思,你怎么能误读误引,非用这两个字来表达类似贾瑞那样的意识行为呢?

  尽管“意淫”这两个字有一定的敏感性,但是要把曹雪芹塑造的贾宝玉这个艺术形象读懂读通,这个字眼是绕不过去的。

  第五回最后,就在警幻仙姑提出了“意淫”这个概念后,她就把乳名兼美字可卿的妹妹介绍给了贾宝玉,使他初尝男欢女爱的滋味。有的年轻读者对这一笔很不理解,说这不是流氓教唆吗?我个人认为,曹雪芹安排这样一笔,是有其用意的,他通过这样的梦中经历,传达给读者一个明确的信息,就是贾宝玉这个男子,在故事发展到那个阶段的时候,他的心性都成熟了。这一笔非常重要。否则,会有人对以后他在女儿群里厮混产生另样的理解,比如贾母因为参不透他为什么跟丫头们那样好,就一度怀疑他是不是男儿身、女儿性,用今天的术语来说,就是他是否是个双性人?有位红迷朋友就跟我说,因为是私下里讨论,他很坦率,不避讳,他就说,也许是被某些绘画、戏曲、影视里头的贾宝玉造型影响,特别是不少戏剧影视,总让女演员来扮演贾宝玉,这就让他总觉得贾宝玉不像个男人,有些女里女气。或者说他也许是个中性人,要么是双性人,他跟那些小姐、丫头们在一起,似乎没有什么性别意识。因此,说贾宝玉对待女性的观念态度如何具有进步性、超前性,他不大赞同。他认为,可能贾宝玉自己在性别认同上有偏差,所以跟青春女性混在一起时,误以为大家是一回事儿。

  曹雪芹可能是生怕读者误会,他还特意写了宝玉梦遗,紧跟着又写他和袭人偷试云雨情,就是要告诉读者,尽管宝玉还小,但他是个正牌男人,生理上健康,发育正常。这个前提是非常要紧的。否则,意淫可能要被误解为他性无能,因此只能在意识里去淫乱。

  脂砚斋在批语里把警幻仙姑提出的概念进一步简化,她说,按宝玉一生心性,只不过“体贴”二字,故为“意淫”。也就是说,宝玉的这个人格特点,其实就是对青春女性格外体贴,全身心地体贴。

  小说里写宝玉对青春女性的全身心体贴,例子太多,最突出的,是第四十四回中的“喜出望外平儿理妆”和第六十二回的“呆香菱情解石榴裙”。这两段故事大家很熟悉,我不必再讲述一遍。我只是提醒大家,要注意曹雪芹除了写贾宝玉亲自为平儿拈取玉簪花棒等化妆品,剪鲜花为她簪在鬓上,又为她熨衣、洗帕等等行为,还特别写到他的心理活动,说他因自来从未在平儿前尽过心,而平儿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比不得那些俗蠢拙物,深为恨怨,没想到一场风波以后,竟能在平儿前稍尽片心,这让他心内怡然自得,歪在床上,越想越欣慰。这些想法,也许还比较肤浅,下面他接着想,就想到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并不知作养脂粉——作养在这里是像培养花儿般那么去呵护的意思;又想到平儿并无父母兄弟,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她竟能周全妥帖,也真不容易,想到这里,不觉洒然泪下,趁别人不注意,他索性尽力落了几点痛泪。这就是宝玉的“意淫”,也就是脂砚斋换的那个我们更能接受的说法,“体贴”。这种情怀的具体呈现,里面哪有丝毫皮肤滥淫的邪意,哪有正照风月宝鉴的下流心思,这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极度尊重与关怀。尤其是,贾宝玉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他不是不懂得性,不是性无能,可是面对平儿这样一个聪明清俊的美丽姑娘,他所思所想所叹所伤,却是这样一些内容,这样的人格品质,难道不是纯洁高尚的吗?

  香菱换裙那段情节,你也应该特别注意曹雪芹对宝玉的心理描写。他写宝玉低头心下暗想,可惜这么一个人,没父母,连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来,偏又卖了这个霸王。又想,上日平儿的事也是意外想不到的,今日更是意外之意外的事了。所谓意外,就是他平日一直存有对这两位青春女性的爱惜之心,只是没有机会充分表达出来罢了,而两个偶然的情况,竟然使他能像完成行为艺术的创作一样,使他的这种心情在两位女儿面前,有了一次充分而圆满的宣泄。

  当然,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是一个具有复杂性的、血肉丰满鲜活的艺术形象。书中有一回集中展现了贾宝玉人格的五个层面,而且写得那么自然流畅而又跌宕起伏,我个人对此佩服得五体投地。那么,你无妨猜猜,我说的是哪一回?

  但愿我们不谋而合。下一讲见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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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讲 贾宝玉人格之谜(下)

  上一讲最后我问,如果从《红楼梦》八十回书里,找出最集中地展现贾宝玉人格复杂性的一回,选哪一回最合适呢?这其实是一个可以有很多种答案的问题,因为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每个读者的感受不尽一样,选择也就不尽相同。我现在就要告诉大家我的感受,我认为第三十回是最集中地展现了贾宝玉人格的各个层面的一回,下面请听我给你讲讲我的阅读心得。

  这一回的回目是“宝钗借扇机带双敲 龄官划蔷痴及局外”,当然有的古本这回的回目跟这个不太一样,但差别不是很大。其中值得一提的,是有的古本不说龄官,而写作椿龄。为什么是椿龄?书里没交代她的名字是椿龄,只说她跟别的买来唱戏的小姑娘一样,都给取了个带官字的艺名。但我认为,这个回目里的椿龄二字,不会是写错了,不会是偶然的,而应该是一个伏笔。后面写因为朝廷里薨了老太妃,贵族家里不让唱戏了,元妃也不再省亲,因此贾家就把所养的梨香院的小戏子们遣散了。其中有一个死掉,不去算了,剩下的有八个愿意留下来当丫头,就分到各房去了。书里也开列了那八官的名单和去向,里头没有龄官、宝官和玉官。龄官哪里去了?是否嫁给了贾蔷,或是又有别的什么命运?八十回里就没写了,但估计八十回后,曹雪芹笔下还会有她,她为什么又可以叫做椿龄,那时一定能让我们明白。

  附带说一下,《红楼梦》的回目都是八个字两句话,但各回八个字的诵读节奏是不一样的。比如“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是AAA—BB—CCC的节奏。这种节奏的回目最多,但也有别样节奏的。比如“村姥姥—是—信口开合 情哥哥—偏—寻根究底”,则是AAA—B—CCCC的节奏;“手足眈眈—小动唇舌 不肖种种—大承笞挞”则又是“AAAA—BBBB”的节奏;“宝钗借扇机带双敲 龄官划蔷痴及局外”呢?我认为这两句的读法,节奏并不是对称的,前一句是AA—BBB—CCC的节奏,读做“宝钗—借扇机—带双敲”,后一句则读作“龄官—划蔷—痴及局外”,是AA—BB—CCCC的节奏了。这样过细地读《红楼梦》,也许有的人不以为然,但是我个人认为,这也是很有意义的,可以从中体会到我们母语,方块字,它的声韵美,节奏美。例如像“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这样的回目,实际上就是优美的诗句。诵读并体会回目的意境,对理解《红楼梦》各回的内容,是非常重要的。我的一位朋友,就常跟我讨论《红楼梦》的回目,比如“不肖种种大承笞挞”,他认为应该读作“不肖种—种大承笞挞”。“不肖种”当然是指贾宝玉,“种大承笞挞”,就是一打趸地,被算总账地痛打了一顿。您认为他的见解如何?可能您觉得这么去读是钻牛角尖,那您就还按自己的读法去欣赏《红楼梦》吧。

  不管怎么个读法,第三十回总是不会跳过去不读的吧?这一回,从时间上来说,是一个夏日的午前到午后,总的时间流程大约也就三个钟头左右,地点场景呢,虽然有几次转换,但也无非是荣国府大观园那么个空间里头,故事情节是不间断的。我觉得,这回所描写的,基本上可以分为五幕。

  第一幕,时间是午前,众人去贾母那边吃午饭前。故事发展到这一回的时候,虽然有了大观园,但大观园里还没设厨房,住在里面的宝玉和黛、钗等要吃饭的话,还是要出园子去上房。地点呢,是在潇湘馆。

