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习武出身于郎中家庭,刚满36岁,浓眉小眼,额头上有一道疤,看上去好像半截蚯蚓,走路时喜欢把左手插入裤兜里。
汪习武能走到今天,有他父亲一半的功劳。那年,县委何书记得了前列腺炎,那东西一年到头都硬不起来。他曾悲观地对司机说,完了,以前是硬着等,现在是等着硬,钱最多又有什么用啊。他搁下工作去香港上北京找名医看,但效果都不好,正当他灰心丧气无精打彩时,县妇联女主任符金花推荐他去找汪思银看,结果服了两个月的草药就被治好了,汪思银一下子由默默闻的中医成了县里的名人,仿佛再生华佗。何书记高兴至极带上礼物登门感谢。汪思银笑呵呵地推开礼物,说:“礼物我不收了,把我儿子调到你身边工作吧。”就这样汪习武从畜牧站调入县委办公室当副科级秘书,三年后红棉乡的党委书记因嫖娼被降职,何书记又将他提到红棉乡党委当一把手。
汪习武是个脾气很臭的人。在部队时,他因为和北方兵争水笼头洗澡打架,额头被铁桶底圈划伤留下了一道疤,他写信回来给父母说是火海救人光荣受伤,弄得汪思银十分高兴,在单位摆了两桌酒请来亲朋好友庆贺,好像儿子就是活雷锋似的。
复员后,汪习武运气很不好,被安排在畜牧站养公猪(其实只有三只公猪)。他很生气,认为是站里的领导故意给他难看,因此常常做出吊儿郎当的样子给领导看。有一次他回乡下喝朋友喜酒,畜牧站的贺副站长趁机偷偷地把公猪赶去给亲戚的一群母猪配种,他知道后很生气,冲进办公室指着贺副站长说:“男人做鸭得了舒服还有收入呢,公猪比做鸭辛苦多了吧,你怎能分文不付?”
贺副站长的脸涨成猪肝色,自知理亏不敢说话。
他又大声说:“你以为自己有权吗,你干脆把我也赶去给你不生孩子亲戚配种嘛。”
贺副站长站起来嘿嘿傻笑。他把发票往玻璃板上用力一扔,说:“这是公猪应得的出勤费,一千块一分也不能少,想占公家的便宜没门。”说完脸黑黑地走了。
贺副站长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大声嚷了一句:“神经病!萨达姆!”
汪习武刚到乡里时大家都以为他干不了,但干部群众很快就改变了对他的看法。他凭着常人难以做到的韧性和忍性,使全乡的计生工作提前完成了任务。
有个种香蕉的大老板以为后台硬是不肯交税,弄得干部职工的工资都开不出来,他知道后一拍头上的伤疤,二话不说就带着乡里的干部职工去老板的地里砍了八汽车的香蕉当税款。走时汪习武还严词警告他,以后不按时交税除了罚款外还要取消租地合同。老板知道他和县委书记的关系很铁,从此以后再也不敢惹他,老老实实按时交纳了税款。
汪习武也是个很义气的人。去年“八一”建军节那天,县里部分退伍兵自发聚会庆祝,我被他硬拉去喝酒。酒过三巡,他便自告奋勇指挥大家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唱“我是一个兵”唱“我们的老班长”,唱得大家热血沸沸,唱得大家热泪满眶,仿佛又回到了难忘的军营。由于喝酒太多,很多退伍兵都醉了,也有人偷偷溜走了,老板找不到买单的,汪习武站出来主动用自己的工资付了帐,然后很有钱地把发票扔掉。
下到红棉乡蹲点的当天晚上,他陪我去镇上散步。我说,你都结婚10年了该要孩子了。他说,我是个没蛋之人,生个屁孩子啊。接着他告诉我,在部队时因为一次翻车事故,医院把他的两个蛋子都摘掉了。我说,北京有家医院做蛋子移植手术效果不错,有时间你应该去住院把手术做了。他摸摸裤裆说现在工作忙钱也不大够。再说,没有孩子做计生工作有说服力啊。说完蛤蟆般哈哈大笑。
有一次我们一同去围捕一个抢劫歹徒。当时歹徒已躲进镇上一座刚落的楼房里,扬言派出所不退兵就引爆身上的炸药与楼房同归于尽。我用望远镜看到歹徒身上真的绑了一大包东西,派出所长毛锤判断一定是烈性炸药,主张先退兵以后再想办法。汪习武一拍额头上的伤疤,说:“退你个头啊,妈的,你们都不长脑袋的。”他捋起裤腿又说:“你们想想,歹徒是因为抢钱才追逃进楼房的,在这么仓速的时间内他有可能准备炸药吗?你们再想想,这楼房是别人的,他不可能提前进去藏上炸药,而且据我所知这歹徒前几天才去民政局登记,一个要结婚的人了他会想死吗?”他的话把我们都弄糊涂了。我们没来得及说话,他就猛地站起来对着歹徒大声喊:
“你听着,不投降休想逃出去。”
“老子不怕你们,大不了与楼房同归于尽。”
“要什么样的条件才能投降?”