  这一幕的故事,紧接上一回。上一回中因为到清虚观打醮,张道士给贾宝玉提亲,宝玉又从那里得到了一个金麒麟。本来薛宝钗的金锁所带来的“金玉姻缘”的阴影,已经让林黛玉堵心,一金未除,又出一金,于是黛玉就跟宝玉闹别扭,而且这回可闹大发了,应该说是八十回里闹得最凶的一回,最后更惊动了贾母,贾母说他们是“不是冤家不聚头”,急得流眼泪。这一幕里,宝、黛就是在那样一个前提下见面的,是宝玉主动找上门来,想跟黛玉讲和。黛玉那个性格,心里明明活动了,感受到了宝玉对她的一片真情,嘴里却还偏要说些刺激宝玉的话,先说要回家去,宝玉说跟了去,又说要死,宝玉就说你死了,我做和尚——这当然既是表现宝玉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同时也是一个伏笔。因为按曹雪芹的构思,八十回后宝玉应该是两度出家,而第一回出家,就是因为黛玉之死。这回里还有一些两个人的对话,以及对他们肢体语言的细腻描写,其中就写到,黛玉见宝玉用簇新的纱衫的袖子擦眼泪,就把自己搭在枕上的一方绡帕子,拿起来摔到宝玉怀里。宝玉擦过眼泪,就挨近前些,于是,应该说就出现了八十回书里,一个惊心动魄的镜头——宝玉就伸手拉了黛玉一只手,两个人就各有一句话。那说的话你可能记得,不记得可以去查书,这里我主要是想跟你强调,这是宝玉在八十回书里,主动地跟黛玉亲热所出现的惟一的一次身体接触。而且,从后面的情节可以知道,黛玉对他这次主动的身体接触,嘴里怎么说是另一回事,实际上并没有拒绝,并没有马上甩开宝玉或抽出自己的手来。

  有人可能会说,那个时代,那个社会,男女授受不亲,公子小姐讲恋爱,眉目可以传情,肢体怎敢接触,这是一种常规,没什么可分析的。但贵族公子,也如俗话所说,龙生九子,子子有别,做事风格并不完全一样的。比如我在前面已经讲到的贾蓉,他辈分比宝玉小,年龄却比宝玉大,是宁国府里三世单传的贵公子。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曹雪芹通过刘姥姥的眼光,描述他是面目清秀,身材俊俏,轻裘宝带,美服华冠。这位公子恪守男女授受不亲的行为规范吗?在第六十三回写他爷爷去世,他回家奔丧,见了两位姨妈,打情骂俏,甚至滚到尤二姐怀里去,丫头们看不过,提醒他热孝在身,那两位又毕竟是姨娘家,他竟撇下两个姨娘就抱着丫头亲嘴,说我的心肝,你说的是,咱们馋她两个,情形不堪入目。当然,这不是讲恋爱,但就是讲恋爱——如果贾蓉也真能有点像样的爱情的话,估计他也不会斯斯文文,他一定也是会有大幅度的肢体语言的。贾宝玉享有更多的贵公子特权,他如果真想怎么样,也未必不能一试。他跟袭人,早就试过嘛,而且后来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晴雯早在住进大观园前就说过,你们那瞒神弄鬼的,我都知道。这话虽然不是冲着袭人说的,但宝玉听见,只有无言以对的分儿。后来在怡红院,晴雯更干脆对袭人说,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顿时气得袭人满脸紫胀起来,但也无可奈何。

  我说这个干什么呢?我其实是想强调,曹雪芹写宝玉和黛玉的恋情,他写出了一种圣洁之爱。“意绵绵静日玉生香”那一回,两个人在同一张床上,你看他们相处的情形,既亲密,又纯洁。当然,读者们都知道,作者有一个神话式的预设,就是他们是两个从天上下凡的生命。但是,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一旦下凡,除偶尔的梦游,生魂回到天上那样的情况不算外,他们在荣国府里,在大观园,在人间,自己是并不知道自己来历的。因此,他们的相爱,主要还是因为精神上的共鸣和异性间的一种相互吸引。他们两个的精神共鸣,已经有许多人指出,读者们自己也可以做出判断,我不再在这里细说。我现在是要破除一些误解和理解偏差,比如有人认为二玉之间只有精神共鸣,没有肉体吸引,那样的话,与其说他们是恋人,不如说是战友了。宝玉爱林妹妹,当然是灵肉一起爱。前一讲讲过,贾宝玉是一个生理上和心理上都成熟了的男子,不是没有“性趣”,不是性懵懂、性无能,也不是在性取向上拒女求男的同性恋者,他对女性的身体美是有感受有冲动的。例如第二十八回中,他请求薛宝钗把腕上戴的红麝串褪下来给他细看看,宝钗少不得褪下,这时曹雪芹就写到,宝玉见宝钗生得肌肤丰泽,看着她那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了宝姐姐身上。这是写宝玉的性心理,写得非常准确。

  贾宝玉爱林黛玉,爱到铭心刻骨的地步。“诉肺腑心迷活宝玉”那一回,宝玉说,好妹妹,我的这个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什么心事呢?他说,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我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这是多么惊心动魄的话!这说明他对林妹妹绝不仅仅是思想上的志同道合,曹雪芹写宝玉爱黛玉是灵肉一起爱,都写到了这个分儿上了,我们要是再不理解,可真辜负了作者的一片苦心了!当然,宝玉说出这几句电闪雷鸣般的话时,黛玉已经走开了,他是在发呆的情况下,也就是说这个时候,他这个情种已经达到情痴的程度,他都没搞清楚对面站的已经不是黛玉而是袭人了,就把心底里最深处的隐私公布了出来。结果当然把袭人吓得魄消魂散。袭人不由得叫出了什么话来?记得吗?也如电光急火般啊,袭人叫道,神天菩萨,坑死我了!所以,曹雪芹他写宝哥哥爱林妹妹,是全方位的,是有性心理描写的。袭人后来忍不住跟王夫人说那些话,不少论家都说她是告密,有的还特别分析出,她是宝钗的影子,她们都是在思想意识上站在维护封建礼教一边的。这样分析我不反对,但是,我个人的感受是曹雪芹其实是在写人性的复杂。袭人听到了宝玉那本来绝对不想让她听到的话语,感到可惊可畏,十分不安——原来宝玉跟她做爱,其中有拿她当替代品的因素,这真是坑死她了啊!所以袭人的所谓告密,除了思想观念上的原因,恐怕也有另外的、容不得宝玉再那么发展下去的更隐秘的原因。

  把宝玉对黛玉的爱情中精神以外的因素发掘到这个地步,我想说明什么呢?我想说的是,纵观八十回大文,宝玉对黛玉的爱,那么深刻,那么浓酽,但是对黛玉,在未正式结为夫妻前,他对她绝无苟合之想,他自我控制,甚至可以说是抑制,连肢体接触,都非常谨慎。这种爱,那么圣洁,那么高尚,令人感动,令人钦佩。宝玉对黛玉的爱,有一个非常明确的目标,就是娶她为妻,为正妻。他对黛玉、紫鹃引用《西厢记》里的话,“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若共多情小姐共鸳帐,怎舍得你叠被铺床”,把他的态度宣示得非常明白。后来紫鹃还非要“情辞试忙玉”,他除了发一些措辞非常古怪的誓言,还对紫鹃说,我只告诉你一句趸话,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如何?

  在第三十回的第一幕里,曹雪芹再次描写了二玉之间爱得死去活来,出现了宝玉对黛玉的一次主动的肢体接触,而黛玉心里头其实是对之容忍、接受,甚至享受的。这个肢体接触滞留的时间应该是比较久的,因为底下就跳出了一个人物,又是人未到声先到,先听到一声喊,好了!原来是王熙凤来了。她奉贾母之命而来,把两个聚头的冤家带出潇湘馆去,带出大观园,带到贾母那边的上房。她向贾母汇报说,她在潇湘馆看见二玉互相赔不是,倒像黄鹰抓住了鹞子的脚,两个都扣了环了!