“你们统统离开,否则我真的点炸药了。”
“妈的,你不怕死,老子更不怕死。”他边说边举起塑料手枪向楼房冲去,歹徒见来人气势汹汹立即就瘫倒在地,派出所的干警一拥而上将歹徒拿下。经检查歹徒身上的炸药包其实就是一团破布。
这事在乡里一下子就传开,汪习武见到有人提起这事就满不在乎地说,屁大小事,说来说去干嘛。我问他,你怎么对歹徒如此了解?他沉默了片刻才说:他是我的堂弟,从戒毒所出来不到三个月。
不久,他向我请假要去北京移植蛋子。我建议他冬天去刀口容易愈合。他说:“不能等了,冬季还有更多工作要做。”
我说:“你爱人有什么意见?”
他摇摇头说:“别提了,昨晚她还和我吵。她恨不得今天就把蛋子给我装上,明天肚子就大起来。”
我说,钱不够我借给你。
他说,不用了,领导的钱怎么能随便借呢。
第二天一早他就动身走了,但没想到仅一星期他就回来了。我惊奇地问:手术怎么样呀?他拍拍额头上的伤疤说:“他妈的,现在的科技真是绝了,想不要蛋就不要蛋,想要蛋就有蛋。”说这话,他眼里放射着光彩,脸上的笑容跑到耳朵边,额头上的蚯蚓也显得生动起来。
妻子怀孕三个月后,汪习武被组织部安排去省委党校学习,而且一去就是八个月。
报复
凌晨五点二十五分,浓雾还没散去,我们在瘦狗岭终于将盗窃橡胶水的不法分子擒获。
瘦狗岭位于红棉乡的中部,实际上是一座大山,主峰不高,坡地较多,四周都种上了橡胶林,且大部分都到了收割期,近年来发生过多次偷胶水的案件,抢劫的案件也有增无减。
这已经是派出所第三次突击行动了。
此前,我们在橡胶林里埋伏了整整七个小时。
窃贼身材不高,四肢粗壮,行走敏捷。正当他不慌不忙将最后一杯胶水倒入水桶准备下山时,躲在树后的警察一涌而上将他按倒在地。他理直气壮地说:“轻一好不好,伤了手脚我回去怎么做工?”董一点用手铐扣住他的双手大声训斥道:“叫鸡巴呀,别给我装糊涂,再叫老子揍你!”
董一点是红棉乡派出所的所长,人不高,长一双酒糟鼻子,读书不多,屁股坐不住,每天上午上茶店窜门打牌,下午就腰间别着手枪手铐,双腿蹬一辆自行车在村里转来转去,群众都说他生活工作俩不误。
管理户籍的警察认出了窃贼,他的名字叫毛九根,是水鸭村的村民。据民警介绍:毛九根今年二十八岁,职业中学毕业,老实本份,在村里口碑不错。
一贯胆小怕事的白九根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呢?