  这一幕,写宝、黛之恋,突出写了宝玉对黛玉的爱是灵肉俱爱,却又圣洁高尚,比后来对理妆的平儿、换裙的香菱的那种体贴,更高一个甚至几个层次,突出写了他的这个人格特征。若认为宝玉对黛玉的感情是怜惜多于爱情,是与书中大量的描写不符的。认为林黛玉够不上《红楼梦》的第一号女主角,也是不能服人的。脂砚斋,被认为是史湘云的原型,她有条批语怎么写的呢?她说,余不及一人者,盖全部之主惟二玉二人者。脂砚斋的这个话,我完全膺服。

  接下来的第二幕,时间跟上一幕紧接着,地点是在贾母的屋里。这个时间应该一起吃饭,但曹雪芹省略了吃饭的过程,直接写了宝、黛、钗的又一次心理冲突,内容就是回目前一句所概括的,大家都熟悉,我不必再复述那些情节。我只是要提醒大家,注意这里所出现的那个小丫头靛儿,有的版本又写成靓儿,我个人比较倾向于曹雪芹的原笔是靛儿,是谐“垫背”的那个“垫”的音。这个丫头在前八十回里只出现一次,但我估计八十回后她是要再出现的。就像小红怀疑黛玉偷听了她的机密,会疑忌黛玉,并会因此派生出一点情节一样,这个靛儿不过是问了句扇子的事,宝钗就对她那样声色俱厉,她哪知道宝钗是借她问扇的这个机会,用话敲打二玉呢?她人微身贱,当时也只好忍气吞声,但以后她的情况有了变化,再遇到宝钗,她会怎么说怎么做呢?大家可以揣想。我认为,曹雪芹他特别善于写人性的复杂,命运的诡谲,他并不是从概念出发来写人物的,他笔下的宝钗给我们的总体印象是温柔蕴藉,但偶尔也会金刚怒目,甚至伤及靛儿那样的无辜。

  这一幕里,因为环境的转换,宝玉也只好尽快调整自己的情绪,以适应那样的人际应对。有人认为贾宝玉既爱黛玉也爱宝钗,这个说法是不准确的。如果说他作为绛洞花王,一个护花的王子,对所有的青春女性都有一种爱意,那么,宝钗是最华贵的牡丹花,他焉有不爱之理?他爱得只会更多。书里多次写到他对宝钗的美貌、风度、博学、诗才的激赏,甚至在上面我所引的那个例子中,他对她的身体也产生过“摸一摸该多惬意”的想法。但是,那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爱情,他娶妻,娶正妻,还是要娶林黛玉。哪怕有所谓“金玉姻缘”的说法,娶宝钗困难少甚至无困难,而娶黛玉困难大甚至有难以逾越的困难,他也坚决要娶黛玉,笃信“木石姻缘”。为什么?就是因为从严格意义上的男女情爱角度来说,他对黛玉灵肉俱爱,连缺点也爱,连病态也爱,虽然他对宝钗那丰满的美臂有一种欲望,但那既然是宝钗的,他就从心理上放弃。对林妹妹的身体,他也绝不轻亵,必须是在婚后,在林妹妹心甘情愿并且觉得舒服的情况下,他才会去享受那热望中的东西。这种情怀,在那个时代,在他那种身份的贵族公子里,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就是在今天,他的这种爱情观和婚姻观,也是可取的。

  但第二幕所写的,不再是二玉的爱情,而是宝玉的人生困境。他希望在爱黛玉的前提下,也跟宝钗保持一种亲密的闺友闺情关系。但宝钗那冰雪般的身体里,其实也有努力压抑的青春火焰,那是吞进多少冷香丸也扑不灭的,看到二玉公开地因情而闹,又因情而和,她心里能好受吗?宝玉一句把她喻为杨贵妃的失言,她竟那般支撑不住,甚至说出“我倒象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这样古怪的话来。这句话,有人认为是骂宝玉不中用,不能在仕途经济上发达,其实,其中另有重大原因,我将在下面的讲座里加以揭秘,这里且按下不表。

  这一幕里的宝玉是悲苦的。他生活在一个温柔富贵乡里,除了赵姨娘、贾环,几乎人人都对他好,捧凤凰似的,但即使如此,他和黛玉的爱情不仅仍然具有非法性、危险性,而且,他不能只是跟黛玉讲恋爱,他还要应付各方面的人际,不能让家长发现他那越轨的心思,也不能让宝钗对他看得太透因而心里头太难过。他希望有一种人际间的平衡,希望家长们能容忍甚至接受他和黛玉的爱情,并顺势导出一个遂心如意的婚姻,又希望自己能继续和其他姊妹,特别是宝钗和湘云,保持最亲密的闺友闺情关系。用今天的话语来说,就是希望“双赢”,他高兴,大家都高兴。这种情怀,也是宝玉人格组成里的重要因素,但生活、人性,都终于不能给予他这样一种平衡。而这一幕所表现的,就是他在失衡后产生出的大苦闷。

  于是就有了第三幕。稍微写了点过场,和前面对荣国府的空间布局的描写吻合,可见是有庭院原型,并且很可能在提笔前画出了平面图的,所以写得一丝不乱。第三幕应该是在第一幕结束两小时左右之后,紧接第二幕,场景最后定格在王夫人的上房。

  一个苦闷的、暂时陷于抑郁状态的男子,他解除苦闷摆脱抑郁的方法,就是不怎么高明的情感发泄。当然,解决这个问题有上策,比如去读优美的诗歌,听优美的音乐,或者去思考形而上的哲学问题。但往往在急切里,在混沌中,人就会不由自主地采取了中下策,那就是放任自己形而下的情感宣泄,不是以高尚的东西而是以粗鄙的东西来慰藉自己,麻醉自己。曹雪芹就这样来写贾宝玉,他没有把贾宝玉的人格内涵一味地拔高,他生动地写出,贾宝玉的情愫里,也有形而下的东西。其实早在前面的一些章回里,他已经写出了宝玉的“下流痴病”,他爱红,爱吃丫头嘴上的胭脂——这其实是一种含蓄的说法,谁是傻子?当然知道那其实是在干吗。在今天看来,这也是一种不文明的行为,起码是不雅的。

  第二十四回里,鸳鸯奉贾母之命来怡红院传话,说贾赦病了,宝玉应该去看望、问候,并且要他代表贾母去表示关切。这时趁袭人进里面去收拾出门的衣服,宝玉就把脸凑在鸳鸯脖颈上,闻那香油气,还不住用手摩挲,觉得鸳鸯皮肤的白腻不在袭人之下,便爽性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吧,一面说,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了鸳鸯身上。你想想这是什么样的情景儿?按现在的说法,这就是对鸳鸯进行性骚扰,而且鸳鸯还不是父母辈的丫头,是祖母的丫头,你说宝玉像不像话?

  曹雪芹刻画宝玉的形象,不是树立一个榜样,让读者去学习。后人有的肯定宝玉,说他反封建,但反封建有这么反的吗?他的这种行为,搁在什么时代什么制度下,都不可取。曹雪芹他就是要写出一个活人,他使我们相信,那个时候那个空间里,就有那样一个生命存在,他挟带着其人性中的全部复杂因素,就那样地度过了他的人生。他笔下的贾宝玉,给我们提供了丰富的认识价值,让我们见识到真实的人性。他在第二回已经通过贾雨村告诉了我们,宝玉属于那种秉正邪二气的人,他的人格因素里,有圣洁的形而上,也有粗鄙的形而下。

  在第二十四回,鸳鸯是坚决地拒绝了宝玉的性骚扰,她高声唤出了袭人,宝玉不得不中止了他的下流行为。当然,袭人虽然责备了他,鸳鸯虽然拒绝了他,但也都并没有全盘否定他,因为她们也都感受到过宝玉那像护花般的对青春女儿的细心体贴。

  丫头里面,也有比较轻佻,不但不拒绝宝玉的骚扰,而且还主动招惹他的,王夫人身边的大丫头金钏就是一个。在第二十三回,宝玉等人住进大观园前,贾政夫妇召见众子女,宝玉自然也赶到。在门外,金钏就上前赶着跟宝玉说,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这一笔,是三十回这幕的伏笔。曹雪芹的这种几乎每一笔,甚至每一个字眼都草蛇灰线、伏延千里的写法,有的人他就总觉得,不可能吧?这么写累不累啊,这么读累不累啊?当然可以不这么去读,读时不去推敲这些细节里的名堂,但是我认为,曹雪芹他就是这么写的,这是他独有的写法,是把方块字的叙述技巧发挥到极致的表现。这是我们本民族,我们的母语里所产生出来的高妙文本,即使我们今天写小说不再这么写,至少我们欣赏《红楼梦》的时候,还可以这么来欣赏,对吧?