返回的路上大家都很高兴,以为抓到台湾的李登辉似的,有人还吹起口哨来,董所长也当场表态:回去立即请大家喝早茶。
此案发于两星期前。羊角村村民梁四气鼓鼓地来到派出所报案,说他的胶水连续三天被人盗走损失不少,并扬言如果派出所不处理他就要报复。
经过派出所侦察调查,发现这几次盗窃行为相当离奇,一是窃贼没有伤害胶树,也没有砸烂一只胶杯;二是窃贼以假名将胶水卖给了收购站,并且当场索要了现金。后来再查下去,线索就断了。
梁四小学没毕业,五大三粗,嘴唇上留一撮毛,下巴有颗很人的黑痣,是羊角村第一个富起来的农民,凭着兄弟多家族大的优势,曾抢地占山还打伤过村干部,先后被派出所拘留过两次,群众都暗地里叫他“梁一霸”。是谁吃豹子胆敢偷他的胶水。为了稳定人心,也为了给粱四一个交待,我和毛所长策划了这次“擒贼”行动。
经过审讯,毛九根讲出了偷胶的原因。原来毛几根自少就勤奋老实,敬孝老人,家境也算过得去,三次被村委会评为“助人为乐”的好村民。特别是近几年来种香蕉赚了一些钱,并找了个很漂亮的女朋友。
正当他准备登记结婚时,突然女朋友提出要分手,且不到半个月就嫁给了邻村四十多岁的梁四。生性懦弱的白九根一怒之下拿着菜刀找梁四算帐,但到了梁四家门口他退怯了。他冷静地想了想,明着斗绝对斗不过他,弄不好自己还会吃亏。于是他就想出了偷胶水暗中报复的计划,看看派出所有什么动作没有,如果派出所没什么反映再设法报复他。
交待完作案动机后,毛九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尽管跪在地上的毛九根装得很轻松的样子,但脸上还是浮现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我开导说:“在没有登记之前,任何一个女青年都有选择和谁结婚的权力。这是法律给她的自由。你知道吗?”
“不知道。在我们农村,女朋友只要上男方家吃过饭睡过觉就是老婆了,哪有那么多的条条框框?”他擦去眼角米粒大的黄色眼屎,满不在乎地说。
“你们是按当地风俗订的亲吗?”
“是,她还花了我不少的钱。”
“你为他侵犯了你的权益应该通过法院去解决。”我提醒道。
“有屁用。在我们这里没有公道,有钱什么事都可以摆平。”他双眼盯着董所长大声嚷道。
“喊鸡呀,有本事你去勾他妹妹嘛。”董所长气得脸色发青。
董所长又细声地说:“看你以前给我送过几斤狗肉的感情上,大哥我今天不揍你,但你也不要为难我。”
“他凭什么抢我的老婆?有钱有势就可以干这种缺德事吗?”他不领情争辩道。
毛九根白了董所长一眼,把头抬得高高的。我又问:“卖胶水的钱呢?”
“一共六百六十七块钱,我都给了村里五保户符大婶,邢大妈了,我没贪一分钱啊!”他垂下眼帘,小手指不停地挖鼻孔。
我严肃地说:“不论钱给了谁,你都已经触犯了法律,知道吗?”
他瞪大眼睛直直地望着对面雪白的墙壁。
我接着说:“你要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违法行为,准备接受治安处罚。”
“反省个屁。‘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你们如果不处理梁四,我还要报复。”他几乎是在喊。
董所长决定送他去县公安局拘留所,毛九根边上车边喊:“你们怕梁四,我不怕,死都不怕。”望着呼啸而去的警车,董一点忧心忡忡地说:“村霸问题不解决,报复的事情就会日益增多。这回你也亲眼看见了,情况就是这样子,以后你不要老批评我们软弱无能,没尽到责任啊!”