  三十回第三幕,是风云乍变的一幕,那非常戏剧化的场景,那些细节,我也不在这里细重复了,大家一定记得。金钏乜斜着眼乱恍,在宝玉说要把她讨到怡红院去后,说,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那么这一句作为伏笔,所伏的情节并不在千里以外,只隔一回,就是“含耻辱情烈死金钏”了。这再次说明,曹雪芹他就是那样的笔法,细节描写,人物说话,往往既符合当时的情景,又是一个伏笔,所伏的结局只在早晚之间。

  宝玉对金钏的调笑,后来被贾环夸张地描述为“淫逼母婢未遂”,这固然属于别有用心,但宝玉在这幕里所展现的人格缺陷,也很难用什么理由来加以遮掩。一两个小时前,在黛玉面前还是那样心中充溢着圣洁的情怀,连挨近拉个手都仿佛是在做一件冒昧已极的事,却仅仅在大约两个小时以后,就非常自然地转换了一副形而下的粗鄙心态,无论是口中言辞还是肢体语言都令人齿冷,你相信这是同一个人吗?我跟不止一位红迷朋友讨论过,他们对宝玉和金钏的评议各不相同,甚至互相抵牾,可是,没有一个人觉得曹雪芹写得牵强,都说情节的流动非常自然,宝玉这个人物显得真实可信。

  第三幕的高潮,是原来似乎是僵尸形态的王夫人忽然翻身起来,照金钏脸上狠打嘴巴子,指着她大骂,宝玉则一溜烟逃走。宝玉逃跑以后,这一幕还继续了一段,就是王夫人叫人来,把金钏撵了出去。

  宝玉这个生命,挟带着他人格中的全部因素,一溜烟从王夫人的正房跑出,回到了大观园里,之后又怎么样了呢?于是,出现了第四幕。

  在前面,大观园盖好了以后,贾政领着一群清客,带着宝玉,各处浏览题匾额的时候,书里就写到,他们过了荼縻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入蔷薇院,出芭蕉坞……没想到这个似乎只是点染性的过渡句里,也有伏笔。到了第三十回,蔷薇院的花架,就成了第四幕的布景。

  按说在第三幕里,宝玉惹了祸,他应该心里头很乱,不可能再把注意力转移到别处去。但是,一来他还不知道王夫人不仅是打骂了金钏,还在一怒之下,立刻唤人来把金钏撵了出去;二来,为了使下面的情节发展合理,曹雪芹特别写到当时的大观园里,赤日当空,树阴合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这样的客观环境,能够使人慌乱的主观意识平静下来。结果,他就写宝玉听到哽咽之声,被那声音吸引到蔷薇花架的这边,朝花架那边寻声觅人,于是就发现了龄官画蔷。当然,到这一幕完结时,宝玉只模模糊糊觉得那画蔷的女孩是十二官之一,并不能确定究竟是哪一官,而且也没参透她画蔷究竟何意,只是这一幕把他人格中的那个体贴青春女性的情怀又高扬了起来。他心里想,这个女孩,外面的情形已经到了这么个忘我痴迷的地步,心里正不知怎么受熬煎呢,她又那么单薄,心里哪里还搁得住这么熬煎,可恨自己不能替她分些过来……龄官画蔷的谜底,是到三十六回才揭开的,宝玉亦从中悟出人生情缘,各有分定,那是后话。在这一幕,曹雪芹再次去写宝玉对青春女性的泛爱泛怜,一扫大约顶多半小时前,他在金钏面前的那种形而下的轻薄姿态。那也是贾宝玉?这才是贾宝玉?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让读者看得眼花缭乱,吃惊不小。但我也相信,绝大多数读者读这回文字,不会因为作者写他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其表现是那么样地跌宕起伏,转换多样,就觉得宝玉人格分裂,或者觉得作者文笔牵强。

  曹雪芹就那么厉害,他写这一回,也好比作诗,起承转合,竟是那么天衣无缝,写到第四幕,已算写绝了,没想到,他还有让读者心里更难平静的第五幕。

  第五幕的时间,紧接第四幕。实际上这一回的叙事,在时间上最为紧凑,没有丝毫间断。而这最后一幕的地点,是怡红院。舞台效果呢,应该是雨渐来、渐大。

  第四幕末尾,已经开始下起阵雨。龄官发现花架外有人提醒她避雨,以为是个丫头,道了谢后就问,姐姐在外头,难道有什么遮雨的?后来龄官一定是弄清楚了那是宝玉,她便跟贾蔷说了,贾蔷眼皮儿杂,见人多,就把这事当笑话说了出去。到得第三十五回,就出现了两个婆子跑来看望宝玉。宝玉素习最厌愚男蠢女,死鱼眼珠般的蠢婆子本来应该是决计不见的,但是那天他却破例接待了那两个婆子。为什么?那两个婆子来自通判傅试家,从这名字就可知道,这个通判是个趋炎附势之徒。但是傅试虽然不怎样,宝玉却听说——注意,仅仅是听说——傅试的妹妹,叫傅秋芳,已经二十四岁了,仍待字闺中,据说也是个琼闺秀玉,才貌双全。宝玉居然就对这位几乎比他大十岁的女子——书里是怎么说的?叫做——遐思遥爱之心,十分诚敬!这又是怎么回事?贾雨村说不能把宝玉看成淫魔色鬼,那么,宝玉这是什么心理?

  好在曹雪芹在那一段情节里,很快就安排那两个婆子有一段对谈。她们见过宝玉后,非常惊讶,一个说——那是她们亲眼看见的——玉钏,金钏的妹妹,因为给宝玉递汤的时候,不小心把汤打翻在宝玉手上,宝玉挨了烫,不顾自己,反倒急着问玉钏烫了哪里,疼不疼。那婆子对此评论说,怪道有人说他是外像好里头糊涂,这可不是个呆子?另一个婆子就跟上去说,说宝玉自己被大雨淋得水鸡似的,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她怎么知道的?想必是龄官告诉贾蔷,贾蔷告诉傅试,傅试学舌给妹子,经过那么个途径,她们知道的。她们当然都觉得这很可笑,但曹雪芹一定有信心,就是他相信读者们会自己对宝玉的这种行为表现做出自己的,并不觉得可笑,而是觉得可羡可敬、可喜可佩、可歌可泣、可赞可叹的反应。而这个婆子底下的话,我觉得就是曹雪芹本人,爽性借她的口,来对宝玉做深度描绘了。我希望现在的读者们,一定不要忽略这些句子。那么曹雪芹写下的是些怎样的句子?他是这样写的,说贾宝玉时常没人在眼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且是连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的……这位傅家婆子的话,真是比贾雨村那长篇大套的议论,听起来还深刻,通俗地勾勒出了宝玉的人格。

  宝玉当然不是淫魔色鬼,他对傅秋芳遐思遥爱,我觉得,也许还有另外一个因素,就是在那个时代,傅秋芳那样的一个姑娘,从十四岁起家里就可能开始给她找婆家,她哥哥可能更妄图以她为本钱,跟豪门贵族攀亲。总未有那样的人家接受,固然是一个原因,傅秋芳自己坚决不肯轻易嫁人,肯定是更重要的原因。这应该也是一个秉正邪二气的乖僻之人,竟到了二十四岁还没有出阁,还在等待一个符合自己心愿的姻缘,想起来,怎不令人肃然起敬?这个傅秋芳,八十回后肯定有戏,未必遂了她自己心愿,但她与宝玉,应该有些纠葛,也许她也是宝玉落难时,伸出援手的角色之一。