我没吭声,出门口时感觉双腿有些沉重。
“村霸”是农村经济发展过程中冒出来的“毒瘤”,就像正常人得了癌症一样必须坚决将它除掉,否则会危害整个农村肌体。
蹲点结束后,我把“霸”的问题列入全县重点治理对象,但由于梁四的舅舅,身居县委常委要职的马立正一直干扰这个案子,直到我调离县委时梁四的问题都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
劫车
县里开完计划生育工作会议已经是夜里11点钟了,我决意要返回红棉乡。司机陈风水提醒说,深夜行车不安全,上个月云古岭就发生了两起抢劫案,司机的钱和手机都被抢走了,有个司机还伤得很重,还是明天再走吧?我不为然地说:“就是要碰碰他们,看看这些王八蛋吃了几个豹子胆。”陈风水附和道:“对,早就该收拾他们了。”
云古岭是回红棉乡的必经之路,路窄弯多,岭高难行,四周又没有村庄,除了拉瓜菜的车辆外夜间很少有车行驶,歹徒就是利用车辆慢速爬坡时抢劫过往的车辆。
刚出了县城天就下起毛毛细雨来,我关掉车上的音响反复考虑如何擒获这帮歹徒。车子驶近岭下时正是子夜时分,雨刮器还在不停地扫抹车头玻璃上的雨水,强烈的灯光把公路照射得白蒙蒙的,远远望去云古岭仿佛挂在天上。
小车爬上岭顶时被一根水桶大的原木拦住了去路。我们真的碰上歹徒了。我讯速拔出手枪对陈风水说:“你去搬开木头我来掩护。”陈风水很紧张地说:“子弹别上膛啊,万一走火我就完了。”车子一停下来,我们就迅速跳出车外,几乎同时十几个黑影立即围上来。我大喊:“别动,再往前一步我就开枪了。”
“别开枪,我是火珍!”
我大吃一惊:怎么是她!
两年前我就认识火珍。
火珍是水龙村的媳妇,三十出头,人高马大,走路时屁股左右摇摆,在广东打过五年工,后来因工资问题和老板打了一架,回乡带着村里的乡亲贩卖瓜菜,生意做到北京上海赚了不少的钱,前年被选为村妇女主任。她性情刚烈,敢做敢为,曾把烂赌的老公揍了一顿,还差点踢破了鸡巴蛋。瘦削矮小的老公柱着拐棍到政法委告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要求我为他伸张正义。清官难审家务事,最后这事还是不了了之。事后一个多月县委召开妇女主任大会,我在县委礼堂门口碰到她。我说,你老公还赌不赌啊?她笑笑说:“揍了他一次有些收敛了,后来他又偷偷去赌,我恼火了,硬是用大腿把他夹晕了,现在他再也不敢去赌了。
我用手电筒朝人群扫了一圈果真看到火珍。
“你为什么这么做?”我收起手枪问。
接着火珍告诉我,今年瓜菜上市以来云古岭发生了四起抢劫案,弄得外地的老板都不敢来村里收购瓜菜。更令人气愤的是,几次到派出所报警,干警竟以没钱买汽油为由迟迟不去查案。所长董一点还说警不是孙悟空,就是有分身术也办不了那么案子。眼看着瓜菜就要烂在地里,村民都心急如焚,于是她就想出这招来逼领导解决问题。
黑暗中我借着手电筒光仔细一看,围住车子的群众全是妇女,手上都拿着木棍。我深知自己也有责任就平静地对火珍说:“在路上拦我的车?做法是不是过激了点?”
“我们一不抢物二不打人,谈何过激!”有人在黑暗中说。
我说:“打个电话写封信反映也可以嘛。”
“事情没那么简单,你们批下去的问题底下有多少干部去认真解决的呢?”火珍笑笑道。
我说:“事情闹大了影响不好吧。”
“怕什么,‘没有不好的农民,只有不好的领导’,中央首长说的。”火珍一字一句地说道。
黑暗中传出嘻嘻的笑声。笑声一落有人就操着很浓的当地口音说:“县委领导有什么了不起,没有农民就没有县委。”
我说:“咱们农民一贯都是很听话的,总不能不讲应道理吧。”
“有时候讲道理,有时候不能讲道理。这样我们农民才能活下去。”话一落又有人大声说。
“大家别说那么远了,现在不是辩论的时候,我们要求领导尽快解决路上的治安问题吧。”火珍举起手电简说。
人群顿时安静下来。“你说怎么办?”火珍焦急地问。
我立即郑重承诺:“这个问题我明天立即给你们解决!”
……
回到乡里,我一夜没睡好。第二天就和林业局的方局长协商,把原来设在云古岭下的木材检查站移到岭上,同时增派了两名干警一起值夜班。此后,“劫车”案件就再也没有发生了。
两星期后云古岭劫车案告破,歹徒是四个吸毒的农村青年。派出所所长董一点将功赎过不奖不罚。
让我至今还不解的是,是谁把我深夜返回红棉乡的准确时间告诉火珍的呢?看来这永远是个谜了。
手术室的灯火
晚饭后,乡里的干部回家的回家外出的外出,简陋的政府大院立刻陷入了寂静。随着夜幕的降临,我听到了鸟叫狗吠,听到了门窗经不住风吹发出的“怦怦”响。我不知道这样的情景还要延续了多少年。
其实我并不孤独,因为还有值班室的老胡。这时老胡正戴着眼镜坐在大门口翻杂志,他很快就翻完手上那本杂志,然后抬起头望着窗外那株老椰树发呆。
老胡今年五十出头,满头白发,说话歪嘴巴,胸前经常挂副老花眼镜,妻子去年车祸死了,儿子在省城工作,为此他打了几次报告要求内退,但乡党委都压着没批,理由是不满60岁。
我在院子里随便走了几圈,见他还是神经夸兮兮的样子,便走上前去对他说,你去通知钱副乡长到我房间里来,有事找他。老胡抬头看看我就诡秘地说,钱副乡长很忙呀,正在卫生院上夜班呢。我有些纳闷:钱副乡长既不是医生又不管卫生工作,他去医院干什么,难道他病了或是去看别的病人。我对老胡说,你一定带我去看看。老胡见我态度坚决,便关上大门然后领我朝卫生院走去。
卫生院离乡政府并不远,远远便看见三楼有一些灯光从窗帘里透出来。走进昏暗的楼梯口老胡就停下来说:“你自己往三楼走吧,不要说是我带你来的,否则乡长知道了又要卡我了。”
上了三楼才看清灯光是从手术室传出来的。我悄悄推开玻璃门只见明亮的灯光下,黄木方桌上堆满着麻将,四双手正哗哗地洗牌。钱副乡长见到我急忙站起来说:“我们玩一玩,出的卡都很小。”其余三人理也不理照样低着头哗哗地洗牌。
钱副乡长急忙摆了摆手,他们才悻悻地站起来,抽出抽屉里的钱慌忙离开。我拦住问:“你们是什么人?”一人说是包工头,另外两人都说是外地来收瓜菜的老板。我说,你们不知道聚众赌博是违法的吗?他们异口同声地说:“玩得很少,偶尔玩玩。”说完他们就兔子般溜下楼。
返回乡政府的路上,我想,打麻将成风的根源在领导干部身上,如不及时制止势必会在群众中造成恶劣的影响。
回到房间我找来老胡作进一步的了解。老胡摇着头说:“没办法,乡里的领导个个都这个样子,没药救了彻底完了。”
“钱副乡长不是改了吗?”
老胡冷笑一下:“改个屁,他哪一天不赌到三更半夜。”
钱副乡长原先是田鸡乡的副书记,因为夜里打麻将白天不上班,组织部免职调到红棉乡当民政干事,两年之后表现不错又官复原职。钱副乡长打麻将水平不一般,赢得多输得少,据说,他曾创下了连打三天三夜,赢了八万块钱的纪录。当然,这些传说都无从核实。
思想工作不能过夜,我决定连夜和钱副乡长谈谈。
钱副乡长迈着鹅形步来到我房间里,他坐在对面脸色很不自然。我直截了当地说:“挨过处分了,为什么不吸取教训?”