  宝玉的泛爱,也不仅是爱青春女性,他爱天上的燕子,爱水里的鱼儿,他跟星星月亮对话,他能把自己跟宇宙融为一体。脂砚斋在批语里透露,全书最后的《情榜》,宝玉的考语是“情不情”,就是他对天地间一切无情的事物,也能赋予真挚的感情。这是多么了不起的情怀啊,他的人格的最高层次,真是达到了“侔于天”。按说,我们给他一句赞颂:“大哉,宝玉!”似乎也不过分。

  但是在第三十回第五幕,曹雪芹竟写出了更出于我们意表的戏剧性场面,对那一幕大家印象一定很深刻。那就是,大雨中他敲怡红院的门,里面没人料到是他回去,迟迟没有人理他,最后是袭人去开门,宝玉一肚子没好气,门刚开,就一边骂一边伸脚猛踢,把袭人踢得晚上吐血,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皆尽灰了。这是宝玉第二遭对丫头发威,第一遭是在第八回,大家还记得吧?我曾经讲得很多,就是枫露茶事件,他酒醉后跟茜雪发火,导致茜雪被撵了出去。

  大约半个多小时前,在第四幕里,宝玉还是个护花天使,但回到怡红院,这第五幕中,他却陡然又成了摧花纨。

  这一回,大约也就六千多字,每一幕,也就用了一千多字,而宝玉人格的五个层面,就都写到了,而且写得那么流畅,那么自然,天衣无缝,真实可信。

  什么叫大手笔?不知您对此怎么个感想,我是服了。多好看的《红楼梦》,多了不起的曹雪芹,多耐人琢磨的贾宝玉。

  我这样地总结了贾宝玉人格的五个层次,从低到高:

  第一个层次:纨公子本色,以我为主,有发怒施威的特权。

  第二个层次:戒不掉形而下,爱吃胭脂,以轻薄调笑解郁闷。

  第三个层次:享受闺友闺情,渴望平衡,在细微体贴中快乐。

  第四个层次:笃信木石姻缘,圣洁之爱,绝对尊重绝对专一。

  第五个层次:追求诗意生活,融进宇宙,能以真情对待无情。

  当然,关于贾宝玉,可以讨论的问题还很多,但是下面我必须要快点讲讲林黛玉和薛宝钗了。我想大家最关心的应该是,为什么曹雪芹总把黛、钗并列?如果说高鹗所写的林黛玉焚稿断痴情、魂归离恨天并不符合曹雪芹原来的构思,那么,林黛玉应该是怎么死的呢?下一讲,我就要涉及这个话题,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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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讲 黛钗合一之谜

  上一讲末尾,我提出了关于林黛玉和薛宝钗的问题。其实,关于这两个角色的问题还很多,比如就有红迷朋友问我,林如海的大笔遗产,林黛玉怎么没有继承到?又有红迷朋友问,薛宝钗后来的命运似乎跟贾雨村还有关系,是真的吗?面对这么多的问题,我觉得还是要先讨论大问题,这大问题就是,总体而言,对黛、钗这两个人物,我们应该有怎么样一个评价?曹雪芹塑造她们,明明有鲜明对比的用意,那怎么又会有黛、钗合一的艺术设计?

  从思想上说,林黛玉对封建社会的主流价值观念不以为然,她从不劝贾宝玉读圣贤书谋取功名,对自己的个性不但不收敛,还相当地率性张扬;而薛宝钗呢,确实是一味地迎合封建社会的主流价值观念,在封建家长面前尤其懂得收敛个性,处处乖觉讨好,总是劝说贾宝玉走“仕途经济”的“正道”。从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以来,这样认识黛、钗,算是抓住了本质,已经成为人们的共识。这方面的论述非常之多,我不再重复举例说明。

  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前,有的红学家完全从自我审美感悟出发,觉得黛、钗如两山并立,二水分流,各现其美,各尽其妙,提出黛、钗合一的观点。有的读者,当然,主要是男性读者,则黛、钗同赏,认为如果娶妻如钗、交友如黛,那可是人生有大福。这实际上也是在意识里形成了一个黛、钗合一的格局。更有一些读者,男读者、女读者都有,他们更喜欢宝钗一些,觉得那才是理想的女性;黛玉嘛,身体不好,有病,而且很可能是肺结核,传染性很强的一种病。这且不去管它吧,那个性格啊,小心眼儿,说话尖酸刻薄,刀子嘴,还未必是豆腐心。比如她形容刘姥姥是“母蝗虫”,虽然不是当着刘姥姥说的,但是这样背后嘀咕,尤其所丑化贬低的是一位农民,心地实在是不厚道。这个表现,无论如何也归纳不到“反封建”里头吧,可以说是流露出了十足的贵族小姐的优越感,很要不得!这些观点、读后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要么是受到批判的,要么是处在非主流的状态。

  把黛、钗之间的思想差异以现代的观点加以揭示,当然是对《红楼梦》的一种很好的读法,这样读,也就是把《红楼梦》当做一部具有反封建正统观念的进步的书,从中获得巨大的认识价值。通过贾宝玉和林黛玉这两个艺术形象,还可以分析出来,曹雪芹是在他们身上力图展现出社会新人的某些特性,从而也就可以给予曹雪芹本人很高的评价。就是说,这个作者很了不起,他塑造出了具有进步性的典型形象,在那样一个黑暗的时代,居然能画出一道闪电,照亮历史前进的路径。

  到了今天,人们阅读《红楼梦》,似乎已经没有了什么框框条条,对黛、钗这两个形象,持什么观点、抱什么态度的都有。我个人觉得,以现代意识为坐标,把黛、钗的思想差异揭示出来,指出黛玉这个形象的主流是反封建的,具有进步意义的;同时指出宝钗这个形象是顺应封建的,带有消极性,还是站得住脚的。这对我们阅读、理解《红楼梦》,还是非常有好处。

  我读《红楼梦》,觉得黛、钗的思想差异,曹雪芹不是无意中写成那样的。认为黛、钗只有性格差异,没有思想差异,那不符合《红楼梦》文本的实际情况。但是,黛、钗合一,又确实是曹雪芹写这两个人物的一个总体设计,这不是因为我要反对以现代观点分析黛、钗这两个艺术形象,而非要来纠缠的。

  上面已经详细讲过,第五回写金陵十二钗正册,第一页是一幅画、一首诗,分明是黛、钗合一。《红楼梦十二支曲》中的《终身误》一曲,是用宝玉的口气咏叹,但也分明是把黛、钗合在一起说。后来警幻仙姑把其妹介绍给宝玉,明写那女子是,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而且,那美女的乳名,偏叫兼美,表字是可卿。你看,明明后面要写到很多黛、钗两个人的不同思想意识,不同的表现,可是曹雪芹他在文本里,对这两个人物的总设计却是这样的,他就是合一,就是兼美。这个谜,难道不应该也给它解开吗?

  脂砚斋,我认为是曹雪芹的合作者,也认同其生活原型是曹雪芹的一位姓李的表妹,在书里面,她则被塑造成史湘云那样一个艺术形象。她批书,是明确指出了的,说,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当然,即使脂砚斋确实是曹雪芹的亲密合作者,她也未必能完全领悟曹雪芹的思想高度,她对八十回后情节的透露,对曹雪芹艺术手法的分析,参考价值是大于她对作品思想性分析的。我坚持认为,曹雪芹写黛、钗这两个艺术形象,是刻意要写出她们的思想和行为差异的。当然,他不是把一个一味地往正面写,一个一味地往负面写,他写出了每一位性格的复杂,人性的诡谲,他写出的不是肯定或否定的概念,而是活鲜鲜的生命存在。但不管怎么说,他对薛宝钗规劝贾宝玉读书“上进”,是持明确的否定态度的;对林黛玉的不以功名利禄为意,是旗帜鲜明地加以肯定褒扬的。特别是在第三十六回,他借贾宝玉之口批判薛宝钗,下笔是不留情面的,还记得他是怎么写的吧:“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好家伙,简直要把薛宝钗从水作骨肉的系列开除出去,归到泥作骨肉的须眉浊物系列里头去了!而且更直接写出,独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所以深敬黛玉。

  如果脂砚斋的原型真是史湘云,不知道她对曹雪芹在第三十二回里那样写湘、宝对话,究竟作何感想?那段情节还记得吧?贾雨村跑来拜见贾政,又要会见宝玉,宝玉不得不去。史湘云见他满心不高兴,就劝说他,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地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那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事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请大家注意,其实,前八十回书里并没怎么明写薛宝钗劝谏贾宝玉,倒是非常具体地写了史湘云如此这般地来劝谏贾宝玉。而贾宝玉呢,就老实不客气地让史湘云走人,说,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当袭人告诉史湘云,说薛宝钗为此也碰过钉子,极为难堪,幸而是宝姑娘碰的钉子,要是林姑娘,不知道会怎么哭闹呢。宝玉就说,林姑娘从来不说这些混帐话,若她也说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生分,就是活着的时候就分手,断绝关系。这些文字,很难做别的解释,比如说宝玉并不真爱黛玉,他对黛玉主要是怜惜,同情黛玉寄人篱下、体弱多病而已;也很难从这样的描写里得出在前八十回里,宝玉实际上爱的是史湘云的结论。脂砚斋在第三十二回,写到宝玉说那些话是“混帐话”后,有一条脂批,说是:写足憨宝玉,殊可发一大笑!她竟然只觉得那是写宝玉的性格而已,似乎并没有认识到,这是在写宝玉这个人物的思想,非常重要的思想!