“书记,你不知道,这是乡长让我这样做的。”
我大吃一惊:“乡长让你去打麻将,你有没有搞错啊?”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把他上夜班的真相说了出来。钱副乡长官复原职后负责乡政府的接待工作,但乡政府的财政十分困难,干部职工的工资都欠了几个月,哪里有钱搞接待。但县委机关的领导同志来了总得要接待的。于是了没钱付先赊着,时间一久债总是越欠越多,酒店老板再也不给赊账了。后来,改在乡政府的饭堂接待,费用是便宜了许多,可买酒买菜的钱又从哪儿来呢?先是书记乡长带头拿工资垫,但机关下来的人实在太多了,干部职工的工资很快就垫完了。书记乡长再次动员干部职工,有鸡的出鸡,有鹅的出鹅,有狗的拉狗。尽管如此,接待问题还是无法解决,无奈之中乡长咬咬牙想出了歪招:让钱副乡长打麻将赢钱,白天不用上班,赢了70%归公,输了钱副乡长自己负责。
钱副乡长真的不负众望,夜夜搓麻将,次次有收入,一年下来不但还清了乡里欠酒店五万多元的接待费,而且还还清了自己在县城建房时欠下的借款。
“乡里的工作压力大,有时间偶尔玩一玩不要打得太大,这也无尝不可,但过了度问题的性质就变了。”不知为什么我竟起了情心。
他叹口气说:“无路可走了,我们才这样做的。你看看我的脸,跟黄纸差不多了,都是熬夜落下的,你以为我愿意吗。”
他用左手压压颈椎又说:“我现在神经都乱了,躺下去就做梦,常常梦到和成龙刘德华逛商场,梦到和张惠妹去海边唱‘站在高岗上’。完了,我真的彻底完了。”
公款接待已经严重地影响了干群关系,也严重地损害党群关系。如何让接待工作制度化和合法化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时候了。
他轻松地喷了个烟圈:“现在好了,我解脱了,你这个政法委书记给我们乡一笔钱吧,以后我不用去找接待费了。”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也无法回答他的话。待他双脚一迈出门口,我就问自己:去哪找一笔钱给乡政府呢!
躲债
早就听说山根中学治安不是很好,常有一些流氓去骚扰,严重影响了师生的正常学习。公安局长毛几锤也几次向我说过,抽机会下去收拾这些流氓。
这怎么得了,我决定带上民警小陈去学校找陆校长了解一下情况,切实解放学校的治安问题。
小车拐入沙土公路,远远便看见山坡上座落着一片暂新的教学楼,十二分的抢眼。民警小陈说,这就是山根中学了,以前学校的房子破破烂烂的,现在好多了,陆校长这家伙还是有本事啊。
我说,陆校长这个人怎么样?
民警小陈说:“听说人品不错,就是平时很难找到他。”
我生最敬佩的是老师。听了民警小陈赞赏有加的话,陆校长的美好形象在我心中渐渐地清晰起来。
不知不觉,小车很快就驶近学校的大门口,一个满头白发的保安迎上来堵住车子。小陈摁下车窗探出头去大声说:“县委领导有事找校长。”保安仔细看看司机又盯了我几眼才不咸不谈地说:“陆校长可能不在,你们去看看吧。”小陈又问:“办公楼在哪?”保安头也不抬指指那间平房。
所谓办公楼其实就是一栋很旧的红砖平房。我们刚下车就有个女老师迎来说校长不在。小陈没等她说完就很不高兴地说,你们快去找,政法委书记有事找他。年纪大约三十出头,满脸雀斑的女老师听说是县委领导连忙改口说:“啊,真对不起,校长在,校长在。”说完便转身对着房顶用力拍了三下手掌,掌声一落,陆校长就从房顶上站起来。他定神看了看我抱歉地大声说:“对不起书记,真对不起啊!”
女老师赶紧把放在墙下的木梯子架在墙上,陆校长顺着梯子一步步走下来。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对校长说:搞什么名堂,我们可不是来迫债的黄世仁啊,何必见到我们来就躲起来呢?”
陆校长脸红红的喘着气说:“包工头开的车和你的车都是一模一样的猎豹,我以为是他们又来了呢。”
“包工头来也不用躲嘛。”
“嗨,你不躲他就不走,我还用不用上课呀。”
这时我才发现陆校长脸色苍白。陆校长拍拍身上的灰尘说:“惭愧呀,咱们办公室里慢慢谈吧。”
我说,咱们还是到操场走走吧。
陆校长说:“好,那里清静些。”
我们离开办公室时,女老师对我说,陆校长有高血压,希望领导不要给他太大压力呵。
陆校长连忙说:“没有压力,领导的指示就是动力呵。”
我笑笑,民警小陈也笑笑。
天上显得很阴沉似乎要下雨,我们在沙地跑道上边走边聊。
山根中学木红棉乡唯一的一间公办中学,有师生员工两千多人,由于县里历年投入较少,危房越来越多,下雨时学生都不敢在教室里上课。前几年县里要搞教育达标,为了迎接捡查,学校借债建了六栋(所有的教学楼)教学楼,学校的面貌是改变了,学生上课也安心了,但欠下的工程款根本就没法还清。起初陆校长想用学生的课本钱顶债,但书店孔经理坚决不干,还扬言不按时交课本钱就不给学校发课本。
后来陆校长为了还债,暂时给老师发放奖金,但老师知道后都上办公室围着他,表示不按时发奖金明天统一罢课,学校发生罢课事件校长是要撤职的,陆校长再三考虑还是不敢不给老师发奖金。最后来,陆校长又打算用学生交的学杂费顶债,可根本就是杯水车薪,50年也还不清。因此,几个包工头都急了,几乎每星期都来催债,来了收不到钱就坐着不走。陆校长只好东躲西藏,但又能躲到哪儿去,总不能不在学校办公吧。
无奈之中,陆校长只好从新楼搬下平房来办公,发现包工头进来就从后门出来顺着梯子爬上房顶躲起来。为了联络方便和避免不必要的误会,办公室的小李老师想了三天三夜才想出一套击掌为约的“手语”。即:“县领导来了拍三拍,乡领导和教局领导来了拍两拍,包工头来了急速拍六拍”。这套简便的联络暗号让陆校长躲过了许多纠缠。
我听了暗暗发笑。
小陈哈哈大笑,说,这套联络办法拿去阿富汗打游击很顶用啊。
陆校长摸摸头上的白发抿着嘴笑。
陆校长摘下眼镜擦擦脑门上的汗水又说,有一次包工头坐在办公室就是不走,说不见到校长绝不回去。这回惨了呆在房顶的竹棚里一动也不敢动。那竹棚原先是一个老师用来养鸽子的又热又臭,自己又在里面拉屎拉尿,更是臭得不得了,呆在里面整整九个小时差一点儿中暑昏过去。包工头走后他再也无力往下走,是学校的体育老师邢大壮把他背下来的。你说我这个校长今年都58了,窝囊不窝囊呵!
我说,不要急,慢慢还吧。
“嗨,慢慢还,能还得起吗,你看看吧。”陆校长从裤兜里抽出一张通知单晃了晃说,“县里又来文件了,要求各个中学建两间电脑室,配置的脑不少于60台,我又去哪儿弄钱呢。”
“你再看看,年底教育局要举办‘中小学生英语大赛’,”陆校又从后裤兜里抽出一份文件,用力敲敲红头大字说,“各个学校都要交赞助费,我又去哪里偷钱呢?”
陆校长平视着前方,说:“这个校长真不知怎么当下去,上个月我向教育局长提出了辞职,可局长说不把那一屁股债还清,哪里也别想去。”
陆校长眨眨眼又说:“完了,我是一条路走到底了。”
我很同情他,但又不好问得太多,因为我不是管教育的,问多了有插足他人领地之嫌。于是我直接了当地说,听说学校有流氓来骚扰?陆校长捋捋白发说:“哪有什么流氓,要说有流氓包工头就是流氓了。”我恍然大悟说,以后流氓来了你别报警,我可管不了啊。陆校长晃着圆圆的脑袋说,报什么警啊,不会的不的。
我想去新教室里看看,但由于学生还在上课只好放弃。
这时,我看到教学楼右侧的教师宿舍还是低矮发黑的瓦房。
陆校长以为我去看老师的宿舍,就语气坚定地说:“领导放心,老师的破烂宿舍我会想办法改造的,明年下半年他们就可以住上新房了。”
我说,钱从哪来?
陆校长很有信心地说:“继续借钱。债务越多上级领导才越关注,说不定到时候国家会一笔勾销呢。”
我说,老师都理解你吗?
陆校长过了一会儿才说:“不理解。”
我说,为什么。
陆校长脸色凝重地说:“他们都以为我一定吃了包工头的回扣。”
我严肃地说,吃回扣是犯法的啊。
陆校长连忙申辩说:“不可能啊。老板是很精的,有拿回成本是不会给你回扣的。”
其实拿没拿回扣只有天知地知。 |