  但是,在上面我所引用过的第三十六回的那段文字,就是宝玉愤恨立身扬名那一套居然污染了闺阁。那段文字下面接着就写,宝玉不但有言论,而且有行动,他祸延古人,除四书外,竟将别的书焚了。在这个地方,出现了一条脂批,说,宝玉何等心思,作者何等意见,此文何等笔墨!简直是赞赏有加。我觉得,这就说明,脂砚斋对曹雪芹在《红楼梦》里所表达的思想,还是有一定理解的。她懂得,曹雪芹写一个贾宝玉,一个林黛玉,两个人不在“混帐话”的指导下生存,是离经叛道的,非同小可的。她也容忍曹雪芹以她为原型,在前八十回里,写出一个其实完全不懂仕途经济的史湘云,只跟着薛宝钗原型那样的人学舌所遭遇到的情况。

  说黛、钗这两个艺术形象,思想行为都有明显差异;而且从本质上说,一个是封建礼教的叛逆,一个是封建礼教的忠臣,是尖锐对立的,这样的立论,我大体是认同的。但我的读后印象是,在前八十回里,这两个人的思想差异或者说本质上的对立,都是折射式的,两个人并没有在这样的大是大非上形成哪怕是一次的正面冲突。她们的正面冲突,都表现在因对宝玉的感情而引发的短兵相接之中。林黛玉是刻薄大师,不知您认为书里头,黛玉对宝钗最刻薄的一句话是什么?我认为,那是在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以后,黛玉自己因为心疼宝玉,两眼哭肿,像桃儿一般,可是,后来她立在花阴下,看见宝钗走过,发现人家眼睛上有哭泣的痕迹,就嘲笑说,姐姐也自保重些儿,就是哭出两缸眼泪来,也医不好棒疮!你听听,这叫什么话?只许自己眼睛哭成红桃一般,不许人家眼有泪痕,说这样尖酸的怪话,这样的冲撞,恐怕不能说是以反封建的思想,去向忠于封建的思想开炮吧?就算你黛玉追求恋爱婚姻自由,怕宝玉被“金玉姻缘”的邪说拐走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那也犯不上这么出语伤人啊!

  宝钗在关键时刻也绝不吃素。书里宝钗对黛玉最厉害的一次回话是哪次?您的看法不知道跟我会不会不谋而合?我认为是在第三十回里,黛玉问宝钗在她哥哥的生日宴席上看了几出什么戏,薛宝钗就故意说,我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宝玉一旁就说,这出戏叫《负荆请罪》呀——宝钗就干脆把炮口对准黛玉、宝玉两个人,气呼呼地说,原来这叫做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几句话说得二玉脸红无语,所以说宝钗也不是一味地装愚守拙,温柔敦厚,她一金刚怒目,也够尖酸刻薄的。但是,这场正面冲突也只能说是三角恋爱的情感冲突,很难说她那就是用坚持封建礼教的一套,来抨击二玉的离经叛道。就这个情节而言,我觉得确实分析不出那样的内涵来。

  到了第四十二回,这一回写到,因为黛玉在前面玩牙牌的时候所说的牙牌令里,用了《西厢记》《牡丹亭》里的句子,宝钗就要审问她。玩牙牌,说出那样的令词,是犯大忌的。其他人听出来没有,不得而知,可能是没听出来,或许以为不过是两句戏词儿。那个时代封建贵族家庭的青年男女,看《西厢记》《牡丹亭》的戏不算越轨,读那样的书,却要被视为下流行为。薛宝琴作的十首怀古题材的灯谜诗,最后两首牵扯到《会真记》和《牡丹亭》,薛宝钗就“随处装愚”,说:“前八首都是史鉴上有据的,后二首却无考,不如另作两首为是。”黛玉辩解说,戏里有的,李纨也说,说书唱戏,里头都有,甚至算命求的签上的注批里也提到,意思就是可以从读书以外的途径得到那样的信息。李纨最后更明确地说,况且又不是看了《西厢记》《牡丹亭》的词曲,没关系,留着吧,两首诗不用另作。宝琴作诗的情节,已经是第五十一回,但对我们理解那个时代的一种多少有点古怪的封建礼教规范,即可以从戏曲曲艺里头知道,却不许直接去阅读那样的书籍词曲,有加深一步理解的作用。

  记得我最初读第四十二回,读到宝钗把黛玉叫到蘅芜院,让黛玉跪下,说要审问黛玉,我就想,啊,封建卫道者和封建叛逆者,这回肯定要正面冲突、决一雌雄了!但是,往下一读,不对,竟是写黛、钗两个人的和好。这一回的回目,不但毫无火药味,倒充满温馨的氛围,叫做“蘅芜君兰言解疑癖”,不是“谰言”而是“兰言”,“兰言”就是知心话;不是引出激烈的辩论,而是解除了对方的怀疑癖病,黛、钗从此和平相处,直到八十回最后。这不是黛、钗合一是什么?

  这一回脂砚斋特别批道,今书至三十八回时已过三分之一有余,故写是回,使二人合一。这条批语很重要,她说《红楼梦》这书到第三十八回就已经过了全书的三分之一,可见曹雪芹已经写成的,或已大体拟好回目,计划要完成的《红楼梦》不是一百二十回,实际比这个数目要少。如果是一百二十回,那么到第三十八回就不是过三分之一,而是不足三分之一。估计曹雪芹的书稿至多是一百一十回,很可能是一百零八回。脂砚斋认为,曹雪芹并不打算把黛、钗的矛盾冲突贯穿全书,在全书过三分之一以后,就有意结束她们之间的摩擦冲撞。她那个话,就是说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也是在这一回的批语里说的。她还说,请看黛玉逝后,宝钗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谬也。她已经看到了八十回后黛玉死去后的情节,她那时以为我们这样的后人,这样的读者,早晚也能看到,而且会获得跟她一样的感受。但是,曹雪芹所写的八十回后的文字,后来却被所谓借阅者迷失了,我们哪里看得到,我们只好去想像,但想像黛、钗名虽二人却一身,不知您的想像力是否能达到那个程度,反正,我得坦白地说,困难。

  我个人阅读《红楼梦》的感受,首先是黛、钗名不同,人也明明白白地是两个。但是,到第四十二回,她们竟和好了。这也确实是曹雪芹的原笔原意,两个对立面本来可以比喻为两张牌,到这一回以后,却合为了一张牌,一个是这边牌面,一个是那边牌面,密不可分了。曹雪芹为什么要这么写?

  更值得推敲的是,曹雪芹让笔下的贾宝玉也对黛、钗合一感到惊讶。第四十九回写到贾母深喜宝琴,连宝钗都醋意大发。宝玉一向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儿,他正怕黛玉因此心中不自在,可是,展现在他眼前的情景,所听到的话语,却是黛也不嫉妒琴,钗也不讥讽黛,大大地出乎宝玉的意外。这时候曹雪芹就写人性了,他怎么写的呢?宝玉看到黛、钗合一,心中闷闷不乐!按说,黛玉对宝钗放心了,也就不会再跟他宝玉就什么“金玉姻缘”使小性子闹闷气了;宝钗不再逮机会嘲讽他和黛玉了,天下从此太平,他耳根也可以大大地清净,应该是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怎么反倒会闷闷不乐呢?这就是人性的奥秘了。爱情的甜蜜,其实其中有一个不可或缺的部分,就是恋人对情敌的防备,以及必要时的主动出击。当然,这个部分过分膨胀,闹得沸反盈天,是会恶化爱情的;但这个部分完全消失,面对情敌,甚至在增加潜在的情敌的情况下,居然完全无所谓起来,那么,爱情也就有了缺陷,就显得淡而无味。宝玉面对黛玉真诚地把宝钗当姐姐把宝琴当妹妹待,他就若有所失,就闷闷不乐了。

  黛、钗合一,当然不是两个人完全合并为一个人,只是她们不再冲突,从相互防备到相互慰藉,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曹雪芹通过宝玉私下里去问黛玉,给了一个解释。宝玉借《西厢记》里一句话,就是:“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他这是问黛玉,是几时她跟宝钗尽弃前嫌,和好到如此地步的?黛玉就告诉宝玉是怎么一回事儿:她说错了酒令,宝钗不是去向家长告发,而是私下里给她提醒,实际上进行保护,后来更怜惜她寄人篱下,派人给她送来上好的燕窝和洁粉梅片雪花洋糖,从那时候起,她就改变了对宝钗的看法。她对宝玉说,谁知宝钗竟真是个好人,我素日只当她藏奸!宝玉这才明白。

  宝玉明白了,作为读者,我们也跟着就明白了吗?我开头,说实话,还是不怎么明白,后来,多读了几遍,又细想一番,才算明白过来。

  在那个时代,如果宝钗背靠背地不让黛玉知道,也不摆出正式告密的架势,只是趁一个机会,在她母亲或王夫人,或干脆在贾母面前,聊闲篇地淡淡说起,黛玉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西厢记》《牡丹亭》的邪书词曲,读得入了迷,以致那天玩牙牌,说牙牌令,竟然连续说出了两句。那么,纵使这些家长不至于去追查、去责备黛玉,黛玉在她们心目当中,也会立刻就成为不轨之女。薛姨妈、王夫人本来就防着黛玉,如果不是有贾母在,也用不着黛玉犯错误,她们早就包办二宝的婚姻了;那么如果贾母知道黛玉竟然偷读邪书,喜欢“淫词浪曲”,她在为宝玉选择媳妇的时候,天平就一定会向宝钗倾斜。但宝钗在这样一种情势下,竟然没有藏奸告密,而是把黛玉引到蘅芜院私室,诚恳谈心,不仅劝诫黛玉要小心谨慎,更向黛玉坦白,你还记得那段话吗?宝钗怎么说的?她说,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够人缠的。那时候,她家大人藏书里,诸如《西厢记》《琵琶记》,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家里弟兄们背着她看,她也背着弟兄们看,当然,全都背着大人一一看过。这么说,其实宝钗在看所谓“邪书”,读所谓“淫词浪曲”方面,时间比宝玉、黛玉早,种类比他们也多,算得上是个先行者。我们都该记得,早在第二十二回,宝钗就跟他们介绍过《鲁智深醉闹五台山》那出戏里的一阕《寄生草》,如果不是读过那词曲,光凭看戏,她怎么背得下来,而且还能分析出那么多道道?宝钗告诉黛玉,自己其实是个过来人,后来被家长发现,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这才丢开了。当然,宝钗毕竟是宝钗,她免不了对黛玉一顿训诫,说女儿们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黛玉虽然感谢宝钗对她的真诚与保护,却也未必就从此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规范去想去做。实际上在四十二回以后,这两个人大体上还是各行其道,但是双方成了朋友,不再猜忌冲突,合好为一,这是事实。黛、钗合一,不是人的合一,而是人际上的合一。

  曹雪芹为什么要这样安排,设计出黛、钗合一的情节?这才第四十二回啊,按全书一百零八回计算,一半都不到,两个本质上对立的艺术形象,就不互相冲突了。这说明,尽管我们后人有的按照现代意识,比较强调黛的反封建和钗的顺封建,喜欢看她们两个一再地冲突。可是,曹雪芹没有满足这种心理需求,他虽然在下面也还是写到黛、钗的重大差异,比如第七十回她们二人所填的柳絮词,仍然各唱各调,大相径庭,但是,起码从写黛玉不再尖酸刻薄,尤其不再对宝钗摩擦冲撞这一点上说,岂不是磨去了她的棱角,减弱了这一艺术形象的抗争性?

  我的看法是,曹雪芹他这样设计,是因为在他心目里,黛、钗尽管思想有别,追求不同,但她们同是闺阁囚徒,同样受到封建礼教的压抑,都属红颜薄命,都应给予理解、同情,为之惋惜、哀悼。

  第七回,就是周瑞家的送宫花那一回,就写道,薛宝钗胎里带来一股热毒,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暗示,她其实和其他贵族家庭的青春女性一样,从先天说,她身腔里也是一副渴望自由、向往爱情的,热烘烘甚至可以说是热辣辣的灵魂。在这个生命的本原上,她跟黛玉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到了后天,她在封建家长的教训下,就自觉地以自由恋爱、流露真情、张扬个性、独来独往为错,为耻,为罪,为孽,她就以最大的努力来压抑自己,给自己的灵魂降温,一直降到冷冰冰的程度。书里写道——当然,那是一种艺术手法——一个秃头和尚,给介绍了一个奇怪的海上方。那药丸需要怎么配制?我不在这里重复,你应该有印象,就是说,简直难于上青天,几乎牵扯到每一个重要的节气,要求非常地苛刻。那段文字,其实是一个隐喻,就是说她那个生命,年年月月,日日夜夜,都必须战战兢兢,规规矩矩,才能压住先天的热毒,达到所谓端庄贤淑。她的美,书里多次写到,但也一再地点出,那种美,属于“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冷艳。

  黛玉一旦听到宝钗口吐心曲,达到理解,当然也就谅解了宝钗以往的种种,得出宝姐姐“竟真是个好人”的结论,也就不奇怪了。

  黛玉明爱宝玉,宝钗暗恋宝玉,宝玉却只爱黛玉,但他们都不能获得恋爱与婚姻的自由。那个时代,尤其是那样的家庭,婚姻是由父母来包办的。曹雪芹在第四十二回让黛、钗合一,不再以她们之间的思想行为差异和摩擦冲撞为情节的推动力,那么,他改换了什么样的情节推动力?我以为,一是他从纵深开拓读者视野,像从第五十五回到第六十一回,除了其中第五十七回去写慧紫鹃试忙玉,他用了六回书,把笔触延伸到大观园内外的中下层人物,让读者领略到更多种生命的更多样的生死歌哭,他让我们知道矛盾无处不在,而种种利益的、性格的、情感的冲突,必将导致一个大悲剧的发生。贾府先是内乱,然后将会外患与内乱交织,他要腾出手去写山雨欲来风满楼,最后是呼喇喇大厦倾,这是他要充分展开去写的。另外,他就要写宝玉究竟娶谁当了媳妇,这个结局,主要是由荣国府的家长来决定,但荣国府的家庭权利结构有一定的特殊性,那就是,只要贾母活着,贾政和王夫人在宝玉娶亲的问题上,就不能不尊重贾母的意向、贾母的决定。

  一位红迷朋友跟我说,他反对宝玉跟黛玉结婚,因为黛玉母亲姓贾,是宝玉姑妈,二者为姑表亲,血缘太近,从优生学角度考虑,他们如果近亲繁殖,会生下呆傻孩子。相对而言,宝钗虽然也是表妹,但其父母均系外姓,他们是姨表亲,血缘稍微要远一些,但要是搁在现代社会,也不该结婚,因为埋伏着下一代的隐患。总之,宝玉尤其不能娶黛玉。这位红迷朋友说,据他所知,就是在旧时代,一般也不让亲姑表兄妹结为夫妻。他说,真不懂曹雪芹为什么要这样来设定宝玉、黛玉这两个恋人的身份。

  在旧时代,确实,一般也不提倡亲姑表兄妹婚配,但如果是堂姑表兄妹呢,那就没关系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果加以撮合,谁都会认为不成问题。

  我跟那位红迷朋友说,书里虽然把贾政设计成贾母的亲二儿子,但其原型其实是曹,本是贾母原型李氏丈夫曹寅的一个侄子,在曹寅和其亲生子曹相继死去后,才过继到曹寅名下,成为奉养李氏的儿子。在真实的生活里,这母子二人并无直接的血缘关系。我在前面的讲座里已经讲过,书里的贾赦,虽然被说成是贾母的大儿子,其实在真实的生活里,根本只是曹的一个哥哥,并没有一起过继到李氏名下。因为曹雪芹是写一部带有自叙性、自传性、家族史的小说,他就没有彻底地去虚构,没有写贾母的大儿子贾赦住在荣国府的正院正房,尽袭了爵的长子奉养亲母亲的孝道,他还是按真实的生活来写,写过继来的儿子跟母亲住在一起,这是《红楼梦》文本的一大特点:当生活真实与艺术假设发生冲突时,他往往会牺牲艺术假设的合理性,去求得描写的真实性。

  那么,我们也就可以知道,在真实的生活里,李氏的儿子死光了,女儿本来还有一个,嫁了人,生了她的外孙女,但是不久也死了。于是,她把那外孙女从江南接到北京,转化到小说里,就是林黛玉。贾母那样珍爱宝玉,可以理解,因为按那个时代的思维,过继来的儿子是个成年人,礼数上是母子,感情上很难达到交融。但是,孙子是看着生下的,一天天捧凤凰似地养大,那就跟亲儿子生的无异,可以建立起深厚的感情关系。这种生活中的真实情况,在书里被描写得细致入微,大家都熟悉,我就不再举例说明。那么,林黛玉来了,而且,后来她父亲也死了,就常住荣国府了,贾母对她为什么那么疼爱,在住进大观园以前,一直把她留在身边,跟宝玉一个待遇,对黛玉的个性张扬,她看在眼中,听在耳里,却放任自流,不加约束,那究竟是为什么?大家想想贾母的生活原型,李氏她每天睁开眼,虽说名分上有儿子,有儿媳妇,有儿媳妇内侄女来她跟前逗趣,把她奉养得不错,但真正跟她有血缘关系的究竟是哪个?说老实话,就只有一个,她亲女儿的亲女儿,她的外孙女,也就是林黛玉的原型。

  这么一捋,你就该明白了,在真实的生活里,宝玉的原型和黛玉的原型,在血缘上,并不是亲姑表兄妹,再拿来跟宝钗的原型一比,啊,那宝玉原型跟宝钗原型的血缘,反而离得近多了!要从优生的角度考虑,反而是宝玉原型跟黛玉原型结婚,更合适。

  由于在真实的生活里,贾政原型是过继到贾母原型门下的,因此,转化到书里,你就可以感觉到,只要贾母在,在家庭的大事情上,尤其是宝玉娶媳妇的事,贾政夫妇就是有主意,也不敢轻易表露,是必须看贾母眼色,听从贾母安排的。贾母呢,她知道自己跟贾政、贾赦的关系都是极为微妙的,因此,也就轻易不露峥嵘。第七十九回,写到贾赦做主,将迎春许配给孙绍祖,贾母是什么态度呢?她虽然心里不乐意,最关键的一条,却是想到这是人家亲父亲的主张,何必多事出头?因此只说“知道了”三个字。可见真实的生活里,迎春的父亲跟贾母只是同族晚辈与族中老祖宗的那么一种很隔膜的关系,迎春只是另院别房寄养来的一个堂孙女儿,所以贾母不便表示意见,否则,不会这样行文。

  附带说一下,我在前面讲贾府婚配时,分析出邢夫人是贾赦的续弦填房,有红迷朋友来信跟我讨论,说你光说邢夫人没有生育,就断定她是后娶的,逻辑上不完满,因为也可以解释为她虽然是头娶的正妻,但不生育啊。那么这里我做一点补充,就是关于迎春的出身:在古本《红楼梦》上,有许多不同的写法,但在甲戌本上,写的是赦老爹前妻所出。甲戌本是目前我们所能看到的,相对而言最早的一个抄本,它关于迎春出身的设定,应该是可信的,那么邢夫人是续娶的,也就可以明确了。曹雪芹在对迎春出身设计上的犹豫,看来主要是出于这样的考虑:他要把这个角色,跟探春、惜春更严格地区别开来,以展现不同出身的贵族女性在大家族中不同的处境和心理,如果迎春也写成庶出,那么就容易跟探春的故事重复。

  贾母可以对迎春的出嫁采取不干预的消极态度,那么,对黛玉,她能消极吗?在真实的生活里,那个时期的李氏,她举目一望,眼前人头不少,但谁是她真正的亲人?当然,是黛玉的原型,她嫡亲的外孙女儿,还有她从小养大的凤凰——宝玉,如果这两个人结合在一起,成为夫妻,那不是最美满的安排吗?

  当然,还有一个人,跟贾母血缘很近,就是湘云。小说里写得很清楚,她是贾母的娘家人,是贾母侄子的女儿,这个侄子和他的夫人都亡故了,是她另外两个侄子——保龄侯史鼐和忠靖侯史鼎夫妇——轮流在收养、照顾湘云。当然,湘云在血缘上,比黛玉离得远一点,但毕竟血管里流着她娘家的血,因此书里写着,在大观园盖起来之前,湘云到了荣国府,也是跟贾母在一个大屋子里住。在真实的生活里,李氏和她的李姓的侄孙女——史湘云的原型——应该就是这样一种血浓于水的感情。

  书里面所写,我们应该是看得明白的:王夫人、薛姨妈两姐妹,是一心想让宝玉娶宝钗的。对于黛玉,她们首先是绝对看不上其个性的张扬。王夫人讨厌晴雯,后来她明白地说出来,一是她眉眼像黛玉,二是轻狂,虽然没说那狂样也像黛玉,其实就是那么一个意思,黛玉在她眼中心里,也分明是个勾引宝玉的“狐媚子”。撵晴雯、四儿等,不过是扫外围,最终的目的,是将宝玉从黛玉的所谓“勾引”中解救出来,去迎娶宝钗。所谓“金玉姻缘”,不过是她们散布出的一种舆论,实际目的,是通过这个婚姻把贾家的财富地位更牢靠地掌握到王家手里。薛姨妈呢,在慧紫鹃试忙玉以后,更感觉到黛玉对她们姐妹的计划是个大障碍,于是爽性趁机住进潇湘馆,把黛玉控制起来,使宝玉和黛玉的感情交流更加地不方便。所以,虽然书里写的尽是些太太小姐们说说笑笑吃吃喝喝的似乎祥和温馨的场面,其实,那也是没有硝烟的战场,进行着暗地里的较劲儿,那是一场夺宝之战。

  贾政那个时候,还没有去考虑宝玉的婚事,小说里后来让他出差在外,更管不了许多。那么,夺宝战是在谁跟谁之间展开呢?难道是在王氏姐妹和贾母之间展开吗?书里不是有很多处写到贾母对宝钗的夸赞么?高鹗续书,他设计了一个“调包计”,计策虽然是王熙凤首创,贾母也是赞同支持的,还写到贾母最后厌烦了黛玉,任她孤独悲惨地焚稿断痴情。那么,究竟在宝玉娶亲的问题上,按曹雪芹的构思,贾母是怎么想的?在黛、钗之间,她这架至关重要的天平究竟朝哪边倾斜?黛、钗的结局,究竟是怎样的?我在下一讲里,继续跟您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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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这帖子太美,太漂亮了,顶,献花一朵.......!
看到楼主的这个帖子,我明白一定要低调.......!
哇,楼主你真是太给力了,这样的帖子都能找得到,佩服!
问候七喜乐园的朋友们,报个到并祝朋友们安康如意,永远开开心心!
楼主辛苦了,这帖子我很喜欢,找了很久,拿去收藏了,谢谢朋友啦!
这帖子真的让人感觉很舒服,我超喜欢,楼主真是太给力了!
超极囧囧的帖子,楼主你太雷了,真正把我给OUT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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